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老夫人肩膀不由自主地轻颤,一行泪从老迈褶皱的腮边滑落。
“女人家生来命苦,在家,听父母兄长的,嫁了丈夫,要瞧他眼色,老了,又得顾忌儿子媳妇为娘强撑着这口气,什么都要插手,什么都要过问,为娘不是不知道,大伙儿心里有怨言,大约也忍得够了你若在天有灵,保佑为娘再活十年,护着奕珩的孩子平安长大,为娘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好牵挂了”
“你的一生,只过了二十栽,受尽苦楚折磨,皆缘情之一字。我瞧奕珩那孩子,像你那林氏是个有福的孩子,得我们奕珩,另眼相待。两个人说不上怎么瞧对了眼,这么多年,没见奕珩待谁这样小心他们成婚时我与你说过,只要我在,奕珩想娶谁,喜欢谁,想怎么过日子,没人能阻止今后也是一样,但凡有我这老不死活着的一日,定不叫奕珩和他的孩子受半点委屈。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将来黄泉路上见着,锦瑟,你别怪娘当初,实在那口口声声说爱恋你的男人意志不坚,为娘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女儿,给他这样欺负,为娘如何不怨为娘却想不到,你认清了这个人,会受不住你疯疯癫癫大喊他名字,求我们准你去找他时,为娘的心,都碎了锦瑟你太痴,太傻”
春日的风还带着凉沁沁的冷意。
卫国公手里摩挲一块白玉,倚在书房榻上,从敞开的半片窗观望今晚的月亮。
钩子般挂在天边的新月,像极了记忆中那张脸上,笑起来的弯弯的眼睛。
里面揉碎了世间最美的光华,映衬着他的影子。叫他流连得一再吻上她的眼角、眉梢,蝴蝶翅膀般轻颤的睫毛。
终于位极人臣,得意过后,更多的是空虚凄冷。
这样的好日子,却不能守着心爱的人过下去。
无可奈何接旨尚主时,他以为,人间最苦涩的滋味他已尝尽。却未料,更多的苦楚折磨等待着他。
日日夜夜,给那份蚀骨的痛楚和悔恨折磨。
早知她会死,早知她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也可这般狠心,他说什么,也不会轻易选择那条无法回头的路。
那身细腻娇肤给大火烧灼,该有多疼呢饶是这般痛苦,仍拼死生下他的孩子
那孩子,他却一直当成一个笑柄,任由世人用最恶毒的字眼猜忌、辱骂。任由那个占了他世子名头的孽种对他的亲子百般欺凌、折辱
卫国公想到这里,痛得俯下身,抱紧了自己的头。
影卫就在这个时候进入。立在卫国公面前,投下漆黑的影。
“禀国公,今日木九的孩儿百日,第一回抱出来给大伙儿瞧,孩子生得白白胖胖,很康健。木九爷今晚不回府,在东营轮值,据说威武侯此去荥阳,要从东营带一波人照应属下打听过,木九爷的名姓,正在此番出行名单里。”
事无巨细,卫国公想知道的,影卫都能打听来。
卫国公摩挲手上的玉石,许久才开口。
“由得他去,安排我们的人,一路随行,勿叫木奕珩折在威武侯手里。”
“可是”暗卫欲言又止,“木府那边木九爷不在,怕不怕”
是担心宅门内龌龊事多,没有木奕珩保驾护航,林氏母子给人趁机归置
卫国公叹息一声。
“他走了,我才好安排人手行事奕珩那小子太精明,只恐给他察觉,一直不曾行动。这倒是个好机会,你传令下去,安排妥当,万不可露了马脚。”
暗卫领命而去。卫国公沉着的面上露出几许疲色。
“锦瑟啊很快,我就能抱着自己的亲孙,亲手将他养育成人你只管放心,我会把欠你的,都在他身上偿还回来”
木奕珩给朝廷点将,要去荥阳。
消息传回岚院,内室里气压明显低了几分。
“我倒有心辞去公职,专在家里陪你和儿子,这不怕你嫌弃我无所事事,前番拿命换回来的功劳也不能一概毁了再者,将来我无权无势,你和儿子也得跟着我瞧人冷眼”
林云暖逗弄小家伙,听他啰嗦一大堆,总算抬头横他一眼:“我又没说不许你去,做什么解释这么多”
木奕珩笑道:“这不是、怕我一走几个月,担心你挂念么你放心好了,张勇吴强我都留下来,再请你二哥二嫂没事多跑咱们家陪你解闷儿,时间转眼就过。”
