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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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望着那间堂屋子,久未转动视线。
  徐寔随之望了一眼, 才发现有人已经先他们一步,进去劝解小娘子了。
  东堂厅的菱花门尽日敞着, 簪缨无事便在此间读书看账,也方便人来这里寻她禀事, 渐成习惯。
  正翻过一页书, 眼帘下头现出一段青色袍角, 簪缨没抬头,随常笑道:“蹈玉来了,今日外头热不热?”
  半晌没人应声,她抬起眼,才发现来人不是沈阶。
  “檀郎君……”
  不知怎的,猝然见到这名神情温润的郎君,簪缨有些局促,下意识掩书起身,“有事找我吗?”
  那双水清无辜的桃花眸抬起瞬间,一下子撞进檀依的心里,过后才见戒备与无措,慢慢淹过了她明眸里的天真不设防。
  檀依心想,她口中那人,是令她如此信任的人吗……面上歉笑,目光干净,“想同你说几句话,不知可否方便。”
  簪缨忙请他坐,又唤阿芜奉茶。檀依见她有些乱的样子,也不知那日与义父对呛的豪情哪里去了,无声笑了一下,隔着一张案,嗓音仍是缓净的:
  “不用忙,我想着,你也许误会了一些事,便想过来与你说一说,希望不曾打搅你。”
  “不曾。”簪缨避开视线,胡乱地摆手,“对不住,这几日并非与你们置气,只是、我之前不知舅父有这样的安排,那事是不作数的……你与檀小郎君,理应有自己的路走。这些年耽误了你们的念想,对不住。”
  檀依来京之前,原以为久住宫省的女君,该是如何娇矜精致、目无下尘,却竟是这样心软的人啊。
  明明有人仰仗她活到了今天,她却生怕对不起谁。
  五官清朗有雅气的郎君睇目询问,“愿听听我的事吗?”
  见女子点头,檀依徐徐道:“依原是吴兴一门小士族的正房遗腹子,因生父早丧,母亲诞下我后也病故了,被族人侵吞家产,霸占房田。我是吃百家饭长到十岁的,不怕女娘笑,十岁之前,我大字都不识一个。”
  簪缨听着,从最初的忐忑慢慢沉静下来,他的经历竟与她有几分相似,轻声问:“后来你便遇到舅父了?”
  檀依点头,“义父那年行商留宿在山庄,得知此事,助我夺回家产,又收养在侧,为我延请名师教授经学。”
  这年轻的郎君温润一笑,“后来我问义父,为何相中了我,义父扳着手指头数:出身清白,少时逢困识恩知报,性子静能被压伏,还有,长得真俊。”
  他故意模仿的口音,居然惟妙惟肖,簪缨忍不住轻抿了一下唇瓣,很快收住,小声道,“不要逗我。”
  “是。”檀依弯眸应下,“阿宝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你是不是以为义父从小便拿我们当童……当儿婿一样调教?其实不是,阿父只是口
  头不饶人罢了,他待我等如己出,衣食住行无一不亲自过问,又手把手地教我商行道理,带我结识人脉,这两年,也将外围生意慢慢地移交到我手里,给我练手。义父总说,我与阿宝要配的是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小女娘,即使机会渺茫,我们也得日日努力,变得越来越出色,才有可能给那个小女娘最好的一切。”
  簪缨听得心里酸胀,她已明白了,这两个少年的成长经历的确与她不同。
  她是被人一味地打压再打压,锁进笼子,除了一食一水再也见不到更广阔的天地;他们却是被舅父精心地栽培再栽培,带在身边行走四方,给他们阳光雨露,给他们见识一切世态的机会,让他们如松竹拔节,长成顶天立地。
  可她依旧摇头,“你们出色,是你们自己努力本该得的,不是拿来配谁的。我之前……都不知你们的存在,这不公平。”
  松松两鬟髻,随着她的动作轻微一晃,黑亮到极致的发丝甚至泛出幽蓝光泽,如同两片起风的山岚,兜住少年心怀。
  檀依捏起手指,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收回视线,没有失了礼节,轻呢:“没有公不公平。阿缨,我十岁前活得贱如草叶,若无义父有心为你选夫,世上便无檀依,我终此一世,也许只是个浑噩农夫。所以我从小便知道你,知道远在繁华京师里,有一颗小小的发着光的明珠,这颗珠子的光照到了我,我才有机会改头换面,过上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日子。
  “非止如此,我还知晓,倘有一日我有足够幸运,甚至可以带那颗宝珠回家,从此日日珍拭。故而我十岁以后的每一天,皆在如此期待的快乐中度过。”
  檀依抬眼望着她,“所以不是你乱想的那样,而是我知你在,卒当乐死。你若不喜欢这个说法,那么,我便为长久以来因你得到的幸运与喜乐,在此郑重谢你一声。”
  他说完,才发现面前的少女已经面红耳赤。
  檀依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放轻声音,似羽毛拂耳,“阿缨,我不能如此唤你么?”
