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卫家出了个一身反骨的反叛,他们明面上叫他煞神,背地里只当卫觎一匹见谁咬谁的疯狼,都怕着他,躲着他,骂着他。
他越是把整个卫家都赔进北伐大业里,他们越要骂他,是狼子野心,是图谋不轨。
卫觎从不屑解释一个字。
簪缨心里却不平,那些骂他的人,谁的家里是这样的?
她心情复杂地转头去看卫老先生。
卫崔嵬倒是一副安贫乐道的神色,依旧乐呵呵的,“一棵名贵树种,能换一把精矛,一条金尾锦鲤,能换一副革甲。矛利甲厚一分,打仗便能少死一人,做儿子的会算账,老头子哪能不支持。”
他抚须笑道:“人生在世,三餐一榻,我有间屋子住便成了。”
随着一老一少在这勉强称得上园子的空旷院子里走,一间间家徒四壁的房屋在簪缨眼前展现。簪缨越看越沉默,一叶而知天下秋,资养北府军的投入,搬空这一座宅邸哪里尽够,眼前的触目惊心不过是她看得到的,以小舅舅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想必卫氏宗族百年的家资底蕴,也都倾覆进北府这口无底洞了。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老人:“那伯祖的房间里……”
卫崔嵬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的那一刻,险些捧腹笑出眼泪,“老头子一张睡觉的床榻还是有的,不用担心这个。”
又冲她眨着眼睛道:“阿缨可别被吓着了,敝府虽简陋,一杯清茶尚奉得来,阿缨爱吃什么,只管说,我叫管家买去!”
簪缨捧场地跟着抿了抿唇。
她想了想,一边漫步一边软声道:“前几日听到淮北传回的携报,北府兵已过颖水,和北朝镇南将军在谯国的第一场遭遇战,以八千对两万,大胜。伯祖可放心。”
这道携报是前线先传回朝廷,再由杜掌柜探听出来告知她的,也不算什么机密。
卫崔嵬听后,反而摇头轻叹:“凭先声夺人,一鼓锐气,先胜一战自然容易。只是这场仗不好打啊。”
簪缨眉头微皱。
这些日子,她从太多人口中听到过这种说法了,只是没想到,力主支持卫觎北伐的卫老先生也会如此说。
她疑惑:“您不是支持小舅舅的吗?”
卫崔嵬漆黑的胡须在风中轻摆,闻言一笑:“他是我儿子,虽说我这个老子做得不称职,却不能看着他孤立无援,满朝文武,无人支持他,老头子自然要做他的后盾。只不过……从大局来看,南军要北进洛阳,行军千里,最怕粮道后续不继,只能求一个速战速决。这百年间,北朝与咱们打过何止一次交道,咱们想速胜,难道胡人便不会用那拖字诀,坚壁清野,扰敌游弋,将十万大军生生的拖垮吗?你只看到第一战阿觎以少胜多,那是他托大不愿投
入势均力敌的兵力吗,不,正是因为行军速度出现了参差,他只能用轻骑前锋先战,占下一个首胜的优势。之后大军若想深入中原腹地,只会一场比一场用时更久,投入更大。”
卫崔嵬目光深远地望着北方的天空,“太险了。”
他心中道:除非……
簪缨沉默良久,却只道:“我相信小舅舅。”
卫崔嵬离奇地望着神色清倔的小女娘,说不出那种暖烘烘的心情是欣慰还是什么,“现如今,也只有你肯帮他说一句好话了。”
簪缨回以微笑,虽平和无锋棱,却无端坚定。卫崔嵬心血来潮,忽然捂着肋骨,“哎呀。”
“伯祖?”簪缨吓了一跳,忙去搀扶。
卫崔嵬叫出第一声,寂寂庭除还是寂寂庭除,没有人理他。老人恼羞跺脚道:“哎呀!哎呀!”
这一声落,数道黑影带着满身的不情愿现身在两人身旁,只是比起之前多了一倍人数。
卫崔嵬看着出现在簪缨身旁的陌生暗卫,怔忪一瞬,随即展眉自语,“他果真想得周全……”而后,又向自家的暗卫首领瞪眼,“当着客人的面不给我面子!”
卫府暗卫领头面覆黑纱,从仅露的一双眼睛却也能瞧出无奈,不敢多看簪缨,与她身后的暗卫一点头,都是卫觎一手调教出来的,显然相识。
簪缨这才明白卫老先生在干什么,哭笑不得。
卫崔嵬心安理得地眨眼睛,“府上没别的好玩的,想给阿缨看个新鲜。你可千万别告诉阿觎。”
人都是小舅舅安排的,他若想知道,瞒得住才是怪事吧。簪缨转念一想,难为卫伯祖终日守着这样一幢空宅,无后生小辈在身边含饴弄乐,他心中苦闷,又能与谁言说?