林云暖身上乏了,挥手叫乳娘将孩子抱下去,懒洋洋伏在床上,斜睨他道:“我和孩子都在内宅,又不出门,张勇吴强留给我做什么你出门在外,才该有人护持。你也莫小瞧了我,虽说如今我身体这样,镇日半死不活,脑子还没坏掉,不会随随便便给人欺了去。自己家里,你担忧些什么速去速回,专心做你的事。”
木奕珩闻言笑了,上前来伸手在她背上给她按摩,“我就是求个心安罢了,突然要离家许久,舍不得你和孩子。”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说的大抵便是这种情形吧
谁想从前嚣张跋扈任意妄为的木九爷,会变成这样又怂又黏人的老婆奴
林云暖眸光微闪,将头埋低。
“木奕珩我现在这样回来,不如叫翠文或者清风”
话没说完,给人一把掀过身子,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行了”他沉着脸,“等我回来,你就大好了。不许你说些丧气话,听着叫人生气”
木奕珩象征性地在她臀上拍了下,“再胡说,我可就不留情面了。”
林云暖住了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早产加难产,她这身子伤损得厉害,这几个月木奕珩不说什么,可天长日久,难保不会背着她
与其叫他到时自己寻人回来,她还不如自觉点,主动提议。
木奕珩想也不想就拒了。
林云暖就觉得自己脸烫得厉害。
适才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心,实在不敢叫木奕珩知道。这样去试探一个待她好的人,未免太小心眼了。
“侯爷,雨势越来越大,斥候探过,前方有个村子,可先避一避雨。”
威武侯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自有人先行一步往前方打点。
唐逸坐在车里,长途跋涉,他皮肤嫩,骑了两天马就把大腿内侧磨破了皮儿,威武侯特在之前的镇子上买辆马车给他,只是车速奇慢,没一会儿就给落后在队伍后面,只几个黑甲卫沿路护持。
这种鬼天气说冷不冷说热不热,镇日下雨,随军行路无聊得很,赶路赶得头发晕。他养尊处优惯了,觉得不能适应,又不敢提议自己先回去。威武侯欲\念极重,尤其在公事忙的时候,压力越大,时间越紧,越要用某些法子让自己松乏。唐逸觉得羞耻,自己一代才子,丹青惊世,曾是多少佳人梦中仙侣。无奈如今屈就人下,有家没脸回,混得个没脸面的名声,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他撩车帘,远远瞧见威武侯的马慢下速度,坠到队伍后头。却不是为了等他。
木奕珩负责断后,骑一匹棕色宝马,这种天气,右臂旧患频频泛酸,才用左手除下右臂上的护肘,想要捏一捏,就见威武侯停步在前,正回眸朝他看来。木奕珩脸色一沉。
“奕珩。”威武侯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本侯想起有些事没办,你赶在天黑之前,替本侯走一趟甜水镇。”
木奕珩眉头微蹙,抱拳道:“敢问侯爷,是何事”
“去甜水镇买四百只馒头,记住,只要七里巷拐角崔记的馒头。”他顿一顿,微笑道,“本侯有大用。不得耽搁,记住了”
手段如此粗鄙的折腾人,根本不是威武侯的作风。木奕珩蹙了蹙眉,军规在上,如何不能反驳上峰。只得抿抿唇角,抱拳领命。
威武侯仰头瞧那雨势,潺潺不休,等木奕珩到了甜水镇,大抵已天黑了吧却去何处寻崔记摊档,又如何来得及做出四百只馒头
非是他无聊消遣人,实在木奕珩生命力太顽强了,几个月来军营的非人苦训都没能压得他低头。这事有卫国公插手后,反叫他觉得更有趣了。
若是强来,木奕珩那小子会羞辱得哭么
卫国公会否痛心疾首,与他拼命
光是想到这二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威武侯就觉得有些愉悦了。
第55章 第 55 章
马腿打滑, 木奕珩反应灵敏, 才避免了摔马落地。大雨浇透了斗笠,他几乎睁不开眼。
天空像被撕了道口子, 那雨水瓢泼一般,不要钱似的往下倾泄。
木奕珩右臂酸得有些狠了,寻个避雨的屋檐, 把右臂袖子扯开, 一条长长的疤痕, 在上蜿蜒。
他从没忘记, 是谁害他如此。
一入村中, 就地安置, 借了村民的几间土坯房, 给威武侯和唐逸及几名将领歇息。
