“这世道,哪里少这样的事,前些年战乱,放眼到处都是破家绝族的人。”众人唏嘘,又有个汉子感叹道:“后来摄政王把匈奴打回去,是活人无数啊。”
“是啊。”众人议论道:“摄政王虽说是叛臣,对大乾皇室不忠,但保家卫国、镇守边疆,对咱老百姓没话说。”
有人不乐意道:“你这话就短见了,摄政王是有雄气,但手腕太冷硬,杀人如麻,当年为了杀匈奴几乎把边关兵马给拼尽了,一路用人头筑起十几座京观,那是什么样骇人铁血的手腕,难保将来不又是个武帝暴君;再说,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还让天子称自己仲父,何等大逆不道,这是德行有亏,还是咱们大公子好,大公子宅心仁厚,爱民如子,是菩萨下凡、文帝再世,还得大公子当道,咱们才能有真正的好日子过。”
阿蚌听众人说这些话,不由心有戚戚,既唏嘘为这凡间的民生疾苦,更忍不住为小姐发大愁。
九重天的神仙投身下凡,就相当于把一身命脉运势也关联到投魂的凡人身上,元苍天尊和三生天的圣主,哪个是好惹的人物,她家小姐可好,一次把两个都招惹了!
如今元苍天尊成了野心勃勃的异姓摄政王,圣主投身成正儿八经的王朝嫡长大公子,这两位就算没想起九重天的记忆,身份也是天然的政敌,争的可是这凡间堂堂的万里江山,如今又有个她家小姐……阿蚌只要想想就眼前发黑,心惊肉跳,恨不得去隔壁药堂多开两盒速效救心丸。
阿蚌心情抑郁,再也待不下去了,唉声叹气挎着篮子回去,走到官邸外,正看见二三十来个规矩严明的宫人捧着抬着各式托盘箱子,流水般地往里走。
这些宫侍穿着不是官邸的服饰,而是更华贵端肃的宫装,分明是跟随使团从京城一路下江南来的大内宫人,如今整座岚城里,除了那位行宫里的摄政王,还有谁敢这样昭然使用大内宫监。
阿蚌看这样的场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冬至宴后,摄政王隔几日就会使人送来各色礼物入官邸,当然,名义上说得很妥帖,全是久仰大公子为人风度、特地赠予大公子的。
阿蚌感觉手里的篮子都变更沉重了。
她加快步子走到后院,果然看见十来个宫人早已齐齐捧着托盘等在院门外,阿蚌扫过一眼,差点被托盘上那些流光溢彩的宝石闪瞎眼,更别提薄如蝉翼的春纱帐、千金一匹的蜀锦软缎,除了这些,甚至还有做工极精巧可爱的小宫灯、琉璃珠、描金的泥塑套娃娃,都不像送女孩姑娘的、活像疼宠哄小孩的。
为首那内监公公一见她就忙欠起身,满脸带笑,说话更甭提多客气:“劳烦阿蚌姑娘了,这都是福安郡主送给朱姑娘的礼物,那日宴上,福安郡主见朱姑娘英姿飒爽、巾帼风范,心里仰慕,一直觉得亲近,听说王爷给大公子送礼物,赶紧也准备了这些礼物一同送给朱姑娘,盼着朱姑娘也能给个回礼信物,不拘是什么,一张帕子一封书信,能和朱姑娘认个手帕姐妹交才好。”
阿蚌:“……”
阿蚌差点一口水喷在他脸上
——福安郡主和小姐认手帕交,王母娘娘听了都得吓出驴叫。
这些人是真敢说啊,说瞎话眼都不眨啊。
阿蚌努力压住额角一跳一跳的神经,委婉说:“…这…谢过福安郡主好意,但公子待我们小姐百般爱重,我家小姐是什么也不缺的。”
