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脚仆人点头,自腰间掏出一锭金,塞进掌柜的手里,“劳您受累,替我家夫人想一想法子,四间上房,我家夫人一间不落下,全都要!”
掌柜的迟疑,“这……这……”从柜台后出来,想好言相劝一番,一抬眼,见着个人从外进来,他眼睛一亮,朝金迎道:“夫人,这位爷是那三位上房住客之一。”
能住上房的都算得上人物。他一个也不想得罪!不敢收下金锭,掌柜的又将之塞回阿朴手中,阿朴见怪不怪,并不多劝,将那金锭收好。这些年跟着夫人见过许多人,他已看得明白,但凡一生财运不俗的人往往并不贪财,反倒是些宵小之辈一见到钱便两眼冒光,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福气受着,有多少贪多少。
一个三十出头、身着墨青袍子的男子走到金迎身边。掌柜的笑着相迎,“刘爷回来得巧!这位夫人正好有事与你商量。”
刘钦转眼看向金迎,一双成熟稳重的眼眸一瞬放大,溢满惊喜的光彩,“金……”他才一开口,金迎便微皱眉头朝他微微摇一摇头。刘钦张着嘴略微一想,便似已了然金迎的心意,改口道:“迎夫人,刘某有幸,竟能在这告县再与迎夫人相逢!”
掌柜的笑问:“刘爷与这位夫人是旧识?”
刘钦点头,神色激动。掌柜的拍掌,道:“好事!”
刘钦似忽然想起掌柜的先前的话,看着金迎真诚地问:“迎夫人有何事?刘某若是能办,一定为迎夫人办好!”
“我家夫人想要四间上房,如今只余一间,不知刘爷可否腾房?您放心,不让您白折腾,我家夫人愿意给您补偿。”
“迎夫人要住宿定然住上房,我那一间房,合该腾给迎夫人!迎夫人的补偿,我是万不能受的,当初,若非迎夫人相助,我已与妻儿阴阳两隔……”刘钦说着已红了眼眶,当年他经营失利,赔了许多钱,每日只能在街头摆摊赚些养家糊口的钱,怀有身孕的妻子心疼他辛苦,每日不辞辛劳为他送饭,却在路上动了胎气,幸而遇上迎夫人,才及时得到救助,平安产下儿子,后来,得迎夫人资助、点拨,他才东山再起,拥有如今的家业。
可以说,他刘钦的第二条命,是迎夫人给的。
莫说腾一间房给迎夫人,就是要割他一块肉,他也咬一咬牙点头。
“另两间……”掌柜的仍旧犯难。
“另两位其中之一与刘某有些交情,刘某去与他说一声,腾房绝不是问题!还有一位……”刘钦想一想,捏紧拳头,眼神坚格外坚定,“迎夫人放心!刘某一定为迎夫人腾出四间房来。”说罢,他朝金迎点一点头,便兴致冲冲地往后院而去。
掌柜的松一口气,弯着腰身做个恭请的手势,引金迎往一旁空桌落座,阿穷却定定望着大堂正中已经坐了人的一张桌子,准确来说,他盯着的是那桌边坐着的人。
“娘~我可以……可以在这儿捡么?”
捡什么?金迎一愣。不等她反应过来,阿穷已从她身边跑开,挥着短粗粗、萝卜似的小手,越过一道道惊异的目光,跑到宣润跟前,仰着红彤彤的小脸,呼哧呼哧地喘气。
“爹~”
宣润低头看着眼前的孩子,严肃的眉眼一瞬舒展柔和,明俊的面容上显出几许无措,挺直的背脊也略有些僵硬。
阿穷又软糯糯地叫他一声。
宣润一瞬醒神,微皱眉心、抿直嘴唇,用一贯严肃的表情掩饰住心中惊诧。他旁边身材敦实的仆人吓一大跳,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堂中众人哗然一片,暧昧、探究的目光在宣润与金迎二人身上来回游移。
“小公子,你怕是认错了人……”仆人开口,有意撇清关系,他家郎君一向洁身自好,四年来素得比和尚还彻底,好难道守住的清白好名声可不能任人随意损毁!
阿穷咧嘴一笑,踮起脚尖,主动抓住宣润的手,扭头望向金迎,大声喊道:“娘,我捡着了!我捡着爹了!”
