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县令~你弄痛人家啦~”
娇滴滴的声音听来很是陌生,宣润更加确信他先前并未看错。
身后的女人不是她。
他松下一口气,眼神一瞬凌厉,反手扯红艳的帘帐,嫌恶地扔在女子身上,才徐徐转身,厉声质问:“你是谁?”
女子被他严肃的态度吓一大跳,裹着纱帐匆匆爬起,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奴家满月,是春风楼的花魁……”
宣润冷声问:“谁让你来的?”
满月又是一哆嗦,吞吞吐吐地说:“是……是迎夫人让奴家来伺候宣县令的。”
金迎!果然是她。
宣润一瞬捏紧拳头,一阵劲风似的刮走了。
满月瘫坐在地上,已是一身冷汗,嘴里骂骂咧咧着:“什么没用的男人?老娘脱得光光的,他竟看也不看一眼!”
难怪迎夫人说这宣县令不好伺候。
*
一夜未眠,宣润早起,差遣小全替他去县衙告假半日,便独自一人气冲冲地去找金迎算账,来到街上,见着一大群人像乘风的浪潮一般,正兴奋地往同一个方向涌去,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期许的笑容,他拦住一个老汉询问一番,才知从两年前起,每逢正月十八、六月十八这两日,便有传闻中的“财神”降临别县,人们只要在祥云轩下对着财神像许愿发财,便有机会一夜暴富!
“一夜暴富?”宣润皱起眉头,此事实在荒诞!
老汉一脸坚信的表情,匆匆告辞,追上旁人的脚步,似乎唯恐去得太晚错失在财神爷面前露脸的机会。
宣润深觉此事蹊跷,便暂时歇下寻金迎算账的心思,跟着人群缓缓走着,一直走到祥云轩前。人群渐渐收拢,越团越紧,团成一个黑黢黢的蛋。
他立在人群外,扭身抬头,看向祥云轩的第三层,想到昨夜发生的种种,心口的怨气愈发膨胀,在他胸口奔突着,要从他眼里喷出来似的。众人围拢在祥云轩对面的一座高台下。笑呵呵的财神爷彩陶像就坐在高台之上,那一双冒着金光又很慈祥的眼睛微微垂着,好似看着高台下虔诚祈祷的众人。
宣润的视线扫过周遭,他不知这世上有没有财神爷,却知道一定有财神婆,四年前,他便是栽在那财神婆手上,整个京城都以为她是七老八十的老妪,笑他被个老妇人侮辱,可他却知道她还很年轻,很大胆也很娇弱、莽撞也很生疏……别县人口中的财神爷,会不会就是当年的财神婆,会不会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宣润心里荡起一层层波浪,他觉得整个人在波浪里晃荡。他着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在人群中寻找可疑的对象,没找着,他的视线定在财神像上,很快,他便打消疑虑,那财神像上不见气孔,里面不可能装着人,那么——
“财神”一定在这附近!
他既然要在人群中挑选受恩惠的福宝,一定会选个能够看到所有人,十分隐秘且视野开阔的地方。
那地方会在哪里?
宣润猛然抬首,扭头看向祥云轩的第三层。
是这里,没错!
不做他想,宣润冲进祥云轩里,一气飞奔上二楼,接着还要上三楼,去捉那个故弄玄虚的“财神”,看看他的真面目,看他是不是那个人!
不承想,他刚迈上通往三楼的木板楼梯。
一道妖娆妩媚的身影拐过转角,婷婷袅袅地走了下来。
金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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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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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她就是财神婆?
她就是四年前的那个女人?
宣润喘着粗气冲上前,一把抓住金迎的手腕。
金迎吃痛挣开,皱着眉头看他,“宣县令,你发什么疯?”
宣润瞪着她,逼问道:“你怎会在此?”
金迎扭着疼痛的手腕,笑道:“来看看宣县令昨晚满不满意。”
提起这事,宣润的愤怒一下子到达顶点,“你就这么喜欢戏弄别人?”
金迎挑一挑弯弯的柳叶眉,说:“宣县令恼羞成怒的模样很有意思。”
宣润呼吸一沉,用力按住她的纤细的肩膀,“你如此放肆张狂,只会给自己招来祸事!天底下总有你惹不起的人。”
金迎嗤笑一声,不已为意。她的目光锐利地钉着宣润的眉心,似要开出一个洞眼。
宣润感觉她在看他,又似乎看的不是他,这种感觉,他曾经有过。
她到底在看什么?为何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没想明白,金迎已娇笑着靠近他,如丝的媚眼游移着,她的目光似绵白的丝线,撩拨着他的面颊,痒痒的,裹缠着他的躯体,紧紧的,她的呼吸似春日暖风,吹拂在他的脸上,那红艳丰润的唇瓣像娇花似的,微启,问道:“你在担心我?”
