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觉嗓子发不出来声音,眼睁睁的看着司星珩的身体开始破裂、消融,一点点与湖水融为一体,最后留了点声音不停飘荡。
“为什么不救我...”
霍祁的眉间传来钻心的刺痛,脑海中的画面一瞬间归于虚无。
经历短暂的黑暗之后,他骤然睁开眼。
天上挂起了黑云,门敞着半扇,外面都是雪,不远处有几盏小小的灯火还冒着热气。
司星珩托腮蹲在地上,宽敞的袖口用襻膊束起,身上披着一条绒毯,尾摆长长的拖在素白的雪地里,怀中抱着把破烂的蒲扇。
她缩在干瘪的树桩下,未曾挽髻,发丝盛着婆娑的月光,随意披散在脑后。
梅花若有似无的香味萦绕在她周围,混合着药罐里飘出的甘苦,干净纯粹。
霍祁想起刚刚的梦境,太阳穴还在突突的胀痛,可瞳里的寒意正在慢慢退散,灼灼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阿珩,来。”
司星珩闻声,小鹿受惊般回头,将毯子的两角掖紧抓住,钻进屋里。
刚要走到门槛,一惊一乍的叫了声,转身提起炉边的小锅,歪歪扭扭的进了门。
团子般的小人带着冰轮的清辉闯进屋里,笑容热烈而灿烂,饶是霍祁如此这般强大的自控力,心也跟着缓缓跳动起来。
医师们和管事的听到声响,都放下手里的活就要进门查看。
门“嘭”的一声被从外面关上,怀夏拉着门栓守在门口,挡住了去路。
“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他虚着眼朝里探了一下,见自家主公的视线就定格在珩姑娘身上,估计也没时间找他算账。
再说了,明明主公醒来就是想见珩姑娘的,偏偏还不许他告诉珩姑娘。
搞不懂,他这脑子实在是搞不懂。
怀夏随意的拍了拍门槛上的积雪,就那么抱着剑坐在门口,不许其他人进房间打扰二人。
就算主公怪罪,那这也算将功折罪了吧?
反正珩姑娘念他的好就行,有珩姑娘求情,主公也会手下留情的。
司星珩进屋后将炭火朝床边踢过去,弯腰放下手里的瓦罐,将毛毯搭在一旁。
“怎么过来了?”霍祁朝里挪了挪,留位置给司星珩坐。
若是没记错的话,他给怀夏吩咐的很清楚,不许让司星珩知道。
他知道怀夏办事不牢靠,可是没想到会离谱到如此地步。
怀夏感觉一股有形的寒芒,劈开了他背后掩上的大门,直挺挺的落在他身上,盯的他浑身发毛。
“我自己过来的。”司星珩透过窗户指了指此时挂满冰柱的围墙,她熟门熟路。
进来时天气尚早,她没有惊动任何人。
怀夏疏了一口气,珩姑娘的形象在他心中又高大了几分。
他暗自发誓,从此以后珩姑娘就是他救命恩人,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在所不辞。
司星珩盘膝坐到床上,把吊锅里的米粥舀到小碗里。
“受伤了吗?”霍祁将手垫在脑袋下面,想起刚才的事。
他也没想到皇帝会让长公主带太医来,看情况是让司星珩受委屈了。
司星珩皱着鼻子摇摇头,用勺子把粥里的桂花蜜搅拌均匀。
那长公主不过是个从小被惯养着长大的绣花枕头,被她三言两语一激,就恼怒的找不到天南地北。
“还弄了元宵,在外面。”说罢,她再次裹紧毛毯,准备起身去院里。
她晚上闲来无事,熬了喷香的糖稀,滚了一大盘元宵准备给府上的人当夜宵吃。
她刚煮上回来守着粥炉,霍祁便醒了。
霍祁捉住她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顺着惯性把她拉回身边,往门外叫了一声。
“阿夏。”
怀夏一直在想入翩翩,此时蹿电般的一激灵,慌张的去火炉边端起小锅,给两人送进去。
心想着珩姑娘怎么就给弄这些寒酸的东西,当时珩姑娘晕倒醒来,主公可是巴不得把那山珍海味大补汤全给搜罗过来。
不过府里的人前后忙着煎药,连管家都只想着领些贵重药材出来给主公补身子。
全府上下也就珩姑娘,还想着给主公做吃食。
他打开盖子看看煮好之后胀大的元宵,磨细的江米掺着白面包裹住糖稀调成的花生馅儿,油光水滑的小圆子浮在面上,还点缀着几颗枸杞。
他可是眼见着珩姑娘忙活了几小时才出来这么两小碗。
主公可真有口福。
“大家辛苦了一晚上,余下的拿出去分吧。”
司星珩从怀夏手中接过碗,等他满脸讨好的闪出门外,沉思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的搅着元宵,掂的它们在碗里来回滚动。
直到屋门彻底合上,隔开了外面人的动作,她才回身。