内监公公显然是受过提点,闻言也没露恼色,反而笑意更深,笑呵呵道:“大公子自然是对朱姑娘疼爱有加,但大公子性子冷清,也不爱奇珍奢物,那日宴席所见,朱姑娘身上的首饰未免简素些,朱姑娘年纪小,正是该着红戴色的时候,那般清俭,叫人看着多不落忍。”他又快嘴快声道:“福安郡主全然一片好意,小的们也是听命办事,若差事没办好把东西再拿了回去,必是要挨板子的,阿蚌姑娘行行好,快收下吧。”说着不等阿蚌说话就麻溜叫人把礼物放下,脸上还一直带着哀求讨饶的笑脸。
阿蚌整个人都麻了,眼看着他们把东西塞给周围官邸的侍女,然后利落就撤走。
阿蚌看着手里被塞来的托盘,红绸布上摆着两串品相极佳的红珊瑚串,旁边还有三颗拇指肚大圆润光华的大东珠,大得足以直接镶嵌在这凡间皇后凤冠正中的那种。
“……”
阿蚌一点脾气没有了,重重叹声气叫侍女们把东西先收到一边,生无可恋拿着这托盘往院里走。
她刚走到院里,就听见争吵声,少年将军怒气冲冲在喊:“他是什么意思!大公子不在,他隔三差五派人来送东西,说是送给大公子,怎么总往你这里送,扯着福安郡主当筏子,他是把我们当傻子还是瞎子!当别人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
然后里面随即传来小姐不耐烦的声音:“你跑来发什么疯,回去吃你的药去。”
阿蚌一听就听出那是杜少将军的声音,这小将军年纪轻轻,却出身将门世家,是个天生行兵打仗的奇才,在大公子的部将中竟是武官数一数二的地位,如今大公子在外,三军大权都在他手中,所以阿蚌之前看小姐和他像有误会才劝小姐和他缓和缓和矛盾,上次北城失火,这少将军被小姐救了一命,等醒过来对小姐态度就好多了,怎么今日又吵起来了。
阿蚌连忙敲门推门进去,看见杜少将军肩膀还挂着绷带,像一条英姿矫健的狼狗在小姐面前桌案前走来走去。
“我回去吃药,我现在吃什么药,脸都要被人踩上门来打了。“
少年将军快步来回踱走,俊美脸孔被气得涨红,满脸是年轻人被羞辱的怒色,他本就在发火,阿蚌端来托盘,他一看见,刹时更头顶冒烟,指着上面的珍珠对小姐怒喊道:“你还装没事,你看看这上面的东珠,这是只有东北大江里产的东西,你的名字带珠,他就送珍珠给你,他要是对你没心思,我空口把这珠子吃下去!”
“——”
珠珠本来已经烦死了,杜赞还跑来吵嚷,她彻底不耐烦了:“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快滚,关你屁事!我现在没空跟你废话快麻溜给我滚蛋!”
杜赞看她反而发火,呆了一下,瞬间更愤怒。
“怎么不关我事!公子走前把岚城托付给我,我有责任看着你!“杜赞指着她咬牙怒喊道:“先是布政使大人,现在又是摄政王,你这风流浪荡的女人,秦雍王给你送这么多礼物你是不是动心了?你是不是想跟秦雍王跑了!你想得美!你是公子的夫人,你别想背着公子勾三搭四红杏出墙!”他怒火愈盛,厉道:“我这就去行宫问一问那摄政王,还是以军武封功的侯王呢,觊觎他人之妻,大逆不道,丧尽天良,他要脸不要?!”言罢一把拔出身侧的宝剑,转身大步就要走。
珠珠忍无可忍抓起托盘的手串砸他,把珍珠朝他脸上砸:“爷爷的,我给你脸了,在这里没完没了了!”
