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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沈家二郎?他不是只有一个女娃吗?怎么突然间冒出个孩子,张氏又不是不能生。”
大娘不信,拉着许计的手紧了紧,围绕在旁边的村民也凑了过来。
在离阳村,谁都知道沈家二郎是在五年前娶了同村的张氏,四年前生了一个女娃。因为这沈仲行疼媳妇女儿是出了名的,比如跟他女儿同龄的同村女童哪一个不是早早就下地帮父兄干活,脸晒的黄扑扑的。哪里像他家大丫,白白嫩嫩,跟镇上地主的孩子似的。要不是他家富裕,还只有这一个孩子,要不然指不定要被人怎么议论呢。
就是因为沈仲行的种种表现,他们才不相信这样一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男人能干出这种事。
许计摆了摆手,摇头:“我又不是他家里人,哪里知道那么多,伯言只说孩子是他二弟早年间的,如今才寻回家,随成想,你们会这般误会。”
说罢,许计手就挣脱了出来,看如今院子里这么安静,看来伯言把事情解释清楚了,他也就放心离开打水。
事实上,沈伯言并没有。在他说完那话后,厅堂更加寂静。
王氏都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的憋了回去,不可置信看向李氏,希望她能拿个主意。
李氏愣了几秒,下意识瞥了一眼身旁的人,然后面色严肃道;“伯言你再说什么呢,你二弟只有一个孩子,哪里来的第二个,莫不是你犯了错误,想让你弟顶过?”
沈伯言委屈道:“阿娘,你忘了大丫头才是二弟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是阿无!”
“阿无..”这个好久没听到的小名,让李氏不自觉低声跟着念了一声。
阿无。
一个让在场许多人陌生的名字,可却能让李氏几个经历过当年事情的知情人,一阵恍惚。
“阿无是谁?”许村长不解地问道。
沈伯言还没回答,李氏先解释了:“是我家仲行的原配妻子,在当年逃荒中逝世,留下来一个孩子。因为娘胎带出来的病,娃娃身子骨一直不好,幸好当时有个圣僧路过,说他与佛有缘,可保他平安,所以我们也只好把他送出去,算了算时间正好十岁。”
离阳村的原村民还真不知道有这件事,看来还真是闹了一个大乌龙,可是他们不自觉地看了看刚刚一直在李氏身边陪着的张氏。
那妇人约莫二十多岁年纪,身穿跟王氏相同的荆钗布衣,但容色清秀。她脸色轻松地回望同村叔伯,轻声细语道:“我有听郎君说起过,听说那孩子跟姐姐长的很像,是个好孩子。”
你都没见过,就知道是个好孩子?许村长皱了皱眉,但好歹沈仲行为人倒实诚,没有瞒着他们村的姑娘,他也不计较了。
知道了前因,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问道:“那孩子在哪呢,长什么样,让我们见见吧。”
因为这孩子,离阳村差点就有理由跟沈家翻脸,向他们发难,如今又重归“和平”,总得让几人看看是何方“神圣”。
李氏一直紧绷的神经缓了一些,迷茫的摇了摇头,从进门时,她好像就没见到。想到这,她恨恨地瞪了一眼沈伯言:你这小兔崽子,早说清楚不就好了,害的现在闹得这么大!
沈伯言觉得自己相当委屈,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要被阿娘罚跪。不过也是他考虑不周,忘记了还有孙大牛的前例,下次要记着看情况说。
为了将功补过,他转了转头,在厅堂寻找巡视了一番,就发现刻意躲在角落的沈弈,还发现他手上正牵着的女童。
这不是..
没等他说,有人比他更快。
王氏一直波澜不惊的脸色一变,惊呼:
“大丫,我不是让你回屋吗?怎么出来了,快过来!”
第6章 立足
因为傍晚,天色渐变,连屋内都有些黯淡。之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居然有这个人。顺着张氏的视线,众人看了过去。不过看不清那孩子长什么模样,模模糊糊中只觉得有些与众不同。
“阿娘!”