唐逸换过衣裳, 磨磨蹭蹭地往威武侯房里挪步。
院子里两名送热水的农女, 立在角落里偷觑他。
那样的目光他并不陌生, 他俊逸出众, 任谁见了, 都要忍不住多瞧几眼。而于今的身份只让他觉得耻辱不堪,他别开头,垂眸往屋中走。
亲卫在屋前拦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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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只管自去歇了, 侯爷有事, 并不在里面。”
唐逸微微一怔, 忆起适才木奕珩打马而去, 童杰在后凝视他的神情。
与看自己之时, 一模一样。
若木奕珩也成了童杰的人
唐逸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微微颤着。
世家子弟,向来骄矜跋扈,如若雌伏人下,将是何等不堪,木奕珩还有无脸面,再回头对着妻儿
届时暖暖,会否如骂他一般,骂那木奕珩一句“恶心”
这个时辰,木紫烟原已该安置了。成府里惯无夜宴,几位成爷均是洁身自好之人,落钥早,各房清净。
唯木紫烟的三房近来麻烦。
钟晴跪在地上给木紫烟捏腿,已有小半时辰。
成威坐在榻上瞧书,不时拿眼偷觑她,目光一对上,一个无辜深情,一个无奈可怜。
两人都不敢说话。
木紫烟斜靠在榻上,目光不时掠过二人,虽如此作践着丈夫心爱的人儿,心里也并觉得十分舒坦。
她穿着艳紫色绸缎寝衣,头上勒着嵌珠金银二色抹额,上了晚妆,一派雍容贵妇模样。可粉黛盖不住她颓然气色,和身下跪着的那清汤寡水般不施粉黛的女子一比,还逊色了几分明艳娇俏。
年轻真好啊。
这样水灵灵的脸蛋儿,就是她见了,也想伸手掐一掐。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留着尖长指甲的手指头,在那嫩生生的脸蛋上一拧,一旋,掐出个红印子。
钟晴不敢出声,委委屈屈噙了两汪眼泪,偷偷瞧了成威一眼。
成威目中的急切不似作假,才想开口斥两句,就听木紫烟嗤笑一声:“啧啧,钟姨娘肌肤真是滑嫩,不怪三爷爱你,就连我瞧着,也忍不住想摸两把。”
这种酸话,只能当做是赞她,钟晴抿了抿嘴唇,小声拜道:“夫人说笑了。晴儿不及夫人。”
木紫烟最厌烦她这幅模样,什么叫不及夫人难道赞她一句,还就给她脸面与自己比一比了她也配
成威叹了口气,眉头蹙紧了,依旧瞧他的书。
美人的委屈,只有背地里再安抚报答。
木紫烟笑了笑:“好了,仔细你手乏,前儿我给三爷绣的补子,还差一点儿功夫,你就着外头的灯,替我把它绣完了,我有话与你三爷说。”
钟晴在心里叹了一声,只得行礼后,移步外间,稍间的灯暗极了,一块补子才只绣了两针,要绣完,这一晚不必睡了,说不准还熬坏了眼。
她又朝帘后,里头歪着的成威瞥去。
成威在和木紫烟说话。
不知说了什么,反正第二天,钟晴就被告知,她要随侍三奶奶回娘家去了。
便回娘家,也要带着她,不给任何她与三爷独处的机会
钟晴咬碎银牙,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随木紫烟上了路。
车内,侍婢小惠撩帘瞥了钟晴一眼。
回身道:“奶奶这招果然高明,从前为她与三爷争执,自己生气,还落不了好。这下好了,奶奶日日抬举她,夸她,把她拘在身边吊着三爷,三爷却不好说奶奶什么。现下奶奶又有了孕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等生了小公子,三爷又要高看奶奶一眼。这种不值一提的野花野草,时间久了,瞧腻了,三爷是不会再理的了。”
木紫烟并不见得意神色。她懒懒靠在车壁上头,
有什么好杀敌一百,自损八千。
不够她心里堵得慌的。眼睁睁瞧着自己丈夫与人眉来眼去,背过身那俩人就要勾勾手指,防不胜防。
木紫烟于今已有近五个月的孕,胎相坐稳了,馋娘家的饭食,好说歹说磨着丈夫说通了婆母准她回娘家,木清渝早早派了人沿路迎她,接进府里,一番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