霍祁侧着坐起来,羸软的靠在床头。
像才插下的柳枝似的,仿佛窗缝再大点都能把他吹倒。
扒在门外的怀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莫说五十军杖,就是万剑穿身,主公也万万不可能露出这样的神情。
再看一眼。
霍祁胸腔里低低的压出一声闷哼,睨了眼门口。
怀夏蹭的站起身,朝院里的药罐蹿去。
“扯到伤口了?”司星珩连忙又往他身下塞了个枕头,帮着撑着力。
霍祁摇头不语,就那么柔情似水的凝望着她,透过眼眸,能直勾勾的看见里面一望无际的晴空,和一个浅笑盈盈的她。
司星珩把眼睛移向别处,羞赧的躲开霍祁的视线,手却自然而然的挖起稠粥送到他嘴边。
可这个勺子径口深,用起来不顺手,她举着勺子歪扭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姿势,迷糊的和自己着急起来。
霍祁看着她的样子,瞳仁沉沉,被勾得心痒痒。
“我自己来吧。”他唇角依旧挂着温淡的笑意,柔声道。
他嘴里发苦,没什么胃口,可司星珩递给他,他也接过吃起来。
米香味浓,蓬蓬的热气滑进胃里,一瞬间温暖了全身,唇齿间流连着桂花的醇香,甜而不腻。
司星珩朝床内侧坐了坐,挨霍祁近一点,捧着跟脸差不多大的碗,就着碗里的汤小口吃着白白胖胖的元宵。
“好吃吗?”霍祁身子往前探,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般低哑。
司星珩双脚吊在床边,不自觉的前后晃动,下意识的点点头,鬼使神差的把长勺喂给霍祁。
他深黑的眉眼间漫上丝丝缕缕的笑意,司星珩想起这是她刚刚吃过的勺子,里面还有刚咬破皮敞气的圆子,碾碎的花生粒淌到勺子里,绵密细滑的汤汁被汤匙兜住底。
司星珩张口想阻止,就看见霍祁薄薄的唇瓣贴到匙边,就着她的手从容的咽下。
“挺甜的。”
霍祁好似没有留意到其他,烛光映照在他含笑的眉梢,闪着熠熠的光辉。
然后重新拉开距离,慢条斯理的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
苍穹幕落,明月渐渐被残云遮掩,屋内烛火跳跃的越发快活,昏黄的碎影摇曳在两人之间。
院子里突兀的出现脚步声,由远及近堪堪的停在了屋门口,随即响起几段激烈的争吵声,逐渐激昂的哭腔让怀夏也有些慌乱。
“主公,来寻珩姑娘的。”怀夏扣了两下门,请示屋内。
霍祁蹙眉,“进来说。”
木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一个中年女子“扑通”跪在地上。
“小姐,府里出事了!”
第16章 恩人
叶媪是侯爷房里的伺候嬷嬷,年轻的时候是水乡唱调的戏子,说话总有种念到骨子里的酥麻劲。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司星珩眼熟的小丫头,几个姑娘身上都有着明显的拉扯打斗痕迹,此时跪在院子里娇滴滴的望着屋内。
叶媪直起身子,想回头安抚了姑娘们几句,却被屋内的布置惊的说不出话。
她跪在白玉通铺的砖板上,每朵都凿成莲花的模样,花蕊内嵌珍珠,花瓣更是鲜活玲珑,玉璧镶灯,奢靡至极。
叶媪很快恢复了低身下气的模样,俯下身子头触手背,“可算找到小姐了。”
“怎么了?”司星珩起身放下珠帘,轻美的薄纱遮住霍祁晦暗不清的身形。
这嬷嬷在司星府里身份特殊,表面是侯爷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下人,实际上识字算数都不在话下,做事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的。
司星冥随军在外的时候,府上大小的事都会经过叶媪的手,府里随从大多任由她调遣,也算半个体面主子。
曾经侯爷也想收她到房里当个侍妾,但不知什么原因,最后也不了了之。
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半辈子,在府上捞着清闲差事做着。
司星珩记得前世对她最大的印象,便是那层无人能看透的面具。
好似那人心揉成了好多瓣,永远猜不到她到底想要什么。
“今夜府上突然来了官兵,说是来搜查府里的钱币。”叶媪没等司星珩吱声,继续往下说,“夫人不在府上,侯爷在武将中也没有熟识,所以就让奴婢几个人冒险出来,寻思着...寻思着...”
