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睁着眼睛装睡有用吗?
他们又吵不赢。
“想晋朝南渡之初,元帝尚有言:‘寄人国土,心常怀惭。’”
卫觎立于太极殿丹墀下,身后只有零星武将,对面是以太子为首的名士公卿,一人独对,气度凛重从容。“先祖以江左为异国,以身居江左为寄人篱下,永嘉之耻不忘,收复之志永怀,至今百年而已,神州陆沉,百年丘墟,诸公便都忘了吗?”
王逍肃色道:“大司马也言,此为初渡年间事。当时亦有骠骑将军回答元帝,王者以天下为家!帝王所止,便是国之鼎都,故有王氏先祖辅佐元帝于江左经营,有了这百年太平光景。”
“太平光景?”
卫觎一笑,“想是你王氏一家的太平光景吧。本帅记起,昔日王家祖上有人纠兵叛乱,意欲谋国,做丞相的王家兄,剿灭了做叛贼的王氏弟,过后王氏还是稳坐这世袭罔替的丞相之位。对了,胡族进犯中原时,未南下的王氏子弟留在北魏朝廷,如今也混得风生水起,同太原王氏一道,给胡儿策力谋国。琅琊王,太原王,你们王家真出人才,旁人哪里比得。”
王丞相发觉他每说一句,陛下与太子的神色便沉吟不定一分,养气功夫再好,也不免郁结。
王逍道:“无须挑三拨四,现下说的是北伐。南北隔江对峙多年,已形成微妙平衡,然我朝国库始终不盈,当务之重在民生经济,不宜大战。大司马却嗜杀好战,定要打破这平衡,到时生灵涂炭,便不怕成为祸首吗?”
卫觎慢慢念出“国库不盈”四字,漫然瞥睫,叨咕了句貌似没头没尾的话:
“荆州谢刺史,日食一万钱。建康丞相府,奇石盈庭旅。陆家出行,铜钩纼车,莹牛蹄角。郗氏燕居,庄园十余座,荫客上千人?”
在场臣僚半数色变。
被影射穷奢极欲的代中书令陆抗不悦地道声:“你——”
卫觎接口,“我骂人就骂人,别揭人短啊,是不是?”
陆老府君脸上阵红阵白。
王逍
阖目养神。
李豫在座上轻咳一声,冠冕下的嘴角冷冷翘起。
虽说桀骜难驯的卫十六和盘根错节的士族之势,都令皇帝头疼不已,但凭心而论,卫觎这几句讥讽,狠得快慰宸心。
卫觎却没兴趣讨好谁。
一身铁甲锋寒,拄匣而立的男人收梢眼锋,恹淡地撂下一句:
“北朝有吞并江左之心,南朝无光复汉家之念,迟或早,国恒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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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焕提议北伐,事出反常。阿玉,我想他一是想解北府兵困城之急,二是顺水推舟,调走大司马,对唐氏觊觎之心不死,然否?”
簪缨在府里也没闲着,说事的同时,她还骑着新得的汗血小马驹在园子里溜跶,加深熟悉骑马的要领。
沈阶则生疏地骑着一头青驴,跟随在女郎身边。
于是便有了新蕤园中一女骑马,一子骑驴,各自晃晃悠悠,并行议事的滑稽场面。
好在这府园够大,容得下他们来回走马。
几日前在乐游苑,沈阶初次学骑马,坐骑便是这头骨架瘦小的青毛驴。倒不是卫觎故意折辱人,而是沈阶个头虽高,人却削瘦,一身的书卷文气,怕头一次跨坐北府高头大马,双股受罪,这才换了驴子。
沈阶本人宠辱不惊,好似骑驴骑马都不甚紧要。他沉吟了一下,在驴背上倾身低声道:
“除了觊觎唐氏,恐怕,还有对女郎觊觎之心不死的意思。”
他想起了那日太子殿下追到女郎面前的神色。
他与太子身份泥云,然而同是男人,他认得出太子的眼神,那可并非绝情绝义,相反,是欲求不得。
沈阶漆黑的眼珠落在女郎耳垂的白玉坠子上,不敢多抬一寸,说这种难以启齿的话,语气唯有认真,“女郎要当心提防。”
簪缨默了一下,不理此节。却是守在马下护着她的檀顺耳清目明,听到了这一句。
少年眉头紧皱起来,却不曾插嘴打断他们。
簪缨揽辔道:“好,就算他有此打算,上回你说过,世家不会赞同兵出中原。”
沈阶点点头,正要细诉,簪缨已接着道:“之前你告诉我,南朝现有的税制采用租布调,百姓交税,士人却可免税,而各大门阀非但免税,下面的佃客庄客同样不需向朝廷交税,只服务于世家,称为荫户。依律,一等世家荫户五十,二等世家四十户,依次递减,然而事实上,又常有世家的荫户逾超了定额,豢养门客几千、私屯私兵几千,朝廷却又无从追究的事。这样一来,富庶之族不纳税,入缴国库的重担便全分摊在平民头上。
“而一旦北伐征军费,加征税赋,则百姓承担不起,怨极生祸,恐怕有变。若不从百姓身上出,便要世家让利,晋军北上途经之州郡,粮糗不入库,直接换成助军费,各州的太守刺史,又多是士族出任,必会损之利益。”
沈阶赞然点头,随即唇又抿紧,“世家与朝廷争利久矣,朝廷却奈何不得世家久矣。为君至此地步,为臣至此地步……”
坐下驴子轻喷鼻息,沈阶身子颠了一下,扫了扫杂念,道:“方才女郎说的是世家门户私利。其实也有公认的不宜北伐的理由,便是军粮补给的问题。”
簪缨看过去,见青衫幕僚皱眉,“想从建康到打洛阳,再至黄河,战线太长,相当于千里馈粮。”
沈阶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不太容易。”
簪缨细细的黛眉蹙起,“是怕北胡截断,还是南朝内部有人动手脚?”
