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远去的马车,何氏扶着半醉的甄渊,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你瞧着,崔恪怎么样?”
甄渊眯起眼笑:“什么怎么样?”
见何氏表情严肃,甄渊思忖片刻认真道:“说实话,崔恪配我们家珠珠绰绰有余。这孩子是个有主见的,当年考中探花,长公主一心想安排他去中枢三省领个清贵闲职,将来继承国公爵位就行。可这孩子倔得很,偏偏去了六部之中最吃力不讨好的刑部。”
说着甄渊感慨:“刑部那是什么地方,一天天查不完的案子,审不完的犯人,从尚书头头到下边杂七杂八的小吏,个个忙得屁股沾不着凳。就这样,崔恪还在里面干了几年,这孩子能吃苦,有韧性的。”
崔恪在长安的口碑一直很好,何氏早有耳闻,但想到崔家那个嚣张跋扈的“母老虎”,心里还是怕甄珠会吃亏,“虽说崔家歹竹出了颗好笋,可珠珠天真没经过什么事……”
“好了,夫人。”甄渊握住何氏的手,劝慰道,“女儿总得长大,珠珠脾气爆,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性子,我看崔恪还挺喜欢珠珠的。”
“喜欢吗?”何氏饭桌上只顾给甄珠夹菜说话,没太注意。
甄渊拉着何氏走进府中,贴近她耳畔说:“他偷瞄珠珠的眼神,和我当年偷偷看你时一样一样的。”
听着还像那么回事儿,何氏掩口轻笑,追问:“那珠珠呢?”
甄渊得意地笑笑:“我们家小猪还只知道吃,吃完了睡。”
……
回程的马车上,甄珠总觉得尴尬,和崔恪一起,老想起那晚在车里的羞事。
他笑一下,她就怀疑下一刻他是不是要拿此事来揶揄她。
偏偏崔恪老实得很,关于那晚的事一句不提,仿佛从未发生过。
临近傍晚,暮日西下,外面起了凉风,甄珠掀开窗帘,晚霞的几缕余晖斜进车内,照得崔恪面颊一片绯红。
他喝多了酒在小憩,靠在车壁上微阖眼,抿着薄唇,乌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两抹淡淡的阴影。
甄珠见不得他安生,凑过去用手指捏他睫毛,娇声调笑:“崔恪,你好没用啊,喝了一坛多的竹叶青就醉成这样。”
崔恪睁开点眼,圈住她的腰把人带进怀里,声音有点哑:“你是不是很能喝?”
“那当然了!”甄珠骄傲地抬起下巴,伸出一只手掌比划,“我一个人可以喝三坛竹叶青,两壶剑南春!”
崔恪刮了下她小巧鼻头,笑夸:“女中豪杰。”
刮得有点痒,甄珠趴在他胸前蹭了蹭,礼尚往来地摸上了他的腰,惊叹道:“崔恪,你腰好细呀!”
崔恪疑惑地看她。
平日两人欢好,甄珠都闭眼当瞎子,她没看过崔恪情动的脸,更没抱过他身体,此刻碰到他的腰,精瘦又有力量,但甄珠才不想说好话给他听。
故意皱起了小脸,甄珠不满地道:“你酒量这么差,腰还这么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见崔恪怔住,甄珠晃着脑袋,拿腔作调地夸大讲述:“你知不知道我爹以前在雁门那个军营,那些个兵哥哥哦,人家一次能喝七八坛竹叶青,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个个身材健壮,四肢魁梧,那腿,那腰,人一个顶你两个强。”
崔恪:“……”
轻咳一声,崔恪摇头,“不知道。”
甄珠又摸了摸他的腰,哼道:“反正就比你的强!”
长安时人以男子肤白貌俊、长身玉立为美,崔恪的样貌是长安郎君中的佼佼者,他对甄珠的话不以为意,反抚上她的脸颊,一本正色问:“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他们比我的强?”
甄珠愣了,崔恪晃了晃她的臀,她明显感到被戳到了。
原来是这个强。
看崔恪眉眼含笑,甄珠羞恼,他居然这样一本正经调戏她。
甄珠扬眉,不甘示弱地反驳:“你哪里强,你一点都不强!”