他手上一直牵着的女童,听到娘亲的呼唤,不舍地看了一眼刚刚和自己聊的非常开心的大哥哥,然后才扑到王氏的怀中。
沈弈穿着普普通通的麻衣粗布,因为一天的颠簸,黑发上蓝绿色的束带只松松系着。他慢慢走近,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了厅堂的靠李氏前方,才十岁的年纪,已经快有一米六五。可身形意外的纤瘦,眼眸像是天生含着笑意,苍白的脸庞带着几分病弱,微微弯腰,行了一个见面礼。
“不孝子沈弈见过祖父、祖母,还有”
沈弈没有停顿,微微弯向另一边。
“阿娘。”
前座上的李氏至今还记得沈仲行突然从逃荒途中带回来那个女人,通身气派,无一处不惹人注目。尤其是那长相,即使粗布麻衣也惹人爱怜。是他们这种人家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接触到的。
就像面前这个孩子,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李氏,一眼就看出沈弈跟他的母亲长的相似,是那个当年被二儿子仲行送走的,不会有错。
面前的少年现在还行着礼,因为只要他们开口应了,那就是认下有这段亲缘。李氏虽然平日掌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但在家庭大事面前,还是由沈大山决断。
“起来吧,这些年你...受苦了,回来就好。”
很显然,沈家的实际掌控人沈大山也记起了他。
沈弈也不矫情,大大方方起身,然后站在另一侧不太显眼的地方。
一场不见硝烟的斗争,就此平息,几个长辈也随意地聊了聊最近的闲事,意外的和谐。毕竟沈大山这一家一向低调,跟其他沈氏族人还是不一样的,在不涉及到某些事上,许村长还是很乐意跟他们打好交道。
闲聊了几句,许村长等人离开后,沈伯言终于有机会站起来,只不过腿脚都麻了。在王氏搀扶下,委屈地向李氏诉苦:“阿娘,怎么才让我起来啊?我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嘛?”
在解除了误会后,王氏也像往常一般心疼自己的相公,拿着手帕,帮他拍拍落在腿上的灰尘。
可李氏毫不留情,扫了他一眼,骂道:“就应该让你跪着,长长教训,平日里就知道买那些没用的书,俸禄都花完了,现在连脑子也丢了。”
“我买的书都是圣人教诲名言,哪里没用了。”沈伯言不服气。
“还说?我叫你买的豕肉你是不是又忘了?还敢说自己脑子没丢!”李氏不客气的敲了他的脑袋,然后不跟他多说,转头去小厨房准备晚饭。幸好仲行前些日子钓的鱼还剩几条,算了算时间,他也快从山里回来。
被忽视的沈伯言小声嘀咕道:“我买的那些书一定会派上用长的...”
在一阵兵荒马乱中,一家人洗好了手脚终于吃上了晚饭。
在沈家吃饭也是有规矩的,不过有别于其他户人家的规矩。本来应该在日落半高的时侯吃饭,因为趁明可以省点蜡油,不过沈家有沈伯言从县衙偶尔带回来的蜡烛,倒也不缺。
沈大山坐在桌子的正中的位置,在他面前的除了刚刚李氏和张氏从厨房端上来的几大盆大碗菜,还有一小碟剥好的花生。
随后就是按照女人一边、男人一边往下坐,因为家里男人少,所以沈弈没有负担的混到了沈伯言旁边的一个位置,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跟这么多人一起吃饭。
随着沈大山第一个动了筷子,然后李氏开始分餐,晚饭才算是正式开始。
沈家的饭菜,跟沈弈想象中古代人的饮食不同,他本以为他们是吃窝窝头,还有一些难以下咽的野菜的。
没想到是喝杂粮粥,还炒了一大盘青菜,和一小盆水煮鱼,意外的有些丰富。这让沈弈感到疑惑,自己是穿到什么朝代,居然可以过的这么好,在他为数不多的前世贫瘠历史知识记忆中,古代农民应该吃不起油。
不过这些食物是由李氏分餐后,才能吃的。
因为量多的缘故,所以每个人都分到能吃饱的量,不过男人分的多一些,还再加上两张面饼,毕竟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分到沈弈时,李氏瞧着他明显比家里其他人瘦弱的身体,不由分说的勺了一大碗鱼汤,其他人看了也没有意见,王氏分的是碗筷,特意选了个大的给他。
不过小小的脑袋和明显大一倍的碗形成鲜明对比,看着更让人心疼,连高处的沈大山都开口询问:“阿无啊,你在寺庙这么多年,都吃些什么?不是说僧人过的好吗?”
沈弈愣了神,老实回答:“师父们喜欢清静,不喜下山,所以都是吃山上有的素菜,我不算是僧人,但今天还是第一次吃鱼。”
沈弈知道融入一个新家庭,除了要搞好关系,还有适当的示弱。不过他说的也没错,在寺庙时,都是吃已经被安排好的素菜,除了前世,他就没尝荤味了。不喜下山,是那群僧人不喜欢他下山!
