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见小舅舅今日终于恢复过来,自己也终于可以学骑马了,两喜并一喜,欢欣地拍拍壁板,“走着!”
“小伢子。”车马驶动时,有人低头笑呢一声。
从宫城至乐游苑的距离便近得多了,不像上次从秦淮河南出发,走了小半日功夫才到。
那次,是簪缨退婚后第一次独自面对高阀世家的周旋,这回身边却有小舅舅陪着,而且是纯粹过来玩耍,心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半途中,车外的一骑护卫在鞍上躬身轻禀,“将军,后头一直有一辆銮车跟着,是东宫车驾。”
簪缨闻言轻蹙眉心。
卫觎隔着车厢板壁随口道:“这条道又不是我修的,旁人爱走便走,但敢进乐游苑一步,北府的马不认识贵人不贵人,冲撞也便冲撞了。”
言下之意,今日若敢有人搅了小女娘的兴,撞折他的腿。
簪缨的眉头又悄悄舒展开,顺带着那句想关切他今日上朝是否被人刁难的话,也不必问了。
依小舅舅这性子,怕只有他刁难别人的份。
她笑了两笑,“对了小舅舅,阿玉也不会骑马,我问了他,他虽不说,看样子是想学的。还有阿芜,听说后馋得不行,也央求到我这儿来,你看,能不能……”
她不说能不能什么,对对手指,目光赧然又殷切地看着卫觎。
怪道她把这一帮子人通通带了来,原是存着这个心思。卫觎睨她,他哄着她,她哄着别人,真是宽容御下的好主君。
“小舅舅。”簪缨吞声唤他。
“嗯。”卫觎目光落在束着她雪白细腕的袖口丝带上,明明没松,还是伸手多此一举地系了系。
簪缨没发觉,眼睛还盯着他,等他松口。
女孩儿瞳仁软得像一汪蜜,裹着水蜜的黢黢长睫,简直似嗅蜜吃蜜的蚂蚁,勾得人心里发痒。卫觎冷峻地瞥开头,舔了下齿尖。
“行了。马多得是。”
少女颊边又见梨涡。
及至苑外,在柳池畔驻马,簪缨下车后特意回头瞥了一眼。
那辆金辂銮车还遥遥跟着,只是车厢紧闭,不见人下车。
她便也不理会了。
随在她坐驾后头的一辆车里,檀依檀顺相继下来。
再后头是沈阶,投了个识才阔气的主上,出行时能落着单独乘一辆青缯小车的待遇。
再后头的油壁小车里,则是春堇阿芜等几个使女,尽数都下舆,向簪缨身边围拢,预备着进苑。
便在这时,突有一道黛青影子从就近的柳树后冲出,向簪缨方向扑来。
外围的使女惊噫一声,檀顺反应最快,点足掠至簪缨身前,抬腿便把那人影踢至一丈外。
直至这时,簪缨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耳听一声痛苦的,轻轻拨开人群看去,那地上蜷着的女子却是傅妆雪。
“缨娘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求见你……”
一身洗旧的黛色裥裙,衬得傅妆雪肤色楚楚盈白,她捂着肚子向前膝行,一脸胆怯痛苦地看着簪缨。
“啊,我当是刺客,怎么是女的?”
檀顺大惊小怪地围她转了一圈,这下不止簪缨一行人,连过往游冶之人也频频望来。
檀顺叨咕着,“可对不住了,不过你怎么横冲直撞的不言声呢,再者我用了巧劲将你拨开,应没伤到你,很疼么?”
傅妆雪无比尴尬地低下头,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眼泪一颗颗掉下来砸进泥土里,咬着唇看向簪缨。
“娘子,我知道我不该来惹您的眼,只是想求您去看一
看我兄长,他受了很重的伤,躺在床上很难熬……还有,便是想求女公子原谅小女子的过错,我在这向您赔罪。”
说罢,她啜泣着连连磕头。
簪缨身边之人皆皱眉。
卫觎眼都不眨,挥手着人清理干净,簪缨却拦住了。
她走到傅妆雪面前,低头看她。
“那么该是两件事,一,去看你兄长,二,原谅你,小娘子究竟是为了哪件事来的?”她向她裙底轻瞥,“又是徒步来,你好像很喜欢用这一招。”
傅妆雪舌头打结,“我……我不是,这里药铺的跌打药效果好,我为兄长抓药,为了省钱便没扈车……”
簪缨淡淡截断,“其实你想趁着人多,大庭广众来求我的原谅,以为我顾着面子必然大度答应,这样一来,你的日子便会好过些——想法是好的,可你们过得好不好,难熬不难熬,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傅妆雪看着她害怕起来,她的心思……她怎么会一清二楚?
