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那边的情况不明朗,为父先回,你且留在京城。”
李涵兰转了转眼珠,斩钉截铁道:“不,祖母与母亲安危难料,孩儿岂能苟且偷安,孩儿愿与父王同回!”
“好孩子!”蜀王出乎意料地看着这个向来娇纵的儿子,老怀甚慰。
父子二人吟鞭打马向西的同时,乌衣巷谢氏也收到了消息。
谢韬的发妻程氏得知北兵过蜀,察觉内有隐情,不禁自语:“若是有变,夫君为何没有片言寄回?”
“阿母莫慌。”
屋内燃着谢既漾自己配的百合香片,气味清芳,几缕雪烟缭绕在错金博山炉间。
谢二娘将手轻轻放在母亲的手背上,神色冷静,“此时出入京畿的信函必受监管,想是父亲料到此节,所以才按兵不动。”
她帮母亲分析着,“没听说北军与荆州部发生冲突,那么可以说是北军行迹隐蔽,府台没有察觉,也可能是北军绕道袭蜀,不在荆州的管辖之内。总之,父亲并未带兵倒戈,朝廷这时候求个稳妥,便不会轻易向谢氏发难。”
其实她心知肚明,洛阳已成气候,建康面对枕戈待发的北境大军无一战之力,父亲在此时给洛北方面行个方便,不失为一条留给自家的退路。
但理是这个理,大家都
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谢既漾提防王丞相发难,安慰母亲后,传来几个做事机警的心腹吩咐:
“你去悄悄地拜访长公主,将此事告知殿下,若谢氏因此受到攻讦,还请殿下周旋一二。”
她容颜澹美,说起事来更是有条不紊,“再集合府兵守院,近日看紧门户,除日常的粮蔬供应,严查外来生面孔,倘有朝中来人请府内主人出面的,需先回禀我与夫人,再作定夺。”
李境领数千兵骑沿水路而行,不必舟车转换,直达嘉陵江。
只是中途难免遇上逆流顶风,入得蜀时,也已是七月初了。
不出李境所料,从得信到奔回这么久的时间,芙蓉城早已沦陷。
眼前城门四闭,守御森严,现如今是敌军霸占在内守城,他这个蜀国之主回到自家,反而成了攻城的一方。
可家小尽在敌手,生性重孝的李境又如何能放开手脚战这一场?
城头守兵传龙将军令,高呼道:“请蜀王放心,王府中人皆安然无恙,龙将军早已盼着蜀王归来,还请王爷卸刀入城一叙,也好与太妃娘娘共聚天伦。”
“父王,千万不可上当!”李涵兰乘在马上,慌忙道,“您堂堂蜀王,身无寸铁地进去,如何还出得来?”
他话音刚落,眼前紧阖的漆铁城门竟缓缓开启。
李境神色正阴睛莫辨,定睛瞧去,见有一白服郎君单骑而出,却是长子容芝。
李涵兰的神色有一瞬阴翳,李境却目光骤亮,下意识打马近前几步,“容芝,你受伤没有?城中情形如何?”
“孩儿无事。”
李容芝下马,看一眼父王身后带来的兵马,顿了顿,神色间不乏没能替父亲守好家门的愧疚,却还是道:
“父王,龙将军的部属助孩儿剿灭流民,入城后不伤黎庶,也善待府内家眷。如今……是祖母得知父亲回了,有话想与父亲说,让孩儿来接应。”
李境还未言语,身后的李涵兰听大哥这话风不对,什么接应,看他那副全须全尾的样子,分明已是投敌了嘛!他可真会见风使舵,见洛阳形势正好,打不过就一股脑儿加入,不禁大气,道:
“大哥如何帮外敌诱父王涉险?之前听闻流民与北军在蜀地为乱,大哥领兵带将,何不引双方鹬蚌相争,保全境域,反被敌人占了城池?父王当心,万不可信了这番话!”
李容芝不欲与他逞口舌,“此为祖母之言!”