这话一说出来,大家看沈弈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除了之前一不小心的误会补偿,还多了心酸。本以为沈弈是去享福的,谁知道还不如在家呢。
“哥哥,你连鱼都没吃过,那岂不是过的很苦?”
在张氏怀中的大丫奶声奶气的问道。
她虽然才四岁,可也知道如果让她天天吃素菜的痛苦,因为她做错了事,阿娘才会这样罚她。
沈弈摇了摇头,“还行,习惯了。”
不是习惯吃素菜,而是因为有糖了,勉强能接受。
“那你是因为过的不好,所以想回来吗?”
李氏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数年没见个面的孩子,谁能想他过的怎么苦,她暗自懊恼早知道当年就不听那僧人的话,什么阿无六根缘浅,与亲人无缘,所以这些年都没有去找他,就是希望他好好活着。
“嗯..差不多吧。”
沈弈仔细想了想,总不能说自己逃跑,然后被抓住,最后后脑勺被打了一棒,丢出寺庙。
其实当年逃荒路上,李氏她不喜仲行给他们惹了这么一个漂亮的麻烦,可那个女人很快就死了。如今随着时间的抚平,李氏如今看着身形清瘦,因为身体不好脸色苍白更显容貌俊秀的沈弈,这是她现在唯一还活着的孙子,她头一次生了舔犊之情。
她心疼的抱住沈弈,亲声安慰;“阿无,以后有祖母在呢,之前过的不好没关系,现在回了家,祖母以后一定会好好待阿无的。”
沈弈没回话,只也搂着李氏。
直到这一步,沈弈才算是半只脚踏进沈家。
而家里的其他人也欣慰地看着祖孙俩相亲相爱的场景,等沈大山轻咳一声,提醒着:“好了,阿无才回来了,让他好好吃饭吧。”
李氏抹着眼泪回了位置,沈弈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还真不适应和人接触这么亲密。
众人分到饭菜,也开始吃饭。现在饭桌上的规矩就没有那么多了,能聊一些无伤大雅的事,在几个妇人聊明天要干的事时,沈弈悄摸摸地拍了拍旁边沈伯言的胳膊问道:“大伯,我阿爹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从刚刚他就想问了,如果说三伯沈叔举在镇上地主家做工,不能经常回家,那沈仲行不是在家吗?怎么大家都没有等他的意思。
沈伯言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二弟平日帮阿爹做完农活,就会去上山打一会猎,说是不能生疏了武艺,咱们现在吃的鱼就是他钓的,厉害吧?”
他放下碗,又说,“因此二弟都比较晚回来,所以阿娘都会特意准备一份晚饭。你明天应该能见到他,他跟阿爹性子最像,有点闷,你机灵一点就好。”
沈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见他傻愣愣的模样,沈伯言轻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继续吃饭。
众人闲聊了几句,沈弈也被问了好些个问题,气氛相当融洽。就在晚饭快要结束时,大门被推开了。
沈弈下意识的望了过去,是一个身高八尺,相貌刚毅的魁梧男人,他大概三十多模样,身穿开胯衫子,麻练鞋,裹着顺风幞头。腰上还系着一个网,里面是一只灰白兔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男人第一印象就是排斥,说不上来的感觉,就是不喜欢这个人。
沈弈与那个男人一下子就四目相对,眼神极好的他清晰观察到男人脸上的神色变幻频繁,从一开始的恍惚,到震撼、怀疑,与最后的平常。不过沈弈没有漏下男人一闪而过的杀气,不过其他人没看见。
他认识自己。
沈弈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甚至他还想杀了自己。沈弈仔细思索了一下记忆,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心想,一定要远离这个危险的男人。
在他决定好的下一秒,离大门最近的大丫惊喜地喊道:“阿爹!”
说着,她就挣扎地离开张氏的怀中,跑了过去。
那个面容严肃的男人脸色一下就肉眼可见的柔和了,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有没有想爹爹啊?看我给你带回来的兔子,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居然他就是沈仲行,沈弈眼皮跳了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有!不过爹爹,就在刚刚我认识了一个哥哥,他跟村里那些阿虎哥不一样,我跟他聊的很开心,他还会给我糖吃!”
大丫没在意自己想了许久的兔子,反而开心的跟沈仲行分享道。
“哦?是哪位?”
沈仲行笑了笑,看向局促不安的张氏。
李氏把话头接了过来,打笑道:“这丫头也真是的,阿无哪里能跟那些皮猴子比,毕竟是她亲兄长,当然对她好。是吧,阿无?快来见见许久没见的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