对于这个大问题,沈阶显然觉得他们不过是在纸上谈兵,过于虚浮,含糊地道,“两者皆有。”
“姊姊别忘了,就算没有这两者之碍,江南的驴马数量太少了,运送军资只能靠水路。”
却是檀顺把话补全,叉手扳着后脑勺,仰头道:
“南边的战马不如北边多,南朝的人口也不如北朝多,打仗运粮呢,是这么算的,一兵之粮,常需四人负运,也就是说,大司马若带十万兵马北伐,便至少需要四十万人负粮,当然了,若用牲畜去运更方便简省,但而今是盛夏,牲畜多发疫病,一牛马死则传染一厩,反而会延误战机。”
说到这檀顺咦了一声,轻轻嘀咕,“不该呀,大司马熟知兵法,怎会选择在夏季长途跋涉开战……”
簪缨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一笑起来便热忱无忧的少年。
檀顺眨眨眼,“若无姊姊退婚这档事,阿父本要送我去军中磨砺几年的,所以阿宝多少知些皮毛。”
“所以,”簪缨左右看看,“你二人都不看好北伐吗?”
檀顺望天不语。
沈阶轻抚毛驴鬃毛,半晌道:“大司马高瞻远瞩,非小人能够揣测。”
簪缨听出他言下之意,目光微沉,深思几许道:“如果唐氏愿意出资助军,出动旗下人力呢?”
檀顺眉头微跳,沈阶却没有太意外的样子,淡道:“我想最后大司马若能说服朝廷同意出兵,那朝中必然有人会提出,让唐氏解囊纾难。窃以为,大司马断然不会同意。女郎,这些年养北府军,大司马宁可一力支撑,都没开过这个口子。”
簪缨经此一提醒,醒悟过来。
是了,若唐氏主动请缨出资,便是正中那些世家的下怀,世家乐得一推四五六,不出钱也不出力,隔岸观火,说不定还会帮点倒忙。
到那时,唐氏骑虎难下,便真是与北府绑在一起共浮沉了。
生意不是这样做的。
从前簪缨听过一句俗语,崽卖爷田心不疼,还道做儿孙的太不孝。轮到她自己,这还没几分能耐呢,竟也拿着母族的资财慷祖上之慨起来。
今后要警惕、警惕。
她心中告诫自己,身下的马儿忽似调皮,躬背卷了卷前蹄,簪缨不防被带得向前一倒,下意识叫出一声。
“小心!”
檀顺马上抬臂去接,沈阶同时心头一紧,驱驾上前护她。
殊不知那小马驹只是与新主子玩,断无摔了主人的道理,簪缨一晃便稳住,却是沈阶御术生疏,没控制好冲力,勒缰驴停人未停,一下子从驴背上骨碌了下去。
“哎呀。”檀顺敷衍地轻叹一声,“先生怎么摔了,怪我腾不出手来,还好?”
说罢笑笑地立在那里,也无去扶的意思。
“无事。”沈阶漠色站起,脚踝崴了一下,仍旧立得笔挺。
“伤到哪里没有?”簪缨急忙问了一句,在檀顺的帮助下从马背上一点点蹭下来,赶到沈阶身边上下打量。
沈阶摇头。
知他素来嘴硬,簪缨便令他在府上抱厦休息,又召医士替他看看。
沈阶去后,檀顺瘪瘪嘴,“姊姊待他真好。”
簪缨哭笑不得,学舅父轻敲他一记,又软声道,“今日谢谢你陪我啦。”
小名阿宝的少年笑容灿烂。
马夫过来牵马回厩,簪缨哄好了少年,日上三竿的阳光渐炙,便也回内寝歇息一时。
其实她的腰早就酸了,两只腿根也磨得发疼,沉浸思虑时还不觉得,回屋春堇给她上药,大惊小怪地叫道:“这里都磨破了,小娘子感觉不到疼吗?”