“啊——”
阿蚌和侍女们发出惊呼,杜赞被砸个正着,一回头,就见各色珍珠宝石和珊瑚鲜艳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将少女柳眉凤眼的怒色衬出艳丽横流的娇靡。
“!”杜赞心头如鹿马莽跳,又气又恼又恨,又不知为什么瞠着嗓子说不出话。
“吃吃吃!你不是能吃吗,好啊!你现在就吃,放着我的面全吃干净!”少女雷霆暴怒:“没眼见的东西,没看我在烦,你还嘚嘚嘚不停,你有本事能去把他杀了好了!在杀之前先把这里的宝石都吃个干净,看我不扒开你的肠子,你都不知道阎王爷几只眼能不能招惹!”
英武的少将军狼狈不堪,那圆润美丽的珍珠被扔得乱飞进他发冠里,少女举起托盘拍他的脸又拍在他肩膀,他疼得牙关咬紧,又不敢推搡她,被少女狗撵似的生生推打出门槛。
“你—你——”杜赞脸颊被砸得涨红,气得一双锐利鹰眸亮亮湿润,珠珠反手又掀翻一个盘子,上面千金华丽的布帛流泻似的铺了他一身,少女不耐烦骂喊回去:“你个狗蛋!滚啊!再来叫我不痛快,我把你扒光了换上女子裙衫倒吊在府门前,让全岚城的百姓看看你戴珍珠有多好看。”
少将军刹时眼前发黑,一脸快气昏过去的表情。
珠珠把他推走,翻了个超大的白眼,抱胸反身把门重重踢上。
“……”阿蚌一众侍女看得目瞪口呆,安静如鸡瑟瑟发抖站在旁边。
珠珠也余怒未消,气得来回踱步两圈,拉过来阿蚌咬牙道:“悄悄给碧华送封信,叫她和琼犀滚出来见我,别叫其他人知道。”
珠珠找了家小茶馆,把碧华和琼犀约出来。
碧华和琼犀收到密信,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悄摸换了民女装束,循着地址来到街边一家小酒馆赴约。
她们刚一走进门,就被苏珍珠唾沫星子喷了满面:“你们俩干什么吃的!这么久了还没把那老东西弄走!”
碧华瞬间炸了,吼道:“姓苏的你大爷,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跑下凡来,天尊能下来吗,能有这烂摊子事嘛!”
珠珠更大声吼骂回去:“放你爹的狗屁,我下凡来,还不是拜你这傻叉妹妹搞事!她搞的事她自己弄,她不是挺有本事吗!她不是衡道子的心肝宝贝吗,我把那老东西让给她了,叫她赶紧使出她那十八般才艺,甭管撒娇卖痴什么办法赶紧把那老东西糊弄走!否则看我不扒了你俩的皮!”
碧华被生生噎住。
琼犀小脸立刻白了,羞愤欲绝,眼泪哗啦啦就冒出来,别提多娇柔可怜,但碧华和珠珠全当她是空气,根本没空理她。
“……”碧华又气又尴尬心虚,中气不足地吼:“你、你说得轻松!天尊哪是那么好糊弄的。”
珠珠下意识想骂说放屁那老东西还不好糊弄她以前一弄一准好弄得很,很快反应过来,才努力把这话咽回去。
可恶,珠珠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琼犀,心里瞬间乌云罩顶——还以为这小傻叉好歹有点本事,结果居然这么没用。
“你们俩怎么能这么没用!”珠珠还不信邪,忍不住出邪门主意:“实在不行隔壁就有大药堂,我之前特地问过,除了速效救心丸,他家还有蒙汗药和给马配种用的春药,再再隔壁的花楼里也有给人用的什么醉生梦死虎狼——”
“!!!”琼犀
“??!碧华
“啊啊啊你够了!!”碧华当场尖叫:“你怎么什么都敢想啊,你做梦!你想都别想!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珠珠觉得她们大惊小怪,心里嫌弃她们胆小废物,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没成什么大事来,她不耐烦敲桌子:“那你们说怎么办?你们今天必须给我想个办法出来,否则别想全胳膊全腿走出去了。”
琼犀已经快要晕过去,碧华手脚冰凉,看这个臭鸟神经病,眼泪都要喷出来。
碧华哆嗦,哽咽道:“你…你…要不我们就当没这回事吧,你回去和天尊师叔父好吧。”
珠珠诧异看她一眼,像觉得她脑子有毛病
——怎么想的,这时候还让她回去和衡道子好?
