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简行停下手里的工作,弯腰坐到她身边去,不大的门槛正好容得下两个人并肩。她露出回忆的神色:“那个时候我觉得爸爸特别不讲理。跟别人家那些凶巴巴又严肃的爸爸不同,我爸爸一直都是温暾的,慢性子,特别温柔。什么都不在乎,妈妈走之后他的生活里除了工作和我之外,就是这棵桂花树。那个时候我都不明白,一棵到处都能见得着的树,有什么稀奇的?后来爸爸去世了,我再去到妈妈身边,才知道原来妈妈很喜欢桂花香。这棵树,是他们结婚那天一起种的。”
所以其实,爸爸一直在等妈妈回来。只是岁月变迁,人遭横祸,他没能一直等下去,没能看着心爱的女儿长大,也没能看到桂花树长到亭亭如盖的模样。
白简行望着那棵树:“房子卖了,如果被砍掉怎么办?”
“那就砍吧。”她故作轻松地说,身子往里一挪,像犯困的小猫一样懒懒地蜷在地上,一颗脑袋准确地枕到了白简行盘着的腿上,庭院里有阳光爬进来,洒在眼皮上,闭眼后是鲜红的一片。
她说:“如果是为了妈妈,爸爸肯定也会觉得很值得。”
他撩起她的一绺发,轻轻地缠在指间玩弄,没有说话,但也足够美好。
处理完丢弃的物品后,白简行接到家里打来的催促电话,让他赶紧带着温觉非回去吃饭。于是原定的关东煮没有吃成,温觉非指了一条去淑慎奶奶家小区的近道,虽然昏暗颠簸了些,但胜在快速。她想起自己那次因为桂花树和爸爸吵架后的离家出走,小小的她一路抹着眼泪乱跑,抬头就已经进到这条破旧不堪的街道里。
昏暗的路灯有些故障地不停闪烁着,她害怕极了,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正当绝望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年,穿着白色的校服大笑着骑过去,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张扬的活力。骑在最后的那个少年尤其高,好像没什么竞争的欲望,背着市一中的书包跟在最后,一张脸粉雕玉琢般的好看。
看见她时,少年猛地刹住了车,问:“小姑娘,你晚上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
她哭得抽抽搭搭:“我迷路了……”
“你住哪个小区?”
她报出名字,少年掉转车头,拍了拍自行车前的杠杆:“坐上来,我送你回去。”
她望着他校服上偌大的市一中图标,再望向那双漂亮得如同水潭一般的眼睛,莫名就生出了依赖感,擦干眼泪爬了上去。他用手扶住她的腰,脚下用力一蹬便顺利骑行起来,不出一分钟就把她送回了小区。
被放到地上时,她还沉浸在找回路了的喜悦之中,只顾着回答小区保安询问她住所的问题,没有听见那个少年被同伴呼唤的声音。
如果她认真听了,会听到很简单的几个音节:“简行,走了!”然后他匆匆转头,叮嘱她一句赶紧回家,就离开了。
她早就是他的小姑娘了,尽管这些碎片遗落在时间长河之中,不被任何人记得。
薄暮时分抵达淑慎奶奶家,太阳刚刚落山,满天零碎的星星隐约显现在深蓝色的天幕之中。白简行一手牵着温觉非,一手提着大盒的礼物踏进屋里,满满一屋子的人在看见他们之后不约而同地愣住,随后爆发出响亮的感慨声和祝福声。
“小白的眼光真是没得说!”
“佳偶天成,神仙眷侣!”
“什么时候要孩子?你俩DNA结合怎么也得生出地球球草球花级别的吧?”
“在这个帅哥普遍高度眼瞎的年代,你们让我看到了审美的曙光!”
……
白简行对此充耳不闻,他首要搞定的不是这群同辈晚辈,而是尽快让温觉非得到所有长辈的首肯,才能让她顺利地融入这个家。
他拉着温觉非往内厅走,奶奶和父母长辈应该都在那里,其间还悄悄和她耳语道:“我说了,他们就是喜欢一惊一乍。”
温觉非捂嘴偷笑,目光和淑慎奶奶相接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到了嘴边的好听话却在瞥到白简行父母时生生哽住。白简行直接过去把手里的礼盒一放,和自家父母打招呼道:“爸妈,觉非给买了你们爱吃的那家酥饼,排了好久的队。”
白妈妈笑得大方:“辛苦觉非了。”
温觉非没吱声,她完全不知道酥饼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是白简行很早就买好了放在后备厢里的。
被白简行领着问候了一圈长辈,温觉非坐回淑慎奶奶身边时,奶奶朝她使眼神,像是在询问她和白简行父母的关系。
她悄悄比了一个“OK”,淑慎奶奶看到之后眉开眼笑,也带着调皮的表情朝她竖了一个大拇指,两个人皆巧笑不已。
终于要准备去饭店了,她跟着白简行迈出内厅,忽然被一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团子抱住小腿,甜滋滋地朝她喊了一声:“小舅妈—”
温觉非整个人僵住,不知道如何动弹,生怕伤着这颗糯米团子。白简行弯腰蹲下,微微张开手说:“丸丸,小舅抱。”
小团子这才松开温觉非,哼哧着小短腿扑进白简行怀里。他一把将小团子抱起,问:“谁教你喊小舅妈的?”