簪缨一瞧才知,果然两条腿内侧都有一片鸡蛋大小的红淤,上头水泡磨破,渗出丝丝的脓血。
她颦眉唔了一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淤红的边缘。
“他们说刚学骑马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要是半途而废,再捡起来还是一样疼。”
春堇蹲在榻前,无奈地捏开
小娘子的手指,边吹边给她涂上沁凉的药膏,又取来一件宽松不磨皮肤的干净裙裾。
都料理妥当,她方腾出空来劝道:“那小娘子也不必如此拼命,小娘子出行都坐车,一年能骑几回马呢。奴婢可听说,常年骑马的人,屁股上,那个……摸起来,那个……小娘子皮肤又嫩……”
簪缨琢磨了半晌,才明白她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骑马生茧,不利观瞻。
她活了两世,对人事并非一无所知,失笑仰倒在榻上,摊开双臂眼望茜红色的帐顶,颊边生出个小梨涡,“姊姊可真会想!我又不找夫君,在意这些做什么,我不但要骑马,赶明儿还想学弓射呢。”
说到这里,趿掉了绣鞋的小女娘想起一个掌心生茧的人,抬起自己白嫩的小手,举到眼前,在指窝上戳了两下。
等这里生出了茧,她也许就能更立事一点了。
思绪漫衍,簪缨不免又想起小舅舅北伐的事。
她从不怀疑小舅舅的能力,既然他在朝堂上答应下来,那么必是有十足的把握吧。
只是自己智不足则多虑,不知道有什么能帮上小舅舅,想多了解一分罢了。
她也总不能没分寸地直接去问。
事成于密败于泄的道理,簪缨还是懂得的。
春堇却顺着方才的话,惶惑道:“小娘子不愿寻夫婿吗?太子……已经过去了,小娘子值得一个好郎君,千般好万般好地待您。”
簪缨软着腰肢翻了个身,桃花眸里盈着笑,注视春堇:“姊姊今日怎么这样肉麻?”
春堇脸红了,她不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倒是看着女娘日益娇媚大方的笑颜,有种明珠丽日难夺其光的艳采。
她轻声道:“奴婢说的都是真心话。奴婢瞧着……那位檀郎君,对娘子便很上心。”
连这擦伤的药膏,都是檀郎君提早备好送来的,还不让她多嘴告诉小娘子。
簪缨收起了玩色,起身,正坐于榻沿,声音同样轻软:“他的确很好啊。但是姊姊,寻个郎君、嫁人生子,对今日的我来说已不是紧要的事了。”
见春堇脸上迷茫,簪缨恬然一笑,没有与她深说。
她一直知道的,她之所以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护,究其根本,是因为她是唐素的女儿。
大家的交情先是与母亲的,包括杜伯伯,包括小舅舅,包括檀舅父以至于大小檀郎君,以至于谢夫人、顾氏家主……然后,这份遗泽才到了她的身上。
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她得让自己的能力配上这个身份,变强一点,再变强一点。
不说接掌唐氏,至少不能连小她半岁的阿宝都能款款而谈时,她却只能茫然附和。
那她就白活这一世了。
至于人世情爱。
她尝过一个烂果子,吐掉了虫,嘴里犹觉恶心。若能等到一日,她可以像阿母那样,对一个男子一见便觉顺眼了,不管什么身份高低什么世俗礼教,抢回家来,那便是缘分到了吧。
——那也得那个人顺眼她?总不好强抢的。
阿父不就很喜欢母亲?
可又不能保证一模一样。
罢了,一不小心庸人自扰的女娘弯起桃花眸,她还小呢,不紧要,不紧要。
“女郎,大司马下朝了。”
这时阿芜在门外回禀一声。
簪缨听见,忙散了思绪,下榻穿好鞋子,带上一早用冰鉴镇上的冰酪盏,过去麾扇园。
那厢卫觎才回房脱下铠甲,换了件帝释青大袖襕袍,便见这小女娘捧着冰盏而至。
她今日的衣裙飘展蓬松,拂逸进门时,像一阵飘进的絮雾雪凇,又轻又沁凉。
将那些朝上纷争,士人嘴脸,阴谋算计,一瞬都
涤荡干净了。
垂眼看见她手里的东西,卫觎将手上的绸带反手系在漆黑发髻上,轻振袖管,嗓音散漫:“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