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迎在院子里陪着孩子玩,忽而听着灶房里传来些争吵的声音。
好像是牛家儿子在骂他的女人没用,连饭菜都做不好。金迎听得不真切,不敢确信,人前,牛家儿子与媳妇关系明明很好的,不多时,牛家儿子从灶房出来,手里提着个铜水壶,见着仙女似的金迎,牛家儿子一个晃神,差点撞上门框子,猛地回神,羞窘地进了堂屋。
不多时,牛家儿媳也从灶房出来,手上端着一盘炒好的菜。
金迎细细一看,她的眼眶还红着,像是哭过的。
牛大婶从堂屋出来,对金迎笑了笑,便匆匆去灶房帮手。
等到荤素十个菜都上了桌,牛家一家子——老太太、牛大娘、牛大娘的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以及宣润、金迎、阿穷,八人刚好一桌。
“都是些家常小菜,宣县令莫要嫌弃。”牛家儿子紧张地笑了笑。
他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和当官的同桌吃饭。
宣润说:“牛大哥快别这么说,这一桌已够丰盛的,平常——”他转脸看上身旁,笑了笑,“我与阿迎在家中素来简单饮食,今日得牛奶奶、牛大婶、牛大哥、嫂夫人盛情款待,我与阿迎一定好好享用。”
金迎陪在一旁,得体地笑着。
从上桌起,牛家儿媳就时不时打量她,举止很是局促。
金迎回以一个友善的笑容。牛家儿媳渐渐放松起来,问起金迎有何拿手菜,说是想要学一学。
她想,跟县令夫人学做的菜,她家那口子总不敢再挑毛病了!
牛家儿子脸色一变,嫌恶地骂她没脑子,“县令夫人怎会亲自做饭?”
牛家儿媳脸上有些挂不住,陪着尴尬笑脸将这话带过,心里却想,金氏真是好福气,嫁得宣县令这样的好男人,不用受气。
一顿饭下来,牛家媳妇心里的怨气愈发深厚。
宣县令看金氏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深情,连对那不是亲生的儿子也十分关爱,她自己的男人却不是个东西,她拼死拼活为他生的儿子,他成天不是打就是骂,也算个爹?哼,与宣县令比起,她嫁的这个简直就是一坨臭狗屎!
半下午的时候,宣润同金迎告辞,带着阿穷离去。
牛家一家子热情相送出院子。
宣润抱着阿穷,金迎跟随在侧。一家三口和谐美好,像那画中走出来的神仙。
牛家儿媳羡慕地看着。她的狗屎男人狠狠怼她一肘子,粗声粗气地说:“还傻着做什么?还嫌今日不够丢人,回去!”
牛家儿媳猛然醒神,抱着被撞疼的胳膊,气愤地瞪着眼睛。
牛家儿子更凶了,“看什么看!你不丢人?”
牛家儿媳忍无可忍,闭着眼睛探着头,猛虎般怒声咆哮,“啊——”
牛家儿子吓得一哆嗦。
“发什么疯?”
“啊——”
“你……”
“啊——”
“……”
*
回家路上,宣润幸福地回忆着曾经,“父亲一向爱敬母亲,从来不曾对母亲说过一句重话,母亲想要做的事,父亲从来不曾反对过,只要是母亲喜欢的东西,父亲会想尽法子为母亲准备,后院的那些栀子花,便是父亲带着我一起为母亲种下的……”
金迎静静听着,心里也觉得温馨。
原来,她的婆母与公爹曾经那样幸福过。
宣润握着金迎的手紧了紧,许下真挚的诺言,“阿迎,我也会像父亲待母亲那样好好待你。”
金迎心中动容,想到自己那些谎言,心虚地点了点头。
宣润待她越好,她越觉得亏欠他,只能尽她所能的待他好。
公厨食堂缺钱,金迎干脆带着厨子找上主簿,将食堂承包下来。
主簿起初不知承包的意思,听金迎解释一番后,乐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这当然是好事。”
县衙甚至不需要给钱,便能让县衙上下所有官差、小吏吃顿饱饭。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若是别人来说,主簿或许还不信,是金迎说出的话,主簿没有不信的理由。
县令夫人还能骗他?
只是……若是不收一分钱,县令夫人岂不是要自个儿贴补?
金迎笑一笑,说出她的条件。
她要县衙将拖欠官差、小吏的俸禄尽数补齐,并且发放消费券。
主簿疑惑地问:“何为消费券?”