便带着哄劝的口吻道:“若伯祖不嫌叨扰,日后阿缨多来陪伯祖聊天喝茶,好不好?”
卫崔嵬闻言,明显失神片刻。
他忍住点头的冲动,弯眸摇头:“好孩子。罢了,阿觎知道会不高兴的。”
簪缨欲言又止,便没再坚持。她不曾留下用膳,又陪着老先生逛了逛,便告辞出府去了。
望着那道背景,卫崔嵬心中没来由闪过一句话:她本该是卫家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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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簪缨在卫府逗留之时,长公主府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具名是新蕤园,李蕴拆开信件一看,却是簪缨请求她未来三天连日去佛寺上香。
李蕴看着这封没头没脑的信发了会呆,既一头雾水,又有些压不住的气急败坏——小妮子求人便求人,难道不该亲自登门说明前因后果,才显得出诚意吗?写在信上算怎么回事。
而且看字迹遒秀有劲,恐怕连她的亲笔都不是。
最终,李蕴无可奈何地摔下信纸,“那丫头,是不是知道十六离京前托我护着她?!”
不管怎么说,簪缨那日既然当面向她承诺,有废后之心,李蕴乐得瞧瞧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从不信佛的人还真就余尊降贵,乘着公主份例的紫帷金鸾车,高调地往护国寺跑了三天。
三日后,坊间全传开了,据说从天竺传来的佛法灵验得很,这几日又有高僧入宫布道,又是长公主入寺拜佛求子,连皇家都信的道法,想想,那还能有假吗?
大市上卖佛像的铺子也如雨后春笋般,一下子多了起来。
上等玉石雕刻的佛像,售价只要两贯钱,百姓皆从众,有邻居买了佛像回家供奉,自己若不供,便好像分不到福泽一样,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便出现了家家供佛,户户燃香的情况。
更有人听说,皇家同护国寺的法师相约,在乐游苑北的行宫外建起了祈福的钟楼,由道行高深的住持亲自开过光,只要一千布施钱,便可以敲
钟一下,没有上限。
据闻城中的几大巨贾,都已经出钱预定了敲钟一百零八下的道场,百姓闻听,越发跃跃欲试。
他们没那么大财力可以敲一百零八下,但左右几家邻居凑一凑钱敲个八声,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种事都是宁可信其有,接不到大福,能分些余泽,保家宅太平也好啊。
京中信佛的热浪如火如荼,琅琊王氏却坐不住了。
王家世代信道,而今坊间佛义广布的声势,俨然有压过五斗米道的趋势,连皇上也延请高僧入宫,为太子讲经布泽,让他们不能不心生警惕。
连唐氏都能查探出这背后有太子推动,王氏岂能查不出来?一个太子也还罢了,王氏越往深入查,发现唐氏竟然也掺和其中,这便让王丞相有些警惕。
这位缨娘子不是一向同太子不睦吗,卫觎出征前连太子的肋骨都打断了,她怎么还帮着太子行事?
联想到前些日子,缨娘子曾被皇上召入宫中,王丞相心绪微沉:不会是宗室许了缨娘子何等好处,要同她一道对付我王家吧?
皇权与门阀的权力之争,历来是平静水面下的深流暗涌,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尤其在太子如今废身卧榻、北伐不知成败与否的结果牵扯南朝格局、而王氏下一步该怎么走还未定准的情况下。
事关家族未来,王逍无论如何都不敢大意。思来想去,他决意命五郎先去新蕤园登门拜访,探一探那位行事出人意表的女公子的口风。
依他作想,有乐游苑中一同游宴的微末情分,中间又有卫十六这层联系,兴许好说话一点。
不成想,簪缨见王璨之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得知他的来意,态度疏离:“小女子不过是个商人,自然在商言商,有人信佛,佛像卖得好,我们唐氏便卖佛像。正常的交关生意,落在贵氏口里,怎么就变成别有意图了?”