李涵兰怪笑一声,“祖母会让父王丢刀卸甲进城去?那祖母也是老糊涂——”
他话未完,李境转头低斥一声,“住口!不可对祖母无礼。”
说罢,李境自己也觉一阵无言的悲怆袭上心头,啼笑皆非。
枉他一世英杰,自诩治政之能尚算高明,所辖境内多年不起分争,谁承想一离家就生出事端,又被卫十六的人趁机偷了家。
他从选择离京回蜀的那一刻起,其实已预料到了结果。
卫觎部曲能攻善守,他此行是图个心安,真要举兵夺回封地,实则连半数的把握都无。
即便能旷日持久地打下去,京城那边必是回护不及了,而洛阳主力还未发,趁着京城空虚一举发兵,他顾此失彼,是怎么都不成了。
大抵唯一的慰藉,便是这个龙将军无意伤害他的家眷。
李境在马上郁默良久,最终抬手将头盔摘下。
他令部队在城外原地待命,夹马向前,对着李容芝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却是苦涩惨淡到极点,“走吧,咱们爷俩进城。”
李涵兰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的背景,嘴唇颤抖。
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原本父王在京城离那个龙座只有一步之遥的大好局面,会因这
一个变故而急转直下。
他的父王也是历经过战事的,千里奔回,竟是一点战意斗志皆无,便要自投虎口了。
“爹!”他脑中快速地权衡一番,他身后虽有兵骑,可父亲若真出不来,他年少资薄,也是指挥不动这些人,到时再起纷争,他这个身份就是别人眼里的一块肥肉,保不齐哪个势利之徒拿着他去投诚,还是跟在父亲身边更安全。
李涵兰略显狼狈地下马跑过去,“孩儿同您一起进城。”
李境想也不想道,“城中危险,情况不明,阿兰听话,你留在城外尚有兵甲依恃。”
李容芝为父亲牵着马,垂目不语。李涵兰挺胸毅然道:“父在何处,儿在何处,儿生为李氏子,岂是贪生忘义之辈?”
李境凝目点了点头,哪怕他穷途末路,有此二子,夫复何求?
于是父子三人一同入城,李境端坐马上,二子牵镫,纵敌军围城,蜀王还是蜀王,身上还带有虎死架不倒的威仪。
蜀王府前,里外三层围守的玄甲兵在曜日下寒光森然。
龙莽见了蜀亲王,记得出发前大司马的嘱咐,也未给什么下马威。
却是李境心怀不甘,径先冷笑一声:“卫十六,好得很。”
龙莽眉心一收,昂起那张不好惹的脸,瓮声瓮气道:“怎么着,不服?若不服,王爷也不用进府,龙某毫发无伤送王爷出城,两方拉开阵势打一场便是,看姓龙的能不能把你打服!”
李境目光冷骘,压住眉峰:“你便是那个围住长安不许魏臣投降,偏要对方继续苦守的乞活帅?”
“老子是你爹。”
这句话瞬间点着了火药桶,黄符虎和李容芝连忙同时上前一步:
“哎哎,将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父亲,莫动气,祖母还在里面等着。”
龙莽粗野惯了,跟着卫觎这两年,虽听卫觎劝学之言,勉强啃了几本兵书,但还是学不来文绉绉那一套。军师黄符虎却知晓大司马与女君想要文取之意,上前客气地拱拱手:
“王爷,我军追随大司马平复山河,只愿天下再无争端,而无屠戮残杀之意,还请明鉴。”
李境被李容芝文秀的身板子在前踉跄阻挡着,才未与之冲突。他也自知人在屋檐下,英雄气短,重咬牙关,掉头跨步入府。
龙莽气不打一处来,“这老小子!”
让他一头,还真以为自己是王驾回銮了。
黄符虎眉梢一抽,深服自家大帅敢骂当朝亲王的脾气。
转念一想也是,大晋朝都要完了,还什么王不王的,将来龙帅封王拜将,身份和今日的蜀亲王之于大晋也是旗鼓相当。
却说李境一入府宅,被婢娥与护院拥簇着的蜀王妃便从内苑赶来,这位年近半百的妇人神色间犹可见六神无主的恐惧,夫妇相见,泪洒当场。
“阿母!”李涵兰不着痕迹地挤开欲上前安慰的李容芝,投入蜀王妃的怀抱中。
王妃一见幼子归来,且喜且惊,问李境道:“王爷可是已经退敌了?”