金迎说:“只要在别县商盟旗下的铺子里买物,消费券便能当钱来用。”
主簿啧啧称奇,心想,县令夫人果真是财大气粗啊!公厨食堂、消费券,这得往里贴补多少钱?
金迎让他只管放心。主簿想一想,若是县衙不必再出公厨食堂的银钱,倒也不必再拖欠着那些俸禄,于是高高兴兴地应承下来,带着金迎与厨子往公厨食堂去交代事务。
厨子很快上手做事,婆子帮着打下手,得闲的老吏照料着县衙的几条狗。
金迎主动上前搭话,探听这县衙还有哪些困难,她干脆一并解决了。
老吏说着困难虽有,好在小宣县令是个好官,与从前的老宣县令一样的好官。
“……唉,只可惜那件事成为老宣县令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金迎皱眉,追问是何事。
老吏摆了摆手,不愿多说,笑着夸赞金迎品性好,“小宣县令有福咯,不像他爹……”
别县这个穷僻的小县城,县衙里的老吏大多是这土生土长的人,人情关系、年纪辈分全都在职位等级之上,说起宣润来,老吏的口吻就像个长辈谈论自家隔壁的小郎君一样轻松,谈及宣润的父亲,也像谈论自家弟兄。
“老宣呀,怕老婆嘞,常常宁愿宿在县衙,也不肯回家去。”
金迎愣住。
宣润明明说,她那位温柔美丽的杀猪匠婆母与爱敬妻子的县令公爹一直十分恩爱呀?怎么听这老吏的话,不像那么一回事?
正想着,檐下几个小吏匆匆而过,个个脸色严肃,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金迎跟上去一问,心一下沉入谷底。
县衙三日前来了个农夫报官,说是别县城外二十里地的一出山林里,发现一具女尸。就在不久前,县衙已验明那女尸的身份,正是失踪多时的盘盈盈。
想到已经离开安济坊的蒋红花,金迎心生不忍。
宣润、魏长明要出城去村子上取证,金迎想也没想,也要跟去。
她与蒋红花共事过一段时间,对那常去安济坊寻母亲的小姑娘很有印象,盘盈盈很爱笑,每次去都与坊里的小孩子们打成一片,那样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悄然逝去,别说蒋红花难以接受,她这个外人也觉难受。
不论如何,她都会助宣润将那凶手揪出来!
马家村。
盘盈盈的未婚夫马宗家里,年岁已高的马大娘擦着眼泪,攒了多年的彩礼,好不容易为儿子讨着个媳妇,眼见着就要成亲办喜事,人却死在荒郊野外,而且衣衫不整,旁人都说他儿子被戴了绿帽子,她这当娘的心里怎能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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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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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润安慰着老人家,看向院子角上磨刀杀黄鳝的马宗。
金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从他们一行人来,马宗便臭着一张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百姓怕官是常理,县令带着官差上门,马宗却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很是反常。
马大娘抹一把眼泪,三两步逼过去,将儿子拽起来,朝着宣润紧张地说,“宣县令,我儿子是个老实人,那盘盈盈不知检点,与人在林子里干那种事,被人要了性命是她活该,这事与我儿子可没有关系,是我马家倒霉,遇上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说着,马大娘掩面哭起来。
她口中的老实人儿子,手里拿着的黑背柴刀那白亮锋利的刀刃上,此时正一滴滴地淌着粘稠的鲜血——黄鳝的血。
金迎暗自心惊。
马宗瞪着宣润的眼神是那样阴沉。
他恨宣润?
金迎皱起眉头。
宣润要走过去问话,金迎担忧她,抓住他的胳膊。宣润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还是去了,走到马宗跟前,不等他开口,马宗已用力地甩开他的母亲,扔下带血的柴刀,转身往堂屋里走。
“马宗!”魏长明厉声呵斥,“宣县令在此,你休得如此放肆!”
已经走到檐下的马宗,缓缓转过身来,眼神比先前更加怨毒。
“县令?狗屁县令!欺善怕恶的东西?”
宣润抿住薄唇,严肃地审视着马宗。
马宗挥手指着县城的方向,“您几位贵人在城里待着不舒服?来这乡野间耍什么威风!是不是要给我栽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抓去大牢里?”
“马宗,县衙调查盘盈盈身亡案,是要抓捕真正的杀人凶手,若你不曾害过盘盈盈,何必怕被抓?”宣润眯缝着眼,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马宗嗤笑一声,“怕?我马宗从未怕过,倒是你们这些富商的走狗,到底怕不怕?怕不怕这世上有冤魂去索你的命,别县死的县令可不是一个两个,宣县令,你小心些!”