不过她还是一口回绝,断然说:“不,我让给你妹了。”
琼犀抽噎,闻言眼睛微亮,犹豫着正想说什么,碧华一巴掌糊在她脸上尖叫:“不!她不要!”
琼犀:“……”
“你回去和天尊好吧。”碧华抽着鼻涕:“我们再也不招惹你了,没下次了,琼犀要是再敢搞你,我直接把她糊墙上。”
珠珠斜眼看她,奇异地打量她几下:“呦,你现在看起来居然像长脑子了。”
碧华:“……”
碧华咬牙,正要强扯出笑脸,就听这小王八鸟继续大言不惭道:“那我也不干!我现在和裴玉卿好了,我已经是有老婆的人了,不能三心二意!”
碧华:“……”
“还是那句话,你们快想法子把那老东西心思转走。”少女烦躁说:“我老婆都要回来了,他还天天给我送东西,像什么话,烦死了,我怕我再忍不住、哪天要跑去一拳给他脑袋打掉,你们到时候可别哭。”
碧华:“……”
碧华仰头嚎啕大哭。
救命啊,谁能来管管这个臭鸟,神经病啊!!
她多可人疼爱。
碧华拉着琼犀小心翼翼从巷子后绕回行宫, 几个贴身侍女早在后门等着,在后门留了道小缝,姐妹俩这才一路提着心跑回自己的院落。
一进房间,碧华大松口气, 一边脱自己身上民间的粗布衣服一边催促琼犀把衣服换回去。
琼犀坐在桌边, 根本不想动弹, 她满肚子的委屈,还在不住抽噎, 碧华听得心烦意乱, 骂她:“哭什么,你还有脸哭, 要不是你去招惹她哪会有现在这些事?”
琼犀这么久的委屈怨愤再忍不住爆发,尖哭道:“姐姐!你为什么总向着她说话!我当初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也是为了咱们家!明明师叔父原来最疼我, 凭什么就被她抢去?她来抢我的, 我要把我的东西抢回来又什么错, 她有什么道理,她凭什么!”
碧华听她居然还不觉得自己有错,瞬间一股邪火冒出来,厉声扭头指着她:“你——”
“福安郡主。”
外面突然响起内监的声音,碧华和琼犀表情瞬间一僵, 琼犀吓得哭声全消, 一下攥紧手里帕子,深吸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强作镇定柔声:“…中官, 是有什么事。”
“给郡主请安。”内监的嗓音都尖柔, 隔着窗外挂着的光影隐约能瞧见他和身后的小黄门们都欠了欠身子, 被模糊的声音传进来:“禀郡主,王爷口谕,请郡主去书房一趟。”
屋中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变,琼犀立刻紧张地看向碧华,碧华咬牙,隔着窗试探说:“中官,您瞧,这天都黑了,咱们郡主都换上寝衣准备休息了…”
“哎呦,这真是扰了郡主了。”内监仿佛叫苦又像提醒:“郡主恕罪,可这是王爷的口谕,请郡主现在就过去,这……”
话都说到这里了,谁还敢不去。
“姐姐——”琼犀一把抓住碧华的手,惊慌说:“难道是师叔父发现…发现我们偷跑出去了?”
碧华的心沉下去,咬牙说:“不会的,咱们这么小心。”
“不要叫师叔父,叫王爷伯父,千万别叫错了。”碧华催促:“快把衣服换好。”
琼犀心里发紧,她心中十分不安,却不敢说出来,众人只能赶紧换好衣服,跟着内监去了前院。
行宫极大,秦雍王平日召见臣子处理政务和行居都在前院,与后院的使团女眷有森严的界限。
琼犀行走在陌生的道路上,心里愈发紧张,她其实从落进凡间一共也没见过秦雍王几面,秦雍王被师叔父投魂,但失去了记忆,对她也全然是对个陌生人,冷漠得没有任何感情。
琼犀想到离开九重天前,师叔父震怒失望的眼神,浑身都是一抖,恨得想哭出来。
以前师叔父多疼爱她,怎么一切就变了?怎么就变了?!