一阵若有似乎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好像是腊梅花的味道,很好闻。
宣润意识到那香气来自金迎身上,顿时浑身一僵,眼中闪过些许异样的光芒。
金迎笑着后仰上半身,远离宣润几分,欣赏着他严肃的脸与红透的耳尖。
宣润咽了咽喉咙,低着头后退一步,便与金迎相差两步台阶。
看着站在低处,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宣润,金迎笑着,抱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斜睨着眼,活脱脱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王。
她云淡风轻地说:“宣县令放心,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倒是宣县令你,该好好想一想,要如何熬过任期平安升迁,莫要像你的几位前辈一样,还没做出政绩,便把命给搭在了这儿。”
说完,她讥讽一笑,抱手绕过宣润下楼,走到二楼平台上,又转过头来,睨着宣润笑道:“噢!对了,满月与我说——”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下移,落在宣润腰间,“啧”一声,摇了摇头,“宣县令若有需要,我让老齐给你送点上好的牛鞭补补肾吧,哈哈哈哈……”
这一回她是真的走了,留下宣润一人站在楼梯上火冒三丈,久久难平。
出了祥云轩,金迎并未立即离开,望了聚在财神像下的人群片刻,才笑着得意洋洋地离开。回想着宣润吃瘪的模样,金迎心里一阵欢欣,连日来被当嫌疑人摸查、骚扰的气,总算是出了!
三日过去,宣润仍旧心存疑虑——
金迎到底是不是财神婆?是不是四年前的那个女人?
“郎君想知道答案,为何不直接去问?”小全道。
“马义奎状告金迎与马乔槐辛通奸一案尚无定论,我不便与她走得过近。”
所以,他连当初在告县借她的银子都还未归还。
他是案件主审官,而她是此案被告。一切瓜田李下之事,他都该尽力避免,免得到头来,她本是清白的也被人怀疑。
“郎君果真是要避嫌么?姑老夫人差人请郎君去老宅两回,郎君都没空去,可是,郎君这些日子却没少见那金氏。”小全吊着眉毛,撇着嘴忍着笑揶揄道:“郎君留着银子,是想日后还有借口去见她吧?”
宣润脸色有些不自然,咳嗽一声,朝小全瞪去一眼,“我是在查案。”
“好,查案,郎君下一次查案,可一定记得带上魏县尉呀!郎君你是有所不知,我去县衙替你告假时,魏县尉有多关心你,要不是魏县尉是个男的,我还以为他爱慕郎君你有呢。”小全笑道。
“休要胡言!”宣润呵斥道。
小全撇撇嘴,收敛几分,说去挑水,晃着厚实的身体出去,走到一半,他扭过头来,笑着对宣润说:“郎君莫忧,郎君的好魏县尉能看到,金氏自然也能瞧见,指不准呀,她早已对郎君芳心暗许……”
小全说完便溜个没影。
宣润欠起的身子落回去,责骂的话也咽了下去,沉思片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若是心悦他便不会三番两次地捉弄他,她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等案子了结,他问个清楚,她若并非四年前的那女子,他将借的钱还回去,从此以后,便不再与她往来。
但她若真的就是四年前的那个人……他要如何呢?
宣润想得心慌意乱,干脆不再多想。
*
晃眼大半个月过去,别县中,又一位富商殒命,名叫朱老八。
朱老八暴毙案像一只无情的鬼手,扼住别县所有商户的脖子。一时之间,别县商户人人自危,胆子小的已携家带口逃了。宣润为此案奔走,不曾再与金迎碰面过,那一桩不太要紧的“通 | 奸案”在人命案前,也只能暂时搁置,宣润好好收在柜子里的一两银子,也还未能归还到金迎手上。
金家小院里。
日上三竿,金迎仍旧赖在床上睡大觉。
花婆却催着她快些起来,说是阿朴已向那些对财神许愿发财且自身福德深厚的人散财,但一番清点后发现金迎的财产还有不少,若不尽快用出去,恐怕又要遭天谴。
金迎嘤咛一声,嫌烦,有钱是罪么?怎么就犯着天条,还要遭天谴?
花婆叹一口气,“夫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再熬几年,等这十年大运过去……”
金迎咕哝着,“或许不必再等……我此时已换新运,昨日便是庚申,今日庚申已过,我没花完钱,不也好好的?”