“那你们不是来寻我的呀,是来找霍祁的吧。”司星珩略一迟疑,半带轻笑。
她那父亲可真是打的好算盘,平时不积善行德,大难临头了才想着烧纸拜佛,哪有那般好的事?
这次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大事,偏偏母亲不在,无人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了。
按理说霍祁瓦解了契戎的老巢,司星冥那里应该很快回朝的,为何此时还没有动静呢?
司星珩不知为何想到了前几日,霍祁劳苦奔袭去找了一次司星冥,此回的事会不会是两人联手?
“小姐可千万要顾念着侯府,若是亲族受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官兵简直粗鲁放肆,侯爷现在都还在他们手上。
奴婢们可是将脑袋提在手心里出来给小姐报信的呀!”
官兵们来势汹汹,让叶媪想起了那天夜里从霍府来的私兵,或许两拨人都是同一个身份?
所以侯府的人一被控制住,她便请命带着几个亲信跑出来搬救兵,只是在门外被为难了一番,好在是几个柔弱女子,倒也没有多过分。
若是霍将军不帮府里这个忙,那她就把那晚的事原原本本的复述给小姐听听,也让小姐知道伴在她身边的霍将军,是什么样的豺狼虎豹。
叶媪心里这么想着,瞬时有了底气,直了直身板。
“想让我去给霍祁开这个口?”司星珩朱唇轻启,笑意盈盈,“可是你们的命,关我什么事啊?”
——
“珩姑娘,您这是...”怀夏从偏房抱来床褥被子,手足无措的见着司星珩熟练的接过打开。
她挪开床边的东西,紧挨着踏缘铺好,“祁哥哥伤口正是严重的时候,若是夜里感染发烧,需要人守着。”
怀夏刚张开嘴,在霍祁锐利的目光下,乖觉的合上了。
明明他随时都守在门外,再不济还有在偏房值守的太医,哪里就需要珩姑娘亲自陪在这里了呢?
他在主公浑身寒意的逼迫下,如释大赦般逃出门外。
“若你开口,我帮他们,不难。”霍祁挑开帘帐,消瘦的手背上撑起掌骨的纹路,显得手指格外修长。
他转眸看向忙的不亦乐乎的司星珩,好似就要在他房间里扎根了。
“你要帮他们?”司星珩不露声色的凝眉,“这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霍祁行事自有他的主意,虽说出发点是为了护着她,可她也不是傻子,只能躲在他的羽翼下。
上辈子不就是吃了这样的亏,所以一个旁支偏系的小庶女都敢踩在她头上,这样的错她可不会再犯。
司星珩合拢嘴唇,语气很平静,但话下隐隐的不快和委屈却被霍祁轻易的捕捉到了。
他脸色微变,下颌线条绷紧,垂下睫毛看向她时,平静的眼眸中荡起了波澜,“我希望我在阿珩心中,是无所不能的呢。”
司星珩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攥住,被捏成小小一团。
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坦诚,如同一片处于盛夏的金银花海,让人无法抗拒的接近,再忍不住沉溺其中。
她望着她眸子里的粲然星河,猛地找回了当初在契戎边境雪地里,那股似有似无的熟悉感。
“你去过石经寺吗?”司星珩猝不及防的问了一句,她想起年幼时曾随司星冥去契戎边境,她听说石经寺的许愿很灵,所以母亲出征前一天,她独自乘轿撵前去求佛。
在途中,恰巧救过一个小公子。
只是她有些记不清样貌了。
——
那年的雪也如现在这般肆意。
临时雇的轿夫嫌山路太陡,不肯靠石经寺太近,她透过桅窗看见四周的野景,像是披了一层薄纱。
而密密匝匝的白色里,那片突出的异色格外刺眼。
她给轿夫结清了工钱,提着早早做好准备献给菩萨的贡品,下车去查看。
蜷缩成一团的少年被雪淹没了半身,冷风一阵阵拍打着他单薄的身子,使得脸色一片紫青,身子裸露的部分白皙的要命,但在散落的黑发衬托下显得更无血色。
他似乎在无意识的低声咳嗽,嗓子里滚动着含糊不清的低咛,嘴唇已经被冻成了绛色,见司星珩靠近,他喉间嘶哑的想发出声音,身子强弩之末一般微微发颤。
司星珩年岁尚小,呆愣了好半晌,咬牙接下披风,乘着残留的热气,盖到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