她越是躲着簪缨的视线,簪缨越上下打量傅妆雪。只见她一身素净,唯独腰间还佩着一枚莹润剔透的火色玉佩,应是未没落时傅家给她的。
却宁肯走得磨破脚,也不舍得变卖。
心里残存着一切都能变回从前的妄念,抱残守缺,骨头又软的女子,原是这般难看。
譬如今世的傅妆雪,譬如前世的她自己。
簪缨转了身,“以后别再如此。别再让我看见你。”
檀家兄弟对视一眼,欲去安慰,然而与簪缨并肩之人是大司马,谁也不敢占了他的位置。
卫觎柔声道,“莫因不相干的人扫了兴。”
“没呢。”簪缨仰脸对他一笑,心里却在合计另一事。
方才看到傅妆雪带的那块玉佩,她心头掠过一阵异样,忽才想起,她从前应是见过的——前世傅妆雪到书楼去找她,带的便是这枚异常晶莹剔透的火玉佩。
簪缨忽然停下脚步。“从卿。”
卫觎才动了动眉,檀依随声便至,询问的目光同时睇向她。
簪缨问他,“你方才可瞧见那女子所佩之玉,是什么来路?”
檀家玉石珠宝的这摊生意,主要便是檀依经营,识玉鉴别最为拿手。他听言愣了一下,方才他的注意都在簪缨身上,没有留心旁人。
她难得用着他,檀依凭瞥过一眼的记忆仔细回想,“那玉……比玛瑙色亮,质地又比朱玉坚脆,像是西域来的火玛瑙,相较中原的玉种珍贵些。不过识货的一般不拿它作佩饰。”
簪缨问为何,檀依道,“此玉同火石有些像,若与坚木撞击摩擦便容易起火……”
簪缨听到这里,已转头去找傅妆雪的身影,刚刚还在的人,这么会功夫却已不见了踪影。
忽听道旁的一家小药铺中有人喊,“救命!起火,起火了!”一股股白烟从铺子里冒出来。
她还真去给人抓药了。
幸而那药铺临街,火势发现得早,周遭又有水井,药铺伙计与左右邻店的人齐心协力将火扑灭。
正在铺子里看病的人和坐堂郎中,灰头土脸地逃出来,还在疑惑,“怎么起的火?是不是煎药的伙计不小心?”
唯傅妆雪伤得最重,腰间衣料被烧毁大片,露出的肌肤上血肉模糊,被人抬了出来,疼得唇上都咬出血痕。
“阿缨!”
却听一声紧张的低呼,一道身影从车上冲下来,直奔簪缨眼前,正是李景焕。
方才那一幕,与李景焕心底最恐惧的那片记忆太像了,他生怕过往重演,不管不顾奔了过来。
在场诸人见这身着储君衮服的男子不顾容止地跑来,神色各异。
簪缨却用一种奇怪又冷漠的眼神
看着他,好心为他向旁一指,“你走错了地方,你该关心的人在那儿呢。”
第62章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刀插在李景焕心上。
簪缨只觉可笑。
前世太子不是一心选择先救傅妆雪吗, 他心尖上的人就在眼前哭泣,他为什么又跑到她面前来了?
更可笑的是,直至今日簪缨才知晓, 原来导致她前世下场悲惨的源头, 竟来自一块小小的玉佩。
簪缨从前猜测过, 那日会不会是傅妆雪故意纵的火,就为赌她在傅则安和李景焕心里的份量?
可傅妆雪今日已至穷途末路,她纵使把自己烧伤也换不回什么来, 再做这个局已经没有用处——那便是,连傅妆雪自己也不知道那玉石的来历了。
傅家把傅妆雪当成宝贝,想把一切珍奇之物都送与她,而傅妆雪不舍得从前的富贵, 每日将引火烧身之物贴身戴着。
冥冥之中。
可她又招谁惹谁了?
腕子被轻碰了一下, 卫觎见簪缨神情不对,颇有些冷地压紧眉,目视那些专会扫兴的人,掌心叩紧。
簪缨在他下令之前, 忙回神道无碍,让一个扈从去收走傅妆雪的那块玉佩,免得害人害己。而后簪缨拖着在发怒边缘的卫觎强制转身,往乐游苑里去。
“小舅舅一会还要教我骑马呢, 开心点。”
她已经不是前世的她了。
如今她身边有这么多人,一层层地围在身边护在身边,便是一个火星儿也不会再落在她身上。
她何其幸甚,又怎会因这点小事扰了自己的兴致。
卫觎轻乜太子一眼, 警告意浓, 由着小小力气的人拉着自己走。
李景焕心神迷乱盯着那两道离去的背影。
过了好久, 他低头慢慢走到傅妆雪身前,听见这烧伤的少女哭着呢喃,“为什么,她的命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分给我一点呢……”
“她的命好吗。”
“遇见你我,是她倒了大霉。”
傅妆雪软倒在幌柱边,疼得发着抖,忍痛抬头,对上一双森红凤眸。
下一刻,她骤然呼出声来,是李景焕将手掌用力贴在她腰间烧烂的皮肤上,一点点捏紧,声音却很轻:“你是故意的么?”
