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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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随着六月十五的临近,傅氏一案尘埃落定,十三日,傅家在判男丁离京赴岭南,却在这天清早,又生出一桩不大不小的枝节。
  孙氏要与傅骁和离。
  南郊离亭中傅骁一身白布素衣,面上胡髭横生,早已没了中书令的风流雅度。
  他颤抖地捏着手里的包袱,本以为妻子今日是来殷殷送别的,却没想到,听到如此噩耗。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看着眼前相伴二十载的枕边人,“连你也要舍我而去吗?”
  孙氏今日穿一身玫红曲裾,挽了个油光湛然的飞天髻,虽脸上习惯了不施粉,气色却比往常在傅府亮丽许多。
  站在一众灰扑扑的流人中,如灰坷枯草中的一株华英。
  她淡道:“莫作此态。这些年我扪心自问,你扪心自问,我伺候公婆尽心尽力,为你傅家生儿育女,对得起任何人。那两个没能养成的孩子……这
  些年我常常伤心思念,你母亲却一味将此事怪在我头上,我也从不曾辩驳。则庭离家不归,她亦要怪我没有教管好孩儿,奇怪,仿佛整个二房只我一个是活人,出了什么事,罪魁都非我莫属,可我,也从不曾争辩什么。”
  她抬起含泪的双眸,“你可知则庭离家时同我说过什么?他言祖母心性坚悋,苛待于我,此府非久居之地。他要去游学,还想带着我一同走,说定能靠本事养活我。那时我只以为小孩子异想天开,坚持不允,没想到他便自己半夜里悄悄走了……再也没回来,再也没回来……”
  孙氏说到这里目色一定,将眼泪抹去,“现下我才想明白,我儿所料不错。都说大房之子才质不俗,若我儿在,也未必输得他!
  “傅骁,你一味顺从亲母,如今她终于将家搅散了,你也尝到了苦果,求仁得仁,怨不得谁。我与你断,旁人说我见风转舵也好,说我不守忠贞也罢,都无所谓。
  “我只是,想清楚了。”
  她将和离书掷在傅骁身上,决然转身。心中想:连阿缨都能心明眼亮地抛了泼天尊荣,悬崖勒马,她自苦自误多年,只以为一味忍让便能修得正果,却是时候向那孩子学一学了。
  于此事,簪缨并不知晓。
  便是听说了,她也没心情理会,只因这日入夜,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突访新蕤园。
  当那一主一仆在堂厅的灯光下,掀落黑色软绸兜帽,簪缨看清为首之人的脸,微微静默。
  当朝皇帝易装夜访她这小小家宅,真是委屈了。
  “小娘子,陛下担心你这几日逢丧伤心,又知你不愿入宫,特意出宫来探望小娘子的。”原璁在侧旁极力地赔笑暖场面,“小娘子莫愣着了,快同陛下坐下说说话吧。”
  在他看来,陛下如此纡尊降贵地深夜造访臣子家中,旁人不说肝脑涂地,亦当诚惶诚恐。
  可簪缨却想起,白日里小舅舅接到了京口军情,带人出京回军镇整顿防务,去前向她作保,十五日凌晨前必定回来。
  ——若皇帝当真心中坦荡,又何须趁着大司马不在时过来?
  他就算藉口是来探望郗贵太妃,都比说是来看她更体面。
  旁人视李豫为九五之尊,敬之仰之,簪缨却是在他身边生活了十几年,在他膝头背过诗,摇他臂膀撒过娇。
  而今视他,不过如同一位不称职的家翁,没有半点敬畏可言。
  她既不让座,也不奉茶,只是一身素白衣裙站在皇帝对面,望向那双日渐混浊的眼眸,淡淡道:“陛下,你当真不知道吗?”
  原璁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这小娘子问的是什么意思,生怕她的无礼顶撞到陛下。
  下一刻,他却看见陛下慈爱的神色骤被打碎,错愕地抬眼看向小娘子,捻着珠串的手指颤了一颤,停滞下来。
  簪缨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没有小时候的记忆不假,但看庾灵鸿对她的种种规训,她心底深处对庾灵鸿产生的恐惧,都佐证着庾氏在幼时教养她时,并不如她所说的视如己出。
  那么作为皇宫主人的皇帝,对此会一无所知吗。
  她叫了他十年父皇,“傅簪缨”三个字在他的眼里,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是一个女儿、一把钥匙、还是一只傀儡?
  他今日的温情,做给谁看呢?