李境面色沉着地摇摇头,要王妃引自己去母亲房中。路上听王妃言,才知这伙贼兵入城后只围了府,未踏入府门半步,母亲幸未受到太多惊扰。
待跨入堂门,窗下竹帘遮荫,一阵宁雅的安神香扑鼻而来。
李境活了半百年纪,骨气铮铮的一个王,从刀海荆丛进入这静谧清轩,却有乳燕回林之感。
他转入寝室,见榻上慈母,更为泪下,三步并作两步走去,跪膝于脚踏,执起郗太妃皱纹遍布的双手道:“孩儿不孝,令母亲受惊了。”
郗太妃自来蜀中,受儿子儿媳悉心奉养,人添两寿,气色反比在京时更好。今日她的神思是清醒的
,即命容芝将他父亲掺起,自己也在嬷嬷的搀扶下靠着引囊倚坐在床头。
老太妃声音低絮:“为娘这一把岁数了,没什么紧要,难为你惦记……外头的事我都听说了,私心里,不愿你为为娘回来涉险,你既回了,我又怕你想不明白,所以着急。”
李境拭泪道:“母亲但请吩咐,儿子无不依从。”
郗太妃向屋中望了一眼,众人会意屏退下去,只剩这对母子在房中。
郗太妃始才摇摇头,叹道:“我老了,管不得许多大事。只是有一劝:如今局势,再争下去,只怕吾子性命难保。王朝更迭,自古有之,阿境当年心怀大义,二则是担心为母在后宫卷入夺嫡的倾轧,是以自请入蜀,避免了大晋的一场内斗。既然当年能让一步,今日……
“卫家子夺回洛阳,有收复之功,至于阿缨那孩子对老妇的恩情,你亦是知晓的。
“剑悬颈上,何如四世同堂做一逍遥田舍翁,我了解阿缨的心性,她不至于对我们赶尽杀绝。”
李境听到母亲的前半段话时,苦笑连连,心道人为刀俎,如今他就是再想争斗,只怕大势已去。
只是心头依旧难服,当年他让的到底是自家兄弟,卫觎才多大年纪,将军百战死,没有打仗辛苦就要篡位的道理。
待听到最后一句,李境忽地抬目:“四世同堂?”
提起此事郗太妃便有些不悦,撇开他的一只手,“你长媳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你不知吗?他两口子惦记我,跋山涉水地往回赶,遭逢流匪时阿荷差点出事!”
“这……”李境惶惶站起来,本来觉得前路灰暗,突然一个新生命的降临,给他带来了一线喜出望外的曙光。
意识到自己是要做祖父的人了,李境攥了下掌心,“容芝这孩子怎么不曾说呢?”
郗太妃有些说累了,半阖眼道:“你须记得,嫡子必居堂奥中。”
母亲这是怪罪他偏心幼子了,可这两个儿子都是嫡子,李境手心手背都是肉,轻轻向母亲解释:“母亲,阿兰只是跳脱一些,心性是不错的。”
郗太妃眯上了眼,仿佛小憩着了。
李境见状,不敢再多言,轻手轻脚而出。
到了堂外,见除了王妃在此守着,两个儿子皆不在,一问得知李容芝去瞧周氏了,李境便命长史去唤人至书房说话。
过不多时,李涵兰也找父亲,打听到他和大哥在书房单独说话,少年目光一闪,带着随身的幕僚过去。
等他到了书房,偌大的室宇内却又不见人。
天气本就燥热,一想到外有强兵围困,李涵兰用洒金扇一下下敲着掌心,颇有些心慌烦闷,向空无一人的院落看一眼,关上书房大门,忍不住低声抱怨:
“本以为那帮流民可以成事,在王府外装腔作势闹一闹,老人经不住吓,若能一下子惊过去,也算为我除了个障碍,免得这老妇偏心李容芝,将来坏我前程,我这才把城中防御图遣人给了他们。谁知如此巧合,来个什么天师教……韩远,蜀国大好家业,难道是因本世子葬送了……”
名叫韩远的幕僚压住声音:“世子万不可如此作想。端看洛阳军在府外围而不犯,便知那姓卫的贼子仍有忌惮。
“要知蜀地丘陵崎岖,幅员广阔,对方想把这片疆域全数纳入囊中,也非朝夕之事,他们拿住王爷,无非是想谈条件。既然如此,便还有得谈。”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眼下究竟也无好法,李涵兰满脸烦躁地一开门去了。
风入旷室,里间垂地的帘角轻轻拂动。
……
“大帅,出来了。”
龙莽叼着根草梗拄刀守在王府外,听到禀报,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心说蜀王不是孝顺吗,这也才进去不到一
个时辰,怎就出来了。
他一转身,便见蜀王一脸煞冷,提着一把宝剑而出,通体金黄的剑鞘雕镌着盘龙衔宝珠,显然来历不俗。
李容芝面色微显苍白地跟随在后。
龙莽身后甲兵齐声出刀。
龙莽盯着蜀王手里那把剑,不慌不忙地拧掌心下的刀锷,冷笑道:“王爷何意,当真看不明形势,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境却再无入府时的硬傲之气,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背脊微微躬曲,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李境那双眼睛仿佛沧桑衰老了十岁。
他盯着手中这把当年父皇御赐的宝剑,神色似哭似笑,半晌,单臂横剑于龙莽面前,哑声道:“西蜀降了。”
短短四字,无异雷霆。
却又饱含着一种外人不明其故的迟暮落寞的绝望。
龙莽还未想明白这老小子前后的反差怎么如此大,后脚跟出来的李涵兰听到这一句,失声惊叫:“父王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