小团子搂住白简行的脖子,肉乎乎的小脸直往白简行脸上蹭:“妈妈教的。”声音软糯糯的,听得温觉非心都快融化了。白简行被小家伙逗得莞尔,笑容亮亮的,又软又温柔。
到了饭店了才知道,原来今天不仅是家族聚餐,更是白简行的外公—也就是丸丸的外曾祖父八十大寿。
她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一直黏着她不放的丸丸,忐忑地问:“那怎么办,我没给外公准备礼物。”
白简行一挑眉:“我准备了。”
她看了一眼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哪儿呢?”
“丸丸怀里。”
她一看,丸丸正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背后玩着什么。她一看,是刚拼好的乐高战士,心道:难道八十岁老人家还喜欢搜集乐高不成?
走进包间之后,她被白简行牵到他外公外婆跟前,热热闹闹地陪着说了一会儿祝寿的好听话,最后他握着老人家的手,微笑着说:“想了很久没有想到送什么才算大礼,干脆把女朋友带过来了。这份贺寿礼,您喜欢吗?”
老人家笑得见牙不见眼:“喜欢,喜欢。要是下回能带上我重外孙一起来,就更喜欢了。”
温觉非闻言羞涩不已,白简行镇定答道:“那我们努力。”
在场的亲戚听后纷纷笑开,好像今天就是他们的大喜日子一般。随后寿宴热热闹闹地开席,温觉非坐在席间,右手边是不停给她夹菜的白简行,左手边是不停被她喂菜的丸丸。偶尔有长辈喝到兴起,会端着酒杯加大嗓门来敬温觉非和白简行,尽数被他挡下。温觉非的父母都是独生子,爷爷奶奶去得早,除了外公外婆,妈妈那边的亲戚和她没有什么往来,她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四代同堂,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说笑,把她纳进一个家的未来里进行规划畅想,话里言间溢满喜爱和祝福,眉眼和笑容里都尽是美好。
她一直以来孤独冷漠、踽踽独行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抚慰。
散席时白简行有些微醺,温觉非要照顾他,就把丸丸送回她妈妈那里去了。白简行说要宿在奶奶家,没喝酒的白妈妈便做主先开车把奶奶、温觉非和白简行送了回来。
白简行的房间在二楼最尽头,不算大,但足够有安全感,到处堆满书和棋谱。
这倒是温觉非第一次进他的房间,以前来学画画的时候,活动区域一直局限在一楼的画室、客厅和厨房,她不会也没有兴趣造访这个神秘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
她准备去楼下找醒酒药给他吃,还没打开门就被他八爪鱼一样的一个拥抱搂进了怀里,顺着力道倒在了床上。她闻着他呼吸间氤氲的酒味,听着他低声咕哝着往她怀里钻,说:“冷……”
暖气有些老化了,还没完全热起来。温觉非只得哭笑不得地由他抱着,一手拉起被子往他身上盖,笑道:“盖被子就好了,我也不是暖炉呀……”
他猛地安静下来,像个沉睡过去的小孩子。温觉非就着原本的姿势陪他躺了一会儿,回想起刚才觥筹交错的席间,感觉像是一场梦,只有怀里这个人是唯一的真实存在。思绪胡乱地飞了一会儿,她想起正事来,轻轻地挪开白简行的手,坐起身想去给他倒点热水喝。
结果,他也跟着起来了,神色如常,就是一双好看的眼睛迷离得很,像是要勾人一般。
温觉非说:“你坐着,我给你倒杯热水来吃醒酒药。”
他像是听明白了,温觉非起身开门,他却还是像个学人玩偶一般跟着动作。随后,无论温觉非是倒水、找药、调暖气、洗脸还是放洗澡水,他都全程跟随着,像是恨不得黏在她身上一般,看得淑慎奶奶在一旁直偷笑。温觉非有些无奈地带他回房间,哄着吃下醒酒药之后终于安分了,就着牵她的姿势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
温觉非窝在他怀里,伸手摸摸他的鼻梁,自言自语一般问:“你是喝了酒就会变得黏人吗?”