  嘴里问着能不能,这不是又叫了一遍?簪缨不懂,这人看起来温和无棱角,说出来的话,怎会直白不藏锋。
  她捏着汗濡的掌心想要避走,又觉那样太没出息,于是不看他的眼睛,强作镇定道:“若希望落空,岂不痛苦。”
  檀依诧然失笑,“仰头望月,岂会因为伸手够不着而难过?”他无比自然道,“小娘子是我心里的月亮啊。”
  簪缨在他坦然的笑容中猝失所感,唯有心跳一声一声,咚咚敲击着耳膜。
  “看起来小娘子同那位郎君谈得挺投机。”
  假山旁的徐寔开口说。
  这处离得大堂远,听不见他们说话声,却能看见那对年轻的身影隔案谈天,状若亲近,还有越聊越向前倾偎的架势。
  少年少女,情窦初开,最是青梅煮酒般酸涩醇冽的滋味。
  卫觎眸色森沉,望着那个挡在她对面的少年身影,“檀棣选人的眼光,能作准么。”
  徐寔听出这语气里的不耐,意外地看了大将军一眼。
  卫觎说完自己也是一默,凛凛地霎了下睫。
  徐寔看着那身裘,又不由拧眉,往常大将军压不住喜怒的时候,一月也就那么一次,可这个月他蛊毒发作的次数,已经赶得上一年的光景。
  若换成商家盈利,早已日进斗金,落在卫觎身上,却是一次次地向外流失生机。
  徐寔双眼望前,“主公是等着葛神医来时骂人,还是不准备等到与葛神医见面的那一日了?”
  这句讽谏说得很重。
  卫觎知他担忧,不以为忤,也不讳言,“每次一见她,心中便愧,愧极便怒,控制不住。文远费心了。”
  徐寔没理会大将军难得的软话,说:“
  那便别再见小娘子了。”
  卫觎声色一顿。
  分明没有变化的眼神,无端冷了几分。
  屋里头的人,喁喁说着话,暑气薰烈的外庭气氛却不那么静美。徐寔顶着身边的凛寒之气,难得强硬一回:
  “大将军,既然自控不住,便莫再见了!您不曾发觉吗,您受小娘子的影响太多了。”
  徐寔并非不知道,小娘子在将军的心里意义非凡。
  她是卫娘娘在临终前,亲手托付到将军怀里,殷切嘱咐他保护好的那个襁褓婴孩;
  是将军这十年在外征战,一想到京里还留有一份牵挂,便惜生不轻死的灵符;
  也是牵系着大将军少年在建康城难得快活的那几年,浓墨重彩的一抹回忆。
  他视卫娘娘长姐如母。
  他在唐夫人面前可肆意玩闹。
  他视那位称之为三哥的人如师友如兄长。
  这三人,生前最割舍不下的都是小娘子。
  可想而知,簪缨便是大将军留在心中最后的一点柔软,一片纯净。
  可牵扯越是深,徐寔越是担心。
  “今下情况已渐渐明朗,小娘子连独自应对宫廷宣旨都游刃有余,有恃无恐,讨价还价,吃不着亏。她身边之人,也都在帮她护她,大将军该放心了。”
  徐寔换成苦口婆心的语气,“主公看,那檀郎君逗得小娘子发笑,哪怕做为玩伴,小娘子也不会再落单了,大将军该放过自己,当年的事,错不在你。”
  卫觎一言不发。
  堂内,檀依见簪缨难为情得脖颈都染了一抹红晕,自己的耳根子也热了。
  他没见过这样会脸红的女娘。
  为免吓着她,他的声音越发轻柔,“这样吧,女娘心中不愿,依自不敢勉强。不过,依怀想多年,消解这件事,总需要一个过程,便让我多陪陪你,然后你帮我把这个结打开,好不好?”
  簪缨的菱唇无意识微张,有些失去了应对。
  她总觉得这话中有哪里不对,可檀郎君的态度又十分真诚。
  檀依见她不语,低头抿了口凉透的茶汤,唇峰被水润得莹亮,一启一合,如粉红的珍珠轻轻碰撞,“不好吗?”
  他整个人实在润得像一块手把多年的白脂玉件,没有一丝凌迫气火石气。
  “好。”簪缨鬼使神差点了头。
  堂外,卫觎就看着他们,剑眸里有沉如山的实质。
  他心里知道徐寔说得没错。
  也打心眼里觉得,阿奴理应受众星捧月,爱慕她的少男子,不是越少越好,是越多越出色才好,因为她通通都值得。
  左右有他把关,不会让她吃了亏去。
  所以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疑难。
  那么逶迤在他心口上的淡淡痒痛,应只是,吃味她叫了别人舅父,有些可笑的争驰心?