  埋头恭候在门廊外头的杜掌柜,罕见地露出严阵以待的神情,惴惴不安。却不想天子方悄无声息地来到府上,随即又默然而去。
  这一夜,李豫一来一回,见了簪缨的面,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簪缨也只说了两句话。
  她的第二句是:“请转告太子,后日我不欲见到他。”
  六月十五,簪缨为父迁棺举丧。
  徽郡王李容芝向宗室请旨,破格为成忠公引幡,如约回京的大司马卫觎,不卸战甲,亲自扶灵。
  王氏、谢氏、陆氏、周氏、郗氏等世家纷纷派子弟前来祭国士。
  簪缨此前吩咐杜掌柜,此日要在礼仪之内,极尽排场煊赫之能事。她从不是张狂之人,却又不解释为何,然唐记上下皆是一心听从小东家吩咐的。于是秦淮河边,幡棚十里,半座京城,素银成雪。
  簪缨素服洁白,素发袭腰,额缠孝带,手捧神牌,身后的青帏嵌璧丧车上,漆黑而巨大的棺椁肃穆静默。
  她给阿父引路,去同阿母团圆。
  在她身后,卫觎黑衣扶棺。
  沿途每一幅张起的素白灵幔上,都印有一枚金黄色的马蹄金花押,那是唐氏商号的印记。
  于是这一日的街头巷陌,已渐渐从人们记忆中淡薄的唐夫人,与生前名声不显的成忠国公,这对传奇伉俪,又再次出现在每个人的口中,无人不晓。


第45章
  从仙鹤观到北郊象山, 辒凉车走了一个时辰。
  从前簪缨走过最远的一段路,也不过是退婚那日,从华林园穿过半座宫城走到东止车门。今日的路程几倍于那次, 簪缨心里却一点也不觉累, 到了后半程,却终究体力不济, 由任氏搀托着,仍坚持一步步走上山, 亲眼看见父亲棺椁入土为安。
  漫山肃穆, 礼部侍郎念诵旌表,簪缨跪在墓前焚化了一卷亲手抄录的《孔子世家》。
  万言成灰,一切礼毕。等下了山,簪缨的双腿与脚心酸疼得仿佛已经没有知觉, 乘坐小轺车回。
  上车时, 卫觎搭了把手, 看着那张细秀透白的小脸,问了声可还好, 簪缨点点头。
  “车上备了龙眼汤和枣栗软糕,用一些。”
  簪缨欲言又止。
  风拂过她的孝带, 她整个人仿佛是从白雪里脱身而出的,唯有发与眉目黑似点漆。极致的白, 极致的黑, 使这个干净纤细的少女看起来惊心动魄,生怕一阵风过来便会把她吹走吹散。
  风无孔不入,卫觎给她关上了车厢门, 仍是温声不火的缓柔语气, “你服心丧, 不必在饮食上头自苛。回府还要拜来客,守灵堂,不吃东西撑不住。”
  “好。”簪缨在车里应声,“听舅舅的。”
  卫觎翻身上马,徒步扶棺来,打马护轿回。
  殊不知,在山路一侧的半山峦上,早早来了一队精简禁军。禁军所拥护的为首之人一袭雪白蟒袍,立在山岩边,目不转睛下望轺车。
  正是太子李景焕。
  他是在父皇回宫后才知道父皇去过乌衣巷,李景焕当时很怕父皇与簪缨提了册封公主的事,连连追问。
  然皇帝对此一字未提,最终也只是透露,簪缨不愿这一日他露面祭拜成忠国公。
  她不想看见他。
  他听她的,就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一看她。
  然而只遥望一眼,太子的头疾再次发作。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雪白纸钱落在李景焕眼前,他头颅中猛地一锥,眼前走马灯般地闪过:满城素白,阖宫举丧,他早起时还见过的父皇,闭着眼面容灰败苍老地躺在一口巨大的金棺中,他自己身着丧服一步步走上龙墀,登基为帝。
  “……”李景焕发出一声难忍的,掌根紧压在额角,不能自控地蜷起身子,痛倒在地,冷汗透骨而出。
  “殿下,殿下!”