魏长明气得横眉立目,招呼小吏上去给马宗一点教训。
宣润抬起手,止住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看着马宗,“你难道不想早日揪出凶手,让盘盈盈泉下安息?”
马宗气焰收敛,眉目间流露出一丝伤痛,但很快,他的脸上便只剩下讥讽与恨意。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
马大娘拽他的胳膊,不许他再说下去。
马宗不但不听老娘的劝,反倒更加激动,“娘!你难道忘了,阿姐是如何被人害了的?姓宣的老贼也说要为阿姐伸冤,可到最后,却将污水全都泼在阿姐身上!娘,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可信的,老天有眼,让他们全都去死,去死!”
马宗咆哮着,满面胀红,青筋暴起,字字句句都是对宣润的诅咒。
宣润不怕被咒,但马宗那句“姓宣的老贼”让他顿时冷下脸。
他的父亲为别县鞠躬尽瘁,绝由不得任何人诋毁!
金迎察觉他的情绪不对,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宣润深吸一口气,克制怒火,瞪着马宗,质问:“你此话何意?”
马宗嗤笑一声,“你会不知?宣县令!你来别县当官,难道连卷宗也不曾看过?还是你的那位好父亲,旁人眼中的好县令,早就心虚地将他徇私枉法的事抹去!”
宣润的脸彻底冷下去。
他攥紧拳头,瞪着马宗没入堂屋的背影,忽然转身疾步离开。
金迎连忙跟上去。
魏长明追出马家小院,想了想,带着人继续在马家村寻找线索。
金迎陪着宣润一起回到县城,路上,宣润始终沉着脸,一言不发。金迎只能握住他的手,默默地陪着他。她知道马宗的话对宣润的打击很大。他是那样崇拜着他的父亲,在他眼里,她那位受别县百姓爱戴的公爹,是个十足的好官,可是今日,一个人告诉他,他以为的好官竟然曾经徇私枉法,让一个弱女子死得不明不白。
金迎一阵揪心,忽然,她手上一紧,是宣润回握住她。
她一抬眸便对上宣润幽深的黑眸,从这双眸子里她瞧出了一丝脆弱。
“阿迎……”宣润刚一开口,便哑了嗓子,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咙,半晌过去,他才说:“父亲不会的。”
想到县衙老吏的叹惋,金迎抿住红唇,扑过去抱住宣润,纤细的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腰。
不论真相如何,她都会陪着他。
宣润回到县衙便调查起当初那宗案子。老吏有意阻拦,架不住他心意已决,只好去将当年的卷宗取来。看过卷宗后,宣判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马家有个女儿马碧云曾嫁给城中富户做妾,就是马宗口中的阿姐,那女子忽有一日想不开,投井身亡,马家告上县衙,说是女儿被夫家所害。仵作查验尸身,马碧云确实系溺水身亡,身上并无外伤,到底是被人迷晕扔进水井中,还是自己投的井,一时也难以分辨。
“刘家……”
宣润默念着,别县城中只有一家姓刘的富户,当家人名叫刘仁,是九姑奶奶前夫的侄儿。
九姑奶奶会和离归家,是在刘家受了欺负,宣家与刘家积怨很深,父亲怎会为刘家人徇私枉法?宣润合上卷宗,起身,匆匆赶往老宅。
“请九姑奶奶为孙儿解惑,父亲……父亲他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宣润说,眼神坚定,但他的心却悬着的。
九姑奶奶长叹一口气,刚一开口,宣润的心便猛然坠落,砸在地上。
“阿润啊,你父亲也是逼不得已。”
“九姑奶奶!”宣润红了眼眶,紧紧捏着拳头。
九姑奶奶回忆往事,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怨怼,“那时你那位身在京城的外祖父大寿在即,你父亲带你母亲与你上京庆贺的事,你该还记得的……”
没错,宣润记得。
那时外祖父便有意留他在京城,但他不肯,婉拒外祖父的好意,跟随父亲、母亲又回了别县,后来过了两年,父亲与母亲相继离世,京城来人将他接去,没了父亲与母亲,他也没了推拒的理由,便去了伯阳侯府投奔外祖父。
“你父亲唯恐你母亲在京城丢了面子,为你祖父备寿礼时不但花光家中所有积蓄,还四处举债,刘仁便在那时给了你父亲一笔钱。后来刘家出事,你父亲不得不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