崔恪仍是在笑,深邃的眸子带着迷离,似乎醉了,抬起她的脸,贴了上去,“我强不强不知道,可你够强,让我每回都把持不住。”
崔恪盯着她红艳湿润的唇瓣,喉头耸动,渴求道:“珠珠,我想亲你。”
他真的醉了吧,甄珠看崔恪对她不加掩饰的炽热眼神,大有一副她不答应、他就强亲的架势。
这个吻有淡淡的薄荷味道,一点点香,一点点冷,他饮过酒,怕她孕中闻到不适,喝了不少薄荷茶水去味。
甄珠睁大了眼睛望着崔恪,他的睫毛尖尖打在她眼皮上,痒痒的。
心里也痒痒的,原来这就是亲吻么。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织在一起,好委屈,又好新奇。
第14章 不要纳妾
府里的大小事情总归瞒不过萧夫人的。
甄珠雨夜去畅欢楼胡来,紧接着崔恪送走翡翠玛瑙,萧夫人明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将此事查得一清二楚。
因着甄珠有孕,崔恪和萧夫人商量,每月初一十五带新妇过来向两位长辈请安问好。
萧夫人同意,六月十五那天面上也无殊色,没有追问起小倌和婢女的事情。
甄珠以为这事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却不想这位素来倨傲的婆母,是留在七夕等着她呢。
大魏官员的婚假有七天,崔恪第五天便被刑部的人叫过去办公了,平日里忙得不见人影,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多是甄珠一人在府上百无聊赖。
连七夕节这天也不例外,崔恪起早上值,走时亲亲甄珠的脸蛋,说是晚上早点回来陪她。
甄珠嘴上说不用呀随便啦,起床后却使唤翠丫,伺候她梳妆打扮。
翠丫说了句“女为悦己者容”,甄珠听得似懂非懂。
安国公府有片荷塘,时值夏日,荷花开得正好,红萼绿茎两相映,娉婷多姿,蜓蝶嬉戏,一阵风过,清香幽远。
萧夫人在今日给长安不少夫人贵女下了帖子,邀她们一起赏荷。
长公主的赏荷宴,哪家哪户莫敢不从,崔府一早喧哗吵闹,来往女眷披红挂绿,面容俏艳。
不像赴宴,倒像选美,翠丫腹诽着,将外边的动静一一讲给甄珠听。
甄珠收到了萧夫人的口信,叫她也一并过去热闹热闹。
但甄珠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贵女们聚在一起,个个吟风弄月,展露才情,她听不懂,说不出,干坐着尴尬丢人。
可作为崔家的正经儿媳妇,算是半个主子,若不过去露个面,又会被人闲话,不给婆母面子。
甄珠纠结了半天,才慢腾腾地由翠丫搀着走了过去。
天上日头还烈着,翠丫撑了把青竹伞,甄珠从院里走到荷塘,后背衣裳都汗湿了。
小榻案几摆在几株柳树下,萧夫人华美而端庄地坐在主位,旁边有小婢轻执羽扇,为她纳着凉风。
甄珠依照规矩行了一礼,萧夫人颔首,小婢上前引她入座。
座位在萧夫人的右侧,对面坐着容姿秀丽、仪态高雅的沈妙容。
冤家路窄,甄珠只觉得牙口疼。
沈妙容和崔恪青梅竹马多年,眼看会修成正果,结果半路突然杀出来自己这个从天而降的表嫂,搁谁,谁心里都不会舒服。
大婚时,沈妙容躲在门外偷偷抹眼泪,甄珠无意间也瞧见了。
若不是因为这个肚子,崔恪肯定不会求娶,估摸还和沈妙容你侬我侬,甄珠想想心口微酸,可面对沈妙容,又心生不自在。
甄珠没什么文化,但知道横刀夺爱是不对的。
之前在容华山黏黏糊糊勾搭崔恪,只是逞一时意气让沈妙容不快罢了,真没想过破坏二人表兄妹感情。
甄珠窝在小榻,如坐针毡,端着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掩饰自个心神不宁。
沈妙容自是察觉到了甄珠似是同情、似是愧疚的目光,见甄珠缩着脑袋饮水的怂怂模样,只觉好笑。
眉心一动,沈妙容腹生一计,慢条斯理地起身,与甄珠身旁的贵女换了座位。
沈妙容面朝甄珠,盈盈一笑:“表嫂?”
甄珠立马警惕的握紧手中茶盏,想着这是在人前,面子功夫要做好,本想随崔恪唤她一声表妹,感觉怪异,叫妙容,太亲昵,支吾了一会儿,硬邦邦地喊:“沈妙容。”
沈妙容扑哧一声差点笑出来,忙用袖掩住口,端正好表情才道:“甄珠,你还跟以前一样蠢。”什么事儿都表现在脸上。
场面上的你来我往,甄珠不喜欢,学不会,微红着脸,羞恼驳道:“你才蠢呢!”
这话驳得毫无意义,甄珠觉得落了下风,摸着孕肚强自骄傲,“你表哥就喜欢我这么蠢的!”
沈妙容不以为然,指尖在茶案上敲了敲,嫣然笑道:“你抢了我表哥,我睡了你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状元郎,我们俩算扯平了。”
甄珠向徐陵表白过几次,虽说在私底下,可有心人想打听,在长安还是能探知一二。
听到徐陵的名字,甄珠吞了吞口水,脸上现出失意之色。这么一个清风朗月黄花大闺男,就这么被人捷足先登了,实在可惜。
想到崔恪初次的粗鲁,甄珠抱着没吃着问问滋味的好奇心理,问道:“徐陵他活儿好吗?”