  ……
  唐记的人护送小东家回到乌衣巷,那府里早已搭好了灵堂。
  簪缨吃过东西,身上攒了些力气,在灵堂点上长明灯与三根腕子粗细的香柱,便听仪门外唱礼,二殿下与四殿下前来吊丧。
  这二位是宫里的皇子,代表朝廷前来吊唁忠良,杜掌柜不敢怠慢。他迎将出去,便见二皇子李星烺牵着四皇子李月澄素服进门。
  四皇子还不到六岁,迈过门槛时脚步还蹒跚了一下,诸事不懂,只是随着皇兄对灵位敬香,慢拙地作了一礼。
  簪缨在家眷主位上福身回礼,卫觎与她并肩,一身煞气的黑,在那片柔白旁也收敛起厌压威势,亦向唁客颔首。
  “姊姊,节哀。”
  四皇子转身之前,看到这个不认识的姊姊一身白服,就像是从遇仙画里走出的人,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叫完才发觉自己做的和出宫前母嫔教的礼数不一样,慌张地扭头看了皇兄一眼。
  其实他在宫里见过簪缨几面,只是看着眼前这个额发梳起面容清美的姊姊,完全没认出来。
  李星烺用眼神示意弟弟无妨,下敛视线向簪缨道:“成忠公肝胆义节,当照千古,还请小娘子节哀。”
  “多谢。”
  皇子之后
  又有朝臣来吊,朝臣之后又有将军、尉丞,譬如那日在京兆府从头至尾听闻了案情的京兆尹与大鸿胪,又有尚书省,御史台……簪缨回礼时说得最多的,便属这两字。
  前来哀悼者,见成忠公幼女清弱如此,或多或少皆心生怜惜。又见大司马竟站在家属位陪同,倒像成忠公的家里人一般,又微微疑惧。
  一看见他,众人便想起来时路上,朱雀华表上挂的那两颗风干头颅、便想起傅氏一家人的惨状、便想起傅则安兄妹登门时,那一番连自家听着都替他们害臊的言辞,哪里敢受这位的回礼,放下赙仪就匆匆告辞。
  出门时见二皇子与四皇子尚且逗留,臣子间又不禁交换眼色
  ——代表宗室来奠国士的差使非同小可,两位齿序低的皇子一道前来,固然哀荣已极,却怎的不见正统储君的踪迹?
  正神思各异,仪门外唱道:“江乘县顾公至!”
  “顾老先生也来了?!”
  “可是那位江左第一世家的家主吗……”
  来宾闻声惊诧之极。
  这位顾沅老先生当年与皇室交恶,可是发过永不入京的誓言的,此公名高德劭,一诺千金重,难不成今日竟为成忠公破例了?
  簪缨此前并不曾向江乘顾氏致帖,她敬重顾老先生,哪里有后辈丧礼请长辈来唁的道理。
  听见唱礼,她也倍觉意外,张目看去,来者不是顾沅又是哪个?
  她连忙迎去,搀扶顾老进灵堂的少女身着一套白襦兰花色裙裾,粉黛不施,正是顾细婵。
  顾沅见了簪缨,放慢语调宽慰她了几语,而后不理满室惊异的视线,上前为亡者捻了三根香。
  顾氏家仆送上老爷亲笔所书的一副挽联。
  顾细婵上前牵住簪缨的手,细声道:“阿姊自己心情放开些,千万莫过毁伤身。可惜我不能留在京中时刻陪你,等过几日,你来我家,我带着姊姊在山林间走走转转,心情很快便能舒展了。你一定要来啊。”
  “多谢阿婵。”簪缨这声谢出自真情实感,抿出一抹浅淡的笑。
  另一厢,早有官员忍不住上前拜见顾公,如见在世圣贤,激动不已,诚邀顾公出山回朝:“顾公不出,如此社稷何啊!”
  顾沅的须眉已是花白如雪,一派淡然,“今日只为祭奠国士,旁的老夫一概不问。”
  这话一出,大家便明白了,顾公这不是为了出仕做的铺垫,人家原是专程为子胥公来的。
  再看那位小娘子与顾家孙女喁喁叙话的情形,众人看向簪缨的目光,便比之前慎重了许多。
  她能让顾公的誓言都为之一破,还能不叫人重视以待吗?
  “长公主殿下与镇卫将军至!”
  灵堂内众人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这一声,更是石破天惊。
  连李星烺也微微瞠目,他这位皇姑母,已有十余年不踏足皇宫,不与父皇晤面,更不曾出现在任何宗室宴席上了。
  准确地说,自从卫娘娘去世后,皇姑母便与顾氏一样,避皇室而不及。人人都说,长公主对皇上有所不满,但他的父皇从未怪罪过姑母,反而年年派御前总管往长公主府送节礼,请她有暇进宫坐坐。
  簪缨自知这位长公主殿下地位不同凡响,可她今日并未延请长公主,也请不起她,不解她与唐氏或父亲有何来往,下意识看向小舅舅。
  卫觎霎了霎睫,道声:“无妨。”
  他领簪缨过去,迎面入门的魁梧将军,正是那日后至京兆府的江洪真,在他身侧,一位面貌在三旬左右的女郎梳着繁复灵蛇高髻,身穿七层方容轻纱相叠的白青地绫绦宫装,款款行来。
  重纱之下,犹可隐约看见女子臂上双金钏。她肤色雪白,容颜紧致,哪怕是眼尾生了浅细的
  皱纹,从中一瞥而出的情致,也有独特的风韵。
  这位便是长公主李蕴。
  她只比当今圣上小三岁,可从神容风姿来看,完全看不出是将近半百之人,甚至将身边小她近十岁的丈夫都衬得老气横秋。
  轩堂中一片肃静,随即大家反应过来,一片此起彼伏的见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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