他忽然答:“是喝了酒就会变得黏你。”
“你没有醉啊?”
他半睁开一只眼睛看了她一眼:“如果能酒后乱性的话,我现在就醉。”
温觉非捶他:“斯文败类。”
斯文败类立马动手,翻了个身又把她压住。斯文败类问:“今晚开心吗?”
她带着笑回答:“还行。”
“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操之过急?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的。”
“你说过你力求速战速决。”所以她有心理准备。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把脸埋进她的肩窝,声音因此变得闷闷的,“我答应过阿姨,给你一个家。”
温觉非没能明白,他接着解释:“我不希望哪天万一,我说万一,阿姨走了,你会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再也没有家了。虽然说我的亲戚都很聒噪,也免不了会有撕破脸吵架的时候,但多数都是识相的人。他们都要借着这层关系在彼此身上寻找感情或利益的慰藉,所以我们之间牢不可破。亲戚关系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利益链条越紧密,就越分不开,一个家族表现出来的幸福度就越高。”
他竟然喋喋不休地用专业角度开始分析起来,温觉非心想他一定是醉了。
“说这些不是要让你对他们失望,而是希望你抱着正确的心态进入这些关系之中,避免以后太受伤。”
“可是我不一定能处理好这些关系,我并不擅长……”
“没关系。不想处理就不处理了,重要的是你想在这些人身上获得什么。”
“你对我期望好像很高……”
他闭着眼缓缓摇头:“我希望你在来到我身边之后,一直都是幸福而快乐的。希望你要从我的爱里得到很多美好和快乐。这就是我对你的期望。”
所以他才毫不避讳地让家里人都知道她的存在,带她来参加外公的寿宴,恨不得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再把全世界的羡慕、祝福和爱都给她。不仅是为了让她有安全感,更是为了能够让她知道,她那么值得被爱,不仅被他,更被所有与他密不可分的人。
温觉非感动得一塌糊涂,攀上他的肩膀,重重亲了一口他的脸。
白简行明白这个吻是什么意思,笑说:“不客气。”
温觉非趴在他胸口,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和我分开?”
他猛地睁开眼:“你想过?”
“没有。”
他的眼睛又缓缓阖上:“我从来不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烦恼。”
温觉非想起前几天朱颜发过来的一张表情包,学着把里面的话念了出来:“你好拽啊,我好像更喜欢你了呢。”
“只有这件事我不嫌多。”
……
次日清晨,海天交接处透出微微的光亮,大街小巷都还笼罩在一片雾气里,天际是一种浓厚的蓝。温觉非醒得早,爬起身坐到书桌前,望着院子里熟悉的景致出神。
放在六年前,甚至再往前一些,她刚来到这栋小楼准备开始学画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会和楼上那位整天黑着脸的天才少年相爱。会住进天才少年的房间里,钻进天才少年的怀里,躺在天才少年的床上,成为天才少年心里深爱的存在。时光真是神奇的东西。
思绪正纷飞着,白简行不知何时也起了身,走到她身后抱住她。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相册给她看,她大致地把“小白成长轨迹”都浏览了一遍之后,角度清奇地提问:“怎么都是你的单人照?那么小就喜欢拍个人写真了?”
“我不喜欢被人抱着。”
“好傲娇。”
“我出生的时候还没哭呢,就哼哼了几声,非得逼护士下狠手把我打哭了。”
她成功被他逗笑,他无奈地也笑了一声,继续爆料:“后来我爸就一直以把我弄哭为乐,没事就让我号一嗓子,像是我不哭就没办法证明我存在着似的。”
温觉非乐不可支,再看向相册里面无表情地瞪着镜头的小白,觉得真是可爱极了。她当初还纳闷怎么一整个白家,偏偏就叫他小白呢?直到昨晚才知道白家代代独苗,一大家子人里拢共就两个姓白的,一个是白简行父亲,还有一个就是“小白本白”。
一米阳光穿透混浊的云层照射下来,抬眼看到东南角天空呈现一片灼烧般的火红色,日出了。转头想去看他时被轻轻吻住眼睛,他低声说早安,然后摸摸她的脑袋转身去洗漱了。逐渐响起的水声、刷牙声和电动剃须刀的声音,一寸一寸地把她的心全部填满。这是属于他们的千千万万个早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