琼犀第一次走进前院书房,她心中充满委屈,那委屈强烈到甚至压过原本的忐忑和紧张,她跨过门槛,那一瞬间鼻尖发酸,甚至想什么都不想扑进师叔父怀里委屈大哭——
“师——”琼犀两眼含泪猛地要抬头,就看见宽大桌案后盛年摄政王陌生沉峻的神容和目光。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和委屈都卡在嗓子里,琼犀像被一盆冷水浇在头顶,全身冰凉。
段晁侍立在书桌旁边,正陪侍着主公批折子,百官的奏折如今只会在宫中过一道手,然后就转由主公留在京城的几个内阁重臣商议处置,只有格外大的事会千里快马送来江南由主公亲自批阅。
比如今日铺开在桌案的奏折,是说原北镇抚司的督主带部下叛逃,这个年轻督主曾经刺杀主公,在他们的势力血洗北镇抚司前带着部下逃出京城,前些日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杀了江南提督离开江南,又以小皇帝的名义联络诸王,到处行刺杀暗杀之事,谍部视其为大敌,一直追踪其人的踪迹,这封新送来的密信就写这人现在很可能潜逃到楚郡桓王处。
段晁正思索此事,就见福安郡主一进屋来、不知为什么莽莽撞撞抬头就要对主公说话
——这是极失礼的事,马家的女儿怎么一点规矩没有,段晁忍不住皱眉看去一眼,好在福安郡主像是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缩着肩膀怯怯低下头去。
秦雍王拿着红毛笔还在批字,抬眼望去地上跪着的福安郡主。
摄政王有如今满大乾宗室的孝子贤孙,当然并不留意一个外臣家没见过两面的侄女,秦雍王已经不大记得这马家小孩的模样,如今望这一眼,囫囵算是认得了。
秦雍王收回视线,沉言道:“行宫出入有禁令,郡主忘了规矩,是身边人规劝不当,所有伺候郡主的奴才杖责二十,以作薄惩,再给郡主换个新的教导嬷嬷。”
福安郡主脸煞白,旁边姜大监暗暗叹气,躬身应是。
秦雍王说完此事,便不再开口,继续低头批折子,宫人将福安郡主搀扶起来,福安郡主瑟瑟行礼,才带着侍女们小心翼翼退出去。
段晁悄然望一眼不语的主公,放下手里的折子,不声不响也躬身退出去。
一走出门,琼犀就惊慌说:“姐姐,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师叔父之后不会还罚我们吧。”
回去就要挨二十板子,碧华提前都觉得屁股痛,烦道:“不会的,王爷这次放过我们了,这事应该就算了。”
“这次就被发现了。”琼犀急得想哭:“…她还逼我们买通门房传出信去,以后可怎么——”
“福安郡主。”
身后传来笑吟吟的男声,惊魂未定的琼犀和碧华一个激灵,转过身就看见带笑走过来的长史段晁。
琼犀连忙行礼:“长史大人…”
“郡主客气。”段晁彬彬风度回礼,一言不发先打量琼犀起来,琼犀心中不由紧张,碧华也升起疑惑,就听段晁突然笑道:“郡主端庄淑美、家世高贵,在咱们京城里也是头一份的,臣也不必隐瞒郡主,王爷作为郡主的长辈,此次来江南,其实就是有意将郡主许配给大公子。”
琼犀和碧华心头一跳,反应过来,琼犀的心瞬间砰砰跳起来。
母后大哥一直想将她许配给师叔父,她享受师叔父的疼爱,但其实心里清楚,师叔父把她当晚辈,不可能娶她的。