  卫觎收回淡得没边的目光,拢住大氅“嗯”了一声,也不知应谁,转身回园子。
  他生平不喜蠢物,从不庸人自扰。
  行出几步,迎面碰见进府来的沈阶。沈阶一见大司马,忙驻足侧身在小径,垂头揖手。
  卫觎脚步未停,晒得滚热的白狐裘内带出一片寒气,目不斜视便过去了。
  低头藏敛着目光的青衫郎微微眯眸。
  沈阶本以为,他投靠女郎这么些时日,大司马总要敲打他一番,譬如告诫他不可生出旁的心思,譬如不要做周燮第二。可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大司马一句施压。
  是他小人之心,低估了大司马。
  这位北府大司马身上有一种从血里浸出来的,刀枪不入的杀伐气,只要他这个人在那里,无论说与不说,他都不敢妄作分毫。
  沈阶入堂中,见到一位同样穿青衫的郎君已经在座,沈阶一顿,识眼色地道:“小人来得不巧,女郎若无事,阶先告退。”
  “阿玉莫走。”
  簪缨与檀依把话说开了——应该算是说开了吧,心里总算少了些纠结,见到沈阶笑道:“这位不是外人,你不必拘礼。前日你教的残局谱,我琢磨出了两式,不知对不对,帮我看看。”
  她心情通透了几分,声音便也跟着舒扬几分。
  尚未走出垂花门的卫觎耳力从未如此好过,清楚地听到那声“阿玉”。
  鞭尖碾了碾,脚底生风而去。
  她称门客表字,无非是信赖之意,没什么不妥当。
  踏过砖石的男人如此作想,那块走不掉的硬石金青砖上,却裂出一道不明显的碎痕。
  不到半口茶的功夫,参将林锐大惊小怪地跑到东堂,“不好了,将军身上不舒服!小娘子,卑职可否借用大厨房,给将军熬副汤药?”
  梨花棋盘上的棋子刚摆上,簪缨一听这话,顿时变色。
  她当即起身,向厅中人知会了一声,忙忙跟着林锐往麾扇园去,边行边问,“怎么突然不舒服起来了,是哪里不好?”
  焦急的询问声渐行渐远,留下堂中不熟的檀依与沈阶,相顾无言。
  静寂半晌,檀依率先捏起一枚白子,随和微笑,“方才不曾仔细介绍,我叫檀依,三吴来的,从小吃住在唐家。”
  沈阶意态恭敬,取黑子,落手截断。
  “小人沈阶,一介寒门谋士,不值一提。”
  话音刚落,檀棣领着檀顺沿抄手游廊走进来,大的背着双手装腔作势,板脸清咳,“是不是都哄开了?嗐,娃儿你这下知道……”
  小的热情跳脱,“姊姊你不生气了吧……”
  这对父子的声音同时滞住。檀棣脸上的笑一瞬间扒皮一样消失无踪,在这间一眼看得到头的堂宇里转了好几圈,抱手比划,“我那外甥娃儿嘞!不是说在这儿吗!”
  檀依起身无奈道,“说是大司马病了,她去瞧舅舅。”
  檀顺懊恼地啊一声,又纳起闷来:“同样是舅舅,他们关系真好啊……耶,昨晚你站在门口差点把肺管子都咳出来了,怎么不见缨姊对你如此紧张呢?”
  檀棣气咻咻憋了半晌,一个巴掌拍在小儿后脑勺,“信球!”
  那厢,簪缨赶到卫觎的屋舍,见小舅舅半倚在榻靠,便知他的确有些不好了。
  平常见他,他能站着绝不坐着,能坐胡床绝不坐软榻,更别说像现下这般没力气似的半倚着了。
  见林锐还呆呆在身旁,簪缨情急道:“不是要熬药吗?药在哪里,是现成配齐的么,要什么药材便去问杜掌柜要。”
  “啊,哦……”林锐往屋里扫了一眼,连忙退下。
  簪缨放轻步子地走近素帐榻边,看向那没有睡着却低垂着眼睫的人,微微俯身,轻声细气地呼:
  “小舅舅,你怎么了?”
  有清香浅浅扑来,夹着一路跑来的鲜热气。
  卫觎嗅见,也不知自己突然这么荒唐是怎么了。
  慢吞吞咳嗽一声。
  簪缨立刻回身倒水来,始发觉这屋子里太空,小舅舅一病,身边还个贴心照料他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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