“咳咳……”甄珠的脑子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关注点奇怪得很,沈妙容被惊到,缓了缓神同样反问,“我表哥……他好吗?”
沈妙容省略了“活儿”,她一个名门闺秀,实在没脸跟甄珠一样吐露粗俗字语。
甄珠听到愣了愣,脸更红了,在心里回,好啊,每次都能把她送到天上去。
但甄珠才不想把这床闱隐秘之事告诉沈妙容,扭过了头,干巴巴地说:“当我没问。”
沈妙容目巡一圈,席间女郎如云,或清秀,或美艳,一颦一笑各有风情,大多是陌生面孔。
几个贵妇围在萧夫人身边言笑晏晏,不知在闲谈什么。
“甄珠,你知道我舅母今日办这赏荷宴是做什么的吗?”沈妙容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提起。
甄珠回到长安因惹了崔恪落水那一桩是非,此后四年多被父母拘在家中,对长安众多贵女并不熟悉,此刻望望周遭这些人,瞧着就像一场寻常的赏花小宴。
沈妙容见甄珠一脸懵懂,隐晦提醒:“今日来的大多是落魄贵女,名门庶女,正儿八经的贵族嫡女,却是没有的。”
甄珠再不通人情事故,也知道落魄贵女和名门庶女,一般为了攀高枝儿,多会到勋贵豪族家为妾。
萧夫人此举,是不满她的鲁莽任性,在七夕设宴,要给崔恪寻妾进门?
甄珠的心一下落了下去,脸颊由红转白。
沈妙容见甄珠如此失落,心有不忍,柔声提点:“舅母怎么想,那是她的事,同不同意,关键在于表哥。”
举起了茶盏,她向甄珠敬道:“甄珠,听说你婚后跑去畅欢楼点了五个小倌,这般有胆气,可别连我表哥都压不住,不然我真的会看不起你!”
……
白日里艳阳高悬,临近黄昏,乌云压上晚天。
没过多时,瓢泼大雨自天际倾盆而出,池塘边的杨柳,青叶飘零一地,荷花在风中呜咽,颤颤落下几片花瓣。
在日色暗去时,萧夫人便散了宴会。甄珠回来得早,和沈妙容说了会小话儿,寻个身体不适的由头提前离席了。
恹恹地在窗前呆了好久,听见院里有声响,崔恪带着满身风雨进门,先去屏风后换了衣裳,才走到甄珠身边。
手有些凉,他拉她的衣袖,望着窗外,略带遗憾,“珠珠,今晚本来想带你去放花灯的,这么大的雨,恐怕不行了。”
甄珠甩了甩衣袖,一脸无谓,“没关系啊,反正我也不想去。”
就算不下雨,她也不打算跟他去了。
早上是涂脂抹粉,穿了身漂亮衣裙,心中隐含期待。但从小宴回来,甄珠就洗净妆容,卸掉衩环,只穿家常素衫懒在房中。
崔恪捧上她的脸颊,温声问:“怎么了,珠珠,谁惹你不高兴了?”
甄珠“啪”地打掉他的手,瞪一眼过去,“没谁,你离我远点!”
崔恪刚从刑部回来,忙了一天公务头昏脑胀,甄珠心情这样不好,他不想吵架,径自去倒了杯茶水,慢慢喝着,准备缓一缓再去哄她。
寂静中,甄珠出声问:“崔恪,你以前想娶的,是不是那种出身高贵、贤良淑德的世家女?能与你谈诗品画,赌书……赌书……”
“赌书泼茶。”见甄珠结巴说不完整,崔恪提醒。
“对,赌书泼茶!”甄珠红着脸接话,好不容易背了几个有学问的词,关键时刻急忘了。
甄珠正了正色,质问:“你是不是就想找这样的?”
崔恪抬眼,神态自若,“珠珠,要我说实话吗?”
“要!”甄珠斩钉截铁。
甄珠固执,崔恪坦言:“常言道,娶妻娶贤,珠珠,我是个俗人,若是从前,我会按照世俗的想法来,娶个贤惠妻子。”
放下茶盏,他走过去拥住她的肩,黑白分明的眼眸倒映出她小小的影子,“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人的婚事不一定,感情上的心思更说不准。”
以前讨厌的,可能后来会喜欢,以前避如蛇蝎的,可能后来会心心念念。
甄珠朝后退了一步,满脑子都是他那句“会娶个贤惠妻子”,想起荷塘边那一众莺莺燕燕,心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酸水。
用脚丫子都能想到崔恪的择妻标准,她偏要自虐般地审问他,真不知是要气死崔恪还是气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