她很早就意识到这点,可她看着对她充满期望的母后大哥根本没办法说出来,她更惶惶不安,在家里待得心烦意乱,就与姐妹们跑出去游历,那时她们年纪小,路上贪玩,在采摘一处禁地灵花时妖兽袭击,她的旧伤被牵动,一度濒死,那时是三生天的梵圣主西巡的仪仗路过,圣座座下的菩萨以莲花赠她一滴清霖,救了她和姐妹们的命。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梵圣主,不,甚至没有真正见到,那短短一面,她甚至无法透过耀耀昭华的佛光和云端巍峨的莲辇看清梵圣主的脸,可那尊如神佛的身影从此深深烙印在她心头,再也不能忘记。
王府长史这话是什么意思?梵圣主不是已经和苏珍珠……
琼犀咬唇说:“…大公子…已经有夫人了。”
“哎,没有三书六礼,也没有上宗室玉牒,怎么能说大公子娶妻了呢?”段晁笑道:“臣说句以下犯上的话,若大公子真那样喜爱那位朱姑娘,又怎么会至今无媒无聘,不给一个正经名分。”
琼犀突然一震,心神巨震。
——是啊,如果梵圣主已经爱上苏珍珠,怎么至今没有娶她,仍然让别人称她为“姑娘”呢?
琼犀心跳如擂。
所以,梵圣主其实还没有喜欢苏珍珠,那她——她还有机会?
她还有机会!
琼犀张嘴:“我…”
段晁笑着打断:“郡主只说,若是王爷将郡主许给大公子,郡主可愿意?”
碧华心头一凛,下意识想说话,琼犀抢在她之前连忙说:“愿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琼犀红着脸,又是紧张又是欢喜,拧着手帕细声细气:“…伯父的旨意,侄女愿意。”
——这个蠢货!
碧华心里气的仰倒,当着王府众人的面也不敢表露,只能站在琼犀身后低头咬着牙。
段晁满意,才又道:“听说郡主出府,在街边酒馆里见到那位朱姑娘,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朱姑娘还留出个信物赠给郡主。”
碧华和琼犀都一咯噔。
琼犀吃惊看着段晁,表情勉强起来:“大人…”
“郡主不必忧心,这行宫中,还没有能瞒过王爷的事,郡主既然能走出门去,就是王爷同意您去了。”段晁笑笑,说:“郡主聪慧,想必也能明白王爷的心思。”
段晁压低声音:“王爷是深沉人,日理万机、尊贵持重,有些微末小事,自然得咱们臣子分忧。”
“郡主聪颖,孝顺。”段晁再次强调,别有深意说:“可更得想着替王爷分忧。”
琼犀连忙看向碧华。
碧华很不得想骂她八辈祖宗。
碧华咬着后牙,在段晁等人的注视中,只能从袖子里落出来一个小印章。
段晁满意,拿起印章打量几下,终于露出笑来,对琼犀夸赞道:“郡主忠孝,咱们王爷最讲赏罚分明,绝不会亏待您,您的好日子且在后面。”
琼犀再是忐忑,也忍不住面露欣喜羞涩,段晁笑呵呵拱手道:“天色不早了,今日叨扰郡主了,郡主回去早些歇息吧。”说罢,带人转身重往灯火光亮的书房走去。
等人走远,一直强忍着的碧华立刻劈头盖脸骂道:“你是不是疯了!你还去招惹苏珍珠?!”
琼犀心虚地辩解说:“不是我,你没听,是师…是秦雍王要这么做…”
“放屁!你怎么想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为什么答应段晁。”碧华暴怒大吼:“我们不是说好了,帮苏珍珠拦住师叔父,等她涅槃,我们也算将功折罪,以后也能尽量不和她落到喊打喊杀的地步,现在段晁一来游说你你就动心了,你以为你是占便宜吗?!他们分明是拿你做筏子!秦雍王想抢苏珍珠,想把你换抵给大公子,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
琼犀咬唇,被说得耻臊,忽而恼怒道:“那我也愿意!”