金迎微蹙两弯墨黑色的柳叶细眉,瞪着那张纯真稚气的小脸,气得咬牙,这皮孩子!真是欠收拾。
“爹~爹爹~”阿穷叫得开心,呵呵直笑,拽着宣润的手,一蹦一跳的。
宣润为难地看着欢喜雀跃的小孩子,微张着无处安放的手臂,故作镇定地抬眸朝金迎看来,像在控诉又像是在求救。面对赖着他的小阿穷,他明明十分无措,连动也不敢多动,却好似不愿在人前显露半分他的软肋,用着最严肃的表情伪装他最真实的情绪。
金迎忽然觉得很有趣,想要狠狠撕碎他的面具,看他无法自持的模样,先前,她只当他是个体力强悍且自私,发起疯来只顾自己爽快不顾她的死活的臭男人,不曾想,他竟还有这样一副别扭性子,有点意思,反正阿穷这皮孩子已将人招惹,她何妨再捉弄他一下,报一报那夜受疼的仇,也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困在这告县中的日子只剩难熬的无聊……
微勾朱唇,妩媚一笑,金迎在一众惊奇看戏的目光追随下,闲适散漫地款步走向宣润。长裙裹着的纤细腰肢,轻荡着一道散发出淡淡腊梅香气的勾人柔波,束腰上坠着的血玉金链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琳琳琅琅,光彩夺目。
走到宣润跟前,金迎转眼朝仆人看去。仆人猛然惊醒,敦实的身子一震,自觉退出一个缺。金迎满意一笑,就着长凳坐下,抬起一双秀气小足,将被雪浸湿的鞋尖悬在红旺的火盆上烤着。
宣润侧过身低头看她,眼中惊讶之色更甚。金迎抬眸看他一眼,对一脸期待的阿穷说:“你要认别人当爹,问没问过别人的意思?”
阿穷想一想,是该问一问,仰起带着毛帽子的小脑袋望着宣润,“爹,你同不同意?”
宣润严肃的眉眼微沉,看着越发清冷疏离。
见他眼中浮现挑剔之色,金迎挑起眉梢,笑着,微微点头,似已了然他的心意,同阿穷说:“他不同意。”说罢,她便放下烤火的脚,侧身撑着桌面站起来,朝小娃娃招手,示意阿穷随她一块离开。
阿穷不满意这个结果,嘟着小嘴抱住宣润的胳膊,对金迎摇了摇脑袋,往后退一步躲在宣润身后。金迎抱手睨着他,“不走?”
阿穷赖着宣润不说话,鼓着小脸上两只黑润润的眼珠里满是坚定之色。
这个爹,他要定了!
宣润偏头看一眼一身补丁的小孩子,再看一眼珠光宝气、富贵外显的金迎,眼中浮现几许疑惑之色:常人皆是紧着孩子、苦着大人,这对母子却是例外,孩子衣着破旧,母亲倒很光鲜……
对上宣润探究的目光,金迎微抬下巴,一点不显怯懦之色,竟还云淡风轻地说:“好,你跟着你爹。”
“诶?”身材敦实的仆人在一旁怪叫一声,他家郎君与这小妇人清清白白,怎就成了这小妇人孩子的爹?
金迎走近宣润一步,摊开纤细白嫩还带着些许粉晕的手掌,眉眼带笑地说:“一斤猪肉十五文,这孩子二十斤有余,算你个实惠价——三百文钱!”
宣润愣着看她。
金迎动动手指,笑道:“只要三百文,便多个儿子,小郎君,你不吃亏哟~”
宣润猛然醒神,眼中有震惊也有谴责,难以苟同金迎将儿子当猪肉卖的行径。
“怎么?小郎君嫌三百文太贵?罢罢罢,不收你的钱就是。”金迎挥一挥手,转身便要离开。
听闻此言,宣润一瞬皱紧眉头。他的仆人抬起一只胳膊,挽留金迎,“诶!”
阿穷吓得钻出来,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娘!”
金迎转过身,乜斜他一眼,“不必再叫我,往后,你不但有爹,还有新的娘……”
新的娘?爹爹娶了别的人?
阿穷抱住宣润的大腿,仰着小脸,慌乱中带点委屈地问,“爹,真的有新的娘?”
“自然没有。”仆人接过话,“我家郎君还未婚娶,仍是独身!”
金迎挑起弯弯的眉梢,独身?这男人看着一身书卷气、文质彬彬的,像那种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谁又想得到,他褪下布衣长衫后,竟会那般生猛骇人,难以满足……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忍得住么?是流连妓院勾栏,还是凭自己纾解?金迎的视线落在宣润身侧——那双白皙修长的大手上。
那一晚,这手掐得她满身青紫,不知它在做别的事时是不是也那样狠!
被金迎直勾勾地盯着,宣润只觉手心直冒热汗,将手掌贴在袍子上擦了擦,又紧张地抓一下。
金迎咽了咽喉咙,那晚,他若是肯温柔些,她或许就没那么难受。传言中销魂蚀骨的滋味她没能尝到,实在很可惜!
被金迎直勾勾的盯着,宣润的手渐渐僵住,一动不动,忽然背到身后,那张尽力严肃的脸有些不自然的表情,耳尖更红得要滴血似的。
金迎发觉他的异样,心里美滋滋的,得意地欣赏着她随便一个眼神拿住的男人此时刻意隐藏在严肃面具下却不经意泄出的一丝慌乱。她的眼神实在不算单纯,能让任何被她看着的人想入非非,宣润也并不例外,他为此将眉头皱得更紧几分,假装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阿穷紧抱住宣润的大腿,溜溜转着黑眼珠,认真地说:“爹把我与娘一块买了吧!我娘她……很贤惠的!”