方才见簪缨派人收走她腰间薰黑的玉佩,那玉佩悬挂的位置,正是傅妆雪腰上灼烧最重的地方,李景焕电光石火间便明白了。
上辈子金匮书阁的那场火,后来如何查也查不出起火之因,竟是这样烧起来的。
他万万没有想到,罪魁祸首会是这个女人。
而他却选择第一个救她,反把阿缨留在火里……
“殿下……疼……我听不明白,求您松手……”傅妆雪原已虚弱,躲不过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求饶。
她脸上满是疼色、不解、以至于绝望,不懂太子殿下为何突然这样对她。
李景焕足足盯着那张脆弱求饶的面孔看了半晌,原来生死面前,心性才真,此刻她眼里哪里还有什么韧性坚强,什么脱尘不俗?
他肤浅至此,会被这样一个女人迷住眼。
他要怎么做、他还能怎么做,才能弥补阿缨?
模糊的视线落在沾满血的手上,李景焕忽地松开,几分忙乱往蟒服上揩,回头去找阿缨,生怕她见了,怪他心狠凉薄。
可那身边已有了许多人视她如宝的女子,哪里还会回头看他一眼。
……
簪缨将前尘往事抛在脑后,走进苑中,却看见青石驰道上满停着一排马车。
当先一辆车中传出一道清脆娇音,“阿缨姊姊!”
车门一推开,簪缨愣愣望着那道跳下来的红衣少女,惊喜不已,“阿婵,你何时上京来的!”
第二辆车,谢氏母女程蕴与谢
既漾相继走下踏凳,身后小婢抱诗囊,笑着向簪缨寒暄。
第三辆车,王蓿王可贞以及另外两个王家女儿,联袂同下车来,鬓香影丽,朝簪缨颔首见礼。
第四辆车,徽郡王夫妇携手下车。跟随的长史家仆中,有备茶炉酒具的,有捧香炉席榻的,有带投壶羽箭的,也有牵马伺驹的。李容芝夫妇露面后先向大司马揖手,又对他们家的小恩人熟稔一笑。
第五辆车,爱看斗鸭的顾家夫人方氏下车,向簪缨兴奋地挥舞手帕。
第六辆车……
第七辆车……
阳光璨烂的季夏乐游苑,宝马香车,好友良朋,兰亭华木,曲水流觞,都已为她备好了。
簪缨目光如点点繁星,转头看向卫觎。
卫觎眼里润着一层光,似山泻泉,渊生珠,学她口吻,“开心点。”
这些人都是簪缨出宫以来结交的熟识,被卫觎一一邀了来,听说是为簪缨办游乐宴,每人都带上几样新奇玩意给簪缨做礼物。
宫里下旨让渡蚕宫给簪缨的事,如今已人尽皆知,由是便知道了之前所传不虚,庾皇后的确私德有亏。
谢夫人径先上前拉过这孩子的手,“可怜见的,我本以为那位娘娘只是看得你严些,谁成想,居然如此狠毒,我这几日气得睡不安稳,总觉小时没有看顾好你,对不住你母亲……”
“都过去了,夫人太言重了。”簪缨才说罢,谢既漾又柔柔拉过她的手,殷切道歉,“本是我不平,图痛快说了一句话,也没成想闹到这样,前些日子外界议论你的话不少,我内心不安,阿缨谅我可好?”
“哪里的话,姊姊仗义直言,我想谢姊姊还来不及的。”
女孩儿的笑靥软乎乎的,才说一句,又被顾细婵扳到身边,叽里呱啦地关心一通。
卫觎见她像陀螺一样被转来转去,抬手将人解救出来,漫淡向前扫视一眼,命道:“谢家二郎二娘一队,郡王、王妃一队,操练起来玩马球给我家女郎看就是了,啰唣甚么。”
他点的人是谢二郎谢止与谢既漾,以及李容芝夫妇,皆是平日里玩马球的好手,听那语气,竟似支使他们表演一场马球赛给簪缨欣赏。
簪缨整个呆住,受宠若惊地摇手,“这怎么成?”
而后不能理解地转头看卫觎,“小舅舅,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