王五郎看着与第一次见面时气质完全不同的少女,忽然醒悟,他当初只觉此女是个被养在深闺的寻常娇客,是多大的误解。
他在蕤园待客的茶厅中抚案一笑,索性明人不说暗话:“女公子心有定算,我不相信没人告诉过女郎,佛寺的声望若照这个事态发展下去,会引起什么后果。”
簪缨语气轻淡:“什么后果。”
王璨之轻睇着他那双精华内敛的漂亮眸子,拿出清谈的风姿,不紧不慢道:“女公子应当晓得,佛门内允许有荫户,这部分信众为佛寺干活出力,是可以免税赋的,一旦百姓发现这个巧宗,那些交不起税的人家,便会纷纷遁入佛门,逃禅避税,本就不富裕的国库进项就会雪上加霜。这是其一。”
簪缨似笑非笑地听着,仿佛无动于衷。
王五郎见状继续道:“其二,佛寺造像,需用大量的铜矿,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用铜的地方只多不少。女公子既言在商言商,便该明白民间一旦缺铜,将会影响到货币的流通。没有铜来铸造足够的五铢钱,不法之徒很可能会用铁币以次充好,如此一来,只会扰乱商行货市。”
这些话,早有沈阶为她条分缕析过。簪缨垂睫饮完一杯茶,方才慢慢道:“难为王郎君为了劝服我,也沾染了市侩气,一铢一锱地向我晓之以利动之以理。然而佛教盛行最大的损失,王郎君却不曾提及,那便是若佛教一跃成为南朝第一大教,道教见黜,对王家的声望会有影响,然否?”
“王郎君嘴上说明人不说暗话,却还是不够坦诚啊。”
王璨之被诘得无语片刻,终于轻叹一声,“成,女公子开条件吧,你要怎样才肯收手。”
簪缨抬起光采闪熠的眸子,微笑:“好说,请王丞相亲自来与我谈。”
言下之意,他王五郎不够资格。
在王璨之难能一见的惊愕表情里,
少女轻飘飘撂下逐客令,“现下王郎君可以回府禀告丞相了。”
第72章
与丞相王逍的会面, 簪缨定在了金屑茶坊三楼,明面上只带着沈阶一人。
这让檀顺大感委屈,簪缨出门前只得哄他说, 最有用的底牌自然要留在后面, 这才让那耳根很软的少年哼唧两声,勉勉强强接受了。
该说王逍不愧是身为与皇权并驾齐驱的丞相司徒, 心胸宽广非凡人,即使面对小辈不那么礼貌的邀约, 也准时赴会。
不过兴许终究意难平,上得茶坊, 见面后王逍的第一句话便是:“女公子可知,纵使令先尊或唐夫人在世时,也不敢对老夫如此招之即来。”
稳跽席上的簪缨身子都没起, 迎上王丞相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向对座比手一笑, 带着江南口音的吴语软侬无害:“但府君不还是来了吗?”
王逍深深注视这年轻女娘一眼,带着几分威压与审视。
簪缨神态如常。
下一刻,王逍便施施然撩袍落座, 理好大袖, 呷上一口此店的招牌金屑茶,泰然道:“胆子大, 口气也不小的后生,老夫一生见过无数,卖唐氏一个面子也无不可。之前是老夫心思急切了, 其实仔细想一想, 女公子要行的事, 也不过是‘将欲取之, 必先予之’八字而已。”
这才是真正的和明白人说话。
簪缨微微笑了,并不否认,“太子倒行逆施,弄出这场佛事,打定主意要与王氏分道扬镳。小女子的意思,这个人不用王氏出手,王氏只需做好后手准备,宫里其余两位皇子,丞相想扶植谁,随意,只是莫要举棋不定,避免届时青黄不接,被人趁机生乱。”
王逍的眼皮深深向下一压,“女公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簪缨方才那番话,的确直白而大逆不道,但她半点也不担心王逍会告发她。
少女抬起光芒幽深的眼眸,“丞相放心,隔墙无耳。我年轻不会说话,万请包涵。
“只是北边在打仗,我见不得京城出乱子,所以事先给丞相提个醒,仅此而已。”
茶室静得离奇。
自簪缨说完这句话后,直到王逍起身离去,两人再未交谈一句。
簪缨在威严深重的老府君离开以后,在茶室中对着窗子发了会呆。
她心里清楚,王逍今日之所以折节下顾,不是因为他给唐氏脸面,而是他忌惮唐氏下一步的动作。
这件事也是簪缨近期才想明白的,唐氏,很像一个野路子的世家,没有固定的门阀,也不见于名册,却有足以碾压任何一门世家的雄势,偏偏,还不需遵循那些士族间心照不宣的畦畛规矩。
按常理行事,王氏自然是不惧的。可一旦蹦出个可能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就如多年前的卫十六不计成本攀咬世家一样,王氏有前车之鉴,自然会无比警惕。
簪缨而今就是那个让他们猜不透的野路子。
哪怕王丞相想得明白,她是故意助太子逆风迎炬,但不亲自前来确认一遭,依旧于心难安。
其实在簪缨看来,王氏都不用亲自出手对付太子,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只要选定下一位新主,便可将王氏的荣耀继续绵延下去,简直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