“如今师叔父都不疼我了,我总要为咱们家找出条出路,我喜欢梵圣主,苏珍珠可以,凭什么我不可以?”琼犀吼道:“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愿意,凭什么我们就怕了她!只要我能得到梵圣主的喜欢,有三生天襄助我们,她北荒又有什么了不起!”
“姐姐别管我了!”琼犀越说越满腔怨愤,恨道:“你要总为苏珍珠说话,就跟她去好了,只当没我这个妹妹吧。”言罢转身就跑走。
“——”
碧华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猛地跳脚怒吼:“蠢货啊!!”
段晁回到书房,屋里别无杂响,内监宫人垂首安静侍立在两边,只有灯烛偶尔爆开小小一个火花,晃出一段轻轻摇曳的剪影。
段晁走到主公身边,双手捧印章呈上,笑道:“郡主孝顺,主动将此物献与主公。”
秦雍王终于抬起头,宽大手掌中的狼毫笔放回笔架,去拿起那枚印章。
印章不过小半片巴掌大小,简单粗暴刻了只小鸟,一个圆圆的脑袋两只翅膀,尾巴抽出好几根长长羽毛,画技足以叫任何画师看一眼就眼前发黑。
这是给小姑娘拿着的印章,在盛年男人的手掌中更显得小巧可爱。
秦雍王慢慢把玩着印章,忽而微低叹口气,对段晁摇头道:“你不必说好话,是我昏了头,一把年纪,竟要谋算起几个孩子。”
段晁听主公这么说,一时满肚子苦水都想大倒出来:都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主公要天底下什么样的绝色佳人没有,怎么偏偏看上人家大公子家混江湖的小夫人?
但这有什么办法,君心上意如此,为人臣子也必当要为主公分忧解难,段晁拱手道:“主公言重了,郡主若能与大公子成事,也是一桩喜事,我刚才瞧着,郡主颇为仰慕大公子,心里是极乐意,绝不勉强。”
他顿了一顿,又思量道:“如今虽然都说大公子喜爱朱姑娘,但至今没把人正经娶聘下来,可见里面还是有缘由,这便有商量的余地。”
段晁暗想,也不知那位大公子是不喜朱姑娘的出身和粗蛮作派,还是太清心寡欲、真成个活菩萨柳下惠,反正不管如何,既然毕竟还没嫁娶,这个墙角总可以想办法挖的。
段晁正这么想着,就听主公沉默一会儿,终于缓缓道:“有缘由当然好,若没得商量,我也心意已决。”
段晁乍一下都像没听明白。
他浑身猛一个激灵,抬头吃惊望向主公:“…主、主公您——”
秦雍王抬了抬手。
他看着手里的印章,握在手中扣了扣,缓缓用力,在掌心扣出一个笔画粗糙草率的小鸟,看久了,竟也不知怎的看出几分可爱。
男人沉定的眉眼和缓,常年凝出痕迹的眉头松开,流泻出不重却已经足够真切的笑意。
“段卿。”他叹道:“不知怎的,那孩子,我一见她,就像前世梦里见过,打心里爱怜她。”
段晁震得说不出话。
秦雍王抽出一张纸来,印着红泥,在纸角压出小小的印记。
秦雍王看了半响,再是什么传古的名画,也不会配得天子仲父的摄政王这样地凝望了。
“她多可人疼爱。”秦雍王缓缓说:“我不说是个君子,也有心做个正人,从没想过做那等夺人所爱寡廉鲜耻的恶徒,如今想想,却怕是不成了。”
珠珠最近有点烦。
她最近很忙的, 一边要每天照三顿给裴玉卿写信联络感情+催促他赶快回来,一边要封府邸里众人口,把秦雍王送来的礼物该扔的扔该塞的塞进裴玉卿的库房里扫除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