“夫人!大意不得啊,还是把钱用完为好,反正再赚也容易,何必冒这个险呢?夫人难道忘了?上一回,阿穷小郎君可吃了不少苦。”
想到儿子尚且年幼,有些事经不住,金迎叹一口气,终于舍得起床。
留下一些小钱应急。她带着一笔巨款正准备出门挥霍一空时,金瞎子叫住她,皱眉问道:“你最近可有何不寻常的际遇?”
金迎想一想,想到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看到宣润的财富值。
“没错!就是他,他一定就是你的贵人!小迎,你千万别得罪他,千万别!”
金迎撇一撇嘴,她早已将人得罪透彻。金瞎子惋惜地哀嚎一声,劝道:“你与宣县令赔礼道歉,让他原谅你,让他庇佑你。”
“嘁,他又不是我的祖宗,我用得着他来庇佑?”
“他不是你的祖宗,是你的福气!”
“嘶——这福气我不太想要,哎呀,老爹你就负责在家如花似玉,女儿我保你衣食无忧、逍遥度日,用不着靠那姓宣的,大不了我辛苦些,努力把钱花完就是,霉运追不上咱们!”
金瞎子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叮嘱,“你别耽搁,尽快把钱用完,记得啊尽快!”
“好好好——”
金迎腰缠万贯来到祥云轩,趴在二楼的窗户旁,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瞧着财运不错的便将人喊进楼里,让小二帮忙传话那人,随便找件事来做借口,名正言顺地给出不菲的差遣费,进到楼里的人全都笑呵呵地走出去,心里想着,老天爷眷顾,今日真是撞大运啦!回家给老娘炖只鸡,给孩子买件衣,在自家娘子(爷郎)面前好好嘚瑟一番。
一个时辰过去,金迎临时腾来装钱的米袋子终于散空大半,她伸个懒腰,起身携着剩下的钱离开祥云轩,买下街边小贩笼屉上蒸着的所有包子,招呼街边聚在一团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吃,孩子们捧着肉包子大口大口地吃,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胃口,很快一屉包子吃完,另一屉孩子们已吃不下,金迎索性领着他们登上小楼,造福别县最忠诚的卫士、最尽责的巡逻员——五六条颜色各异的散养狗子。
“小白!张嘴。”金迎呼喊楼下的白狗,掂了掂手里的包子,
白狗两眼冒光,尾巴摇个不停。金迎一将包子扔出,它便蹬起有力的后腿飞跃起来,它旁边的狗也纷纷如它一般跳起来抢食。小孩子们有样学样,抓起肉包子抛去喂狗,笑得一片欢畅。宣润带着魏长明查案,远远瞧见金迎的荒唐行径。
他板着脸走过来。金迎抛给狗的包子失了准头,一下砸在他的脑门上。争抢包子的狗们接连跃起飞扑过去,将宣润狠狠扑倒在地,甚至毫不礼貌地追着肉包子摇尾而去,根本不管宣润的死活。
金迎扑哧一笑,拿着油纸包里剩的包子悠哉悠哉地下楼,朝着宣润走去。魏长明已将宣润扶起来,正帮着宣润拍身上的灰,一见金迎出现,他立马龇牙咧嘴、目露凶光地瞪着金迎,张开手臂小心护住宣润。
“哎呀!宣县令呀,真是不好意思,砸着你了。”金迎随口道歉,没有丁点诚意,她知道,宣润仍在调查富商离奇身亡案。哼!他竟还在怀疑她!既然如此,他不如将她直接抓去县衙大牢,何必一日接一日地四处打听她?像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惹人嫌!
“你拿肉包子戏狗?”宣润严肃质问。
金迎挑一挑眉,便要当着他的面将手上的包子扔出去。宣润一把抓住她的手,瞪视着她,又急又气,她知不知这样的行径会招来多少非议?
他四下瞥一眼,不想引人注目,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将金迎拽到街边隐秘的角落。魏长明也跟着走过去,瞪着毫不知错的金迎,他怒斥道:“多少人仍陷在饥寒交迫之中,你却拿万分珍贵的粮食戏狗!金氏,你实在太荒唐,太可恶!”
金迎看着同样愤怒的宣润,料定他定然也如魏长明一般想要对她说教,觉得他果然是很讨厌。她嗤笑一声,讥讽地说:“害那些人遭受饥寒的不是我,是无能的官府,是不中用的官!”
此言一出,宣润与魏长明都已变了脸色。
“大胆金氏!在宣县令面前,你也敢出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