宣润愣住,半晌过去,不置可否。瞥一眼金迎,他轻咳一声,表情渐渐恢复一贯的严肃,而他垂下看阿穷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怜悯。阿穷为套住他这个爹撒的小谎,在他看来是一个孩子太爱母亲而生的迷信。“贤惠”二字无论如何也与一个要将儿子当猪肉卖掉的母亲无关。
宣润再抬眼看向金迎时,眼中多了几许不满,不满金迎毫无底线地伤害一个如此真心爱她的孩子,还有些许忧虑与关切,心想,众目睽睽之下,小孩子如此戏言,或许会使她难堪。
出乎他的意料,金迎仍旧坦坦荡荡,一点不觉羞臊,挑一挑弯弯的柳叶眉,朝他俏皮地眨一下眼,笑着说:“要不……小郎君考虑一下?”
宣润眉头皱得更紧几分,眸光一瞬沉下去,却异常的灼热,似要将金迎的脸皮烫穿,看看到底有几层。
金迎嘴角扬得更高了些,染着丹蔻的手指,伸向宣润的胸口,不等她碰上自己,宣润便似被烫到一般后撤半步躲开了。金迎曲起浮着腊梅香白皙纤细的手指,反过手来,用食指关节在宣润硬邦邦的胸口上不轻不重地叩两下。
宣润一把钳住她的手,防备地瞪着眼,质问:“你做什么?”
金迎仍旧笑着,看一眼被他抓着的手,娇声道:“小郎君,你抓疼我了。”
宣润手一僵,脸色不自然地匆忙松开她,轻咳一声,冷声道:“这位夫人,请自重。”
他眼神飘忽,往四下看去,一双双眼睛正盯着他看,有的带着羡慕,有的存着揶揄,更多的则是挑剔……他们想不通,宣润这个衣着破旧、又显文弱的小男人,如何竟能得到美人青睐!他们哪个不比这装腔作势的小男人更有男子气概?
金迎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只管做有趣的事——看眼前的男人为她心乱。
“我可有敲开小郎君的心门?”她问。
堂中众人一瞬兴奋起来,猿啼似的连片怪声叫唤,叠声逼问着宣润——
“敲没敲开?”
“到底敲没敲开?小郎君快些说句准话,免得人家女郎着急呀!”
“哈哈哈哈……”
宣润薄唇微微开合,似在斟酌言语,当他正要说时,金迎拉过阿穷就着长凳落座。宣润呼吸一沉,下颌的肌肉微微抽动,似在打压心中掀起的波澜。
金迎拍拍旁边的长凳,示意他坐下。宣润无视她的邀请,站着一动不动,似要与她划清界限。
“夫人逮着个不经事的岂不扫兴?他怎懂夫人的心意,夫人不妨来敲我的心门,一敲,准为你开,哈哈哈哈……”一个肥脸虬髯胖汉支着胳膊向金迎倾身,油腻腻地调笑。
宣润闻言皱眉,瞪那汉子一眼,一看金迎竟无半点羞恼嫌恶之色,还朝那胖汉一阵娇笑,引得胖汉捂着心口喘气,似已被她勾走魂魄,旁人见状也已笑作一片。胖汉腆着一张油腻腻的猪脸真要凑上前来。
宣润眼神一冷,明俊的面容显出几分危险,他忽然挡在胖汉前面,不悦地瞪着金迎。
一张四方桌,先前只有宣润与他的仆人坐,清清静静的。如今金迎一坐下,谁都想凑到这桌上来。宣润为此感到一阵烦躁,一把推开绕过他逼近金迎的胖汉,冷着明俊的面容,掀袍坐到桌前。
对上金迎满意的笑脸,宣润咽了咽喉咙,微微抬起下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胖汉“诶”一声,气愤地瞪着宣润,撸撸袖子,捏紧他肥胖的拳头,那拳头上比针眼还大的毛孔,每个里面都生着黑猪毛似的硬茬子毛。他抡起拳头便要朝宣润砸来,众人见状都兴奋起来。挨这胖汉一拳头,不比被黑毛野猪撞一下轻松,那才得着艳福的小男人恐怕不死也伤。
敦实仆人大惊,隔着金迎与阿穷,他不能第一时间去救他的主人,只能瞪着眼睛,大喊一声:“郎君,小心!”
宣润坐下后是侧对着那胖汉的,一双带着羞恼之意的眼睛始终凝在金迎脸上,好似并未察觉胖汉的恶意,他一副书卷气,身形文弱,没人觉得他会是胖汉的对手,都等着胖汉的拳头落在他头上,一拳打得他口吐鲜血。
宣润似坐得不舒服,欠一欠身,抬起长凳往前挪,低头的一瞬,那一只黑毛胖拳头擦着他脑后而过,带过一阵劲风,挪移的长凳磕在胖汉膝头。胖汉痛呼一声,滚在地上抱着膝盖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