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大夫人不免斥她胡闹:“多大个肚子还往外头跑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轻重是想气死你娘么”前几日染了风寒,才好些,这时还有些咳。一句话骂完,喉咙就沙哑了,侍婢端茶上来,木大夫人抬头接过,就见着一个眼生的女子娇娇立在门口。
“这是”瞧打扮,不像婢子,眉眼十分清秀,脸蛋儿尖尖,腰肢细细的,戴着不显眼却很贵重的玉饰。
木紫烟面色一沉:“钟氏,过来给夫人看看”
钟晴忐忑上前,跪地磕头:“奴婢钟氏,拜见夫人。”
木大夫人便知是自家女婿近来宠得没边儿那位。脸色不怎么好看,象征性地赏了一把银锞子,便撵她出去。
钟晴立在廊下,才舒一口气儿,就见一个三月天还披着滚毛披风的女子乘肩舆过来。
钟晴本想躲,却躲到哪里去她一个随侍过来的半奴半婢,怎好在人家院里胡走叫候在外头,怎敢轻易离开
林云暖扶着侍婢的手过来,似乎每走一步都要喘一喘,十分的娇弱无力。下人们小心翼翼护拥,一见她来,大夫人屋外的侍婢都大惊小怪地凑过去。
“哎哟,九奶奶怎么来了这天儿还有些凉,可莫着了风,夫人该心疼了”
林云暖面色有些过于苍白,精神却好,披风里头穿着新裁的蜜合色百蝶穿花袄裙,手上套着上好的东珠钏子,这种好东西,钟晴是认识的。每一颗都浑圆莹润,一般大小,单是一颗便已难得,这么一串二十四颗,价高得令人咋舌。她倒好,随随便便串在手腕上面,若非抬腕露了出来,都叫人难以发现。
林云暖朝下人们笑笑:“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眼看四月,何来的凉风大伙儿可都到了但愿我不会又迟了。”
里头掀了帘子,木大夫人随身侍婢笑着来迎:“九奶奶,听着您声音,夫人就紧着奴婢来迎了,快进来,今儿您是头一个,不必担心迟了呢”
林云暖上阶,经过钟晴身前,钟晴纠结着,是不是打个招呼,可她什么身份,要说话,必得先行礼,自称奴婢
林云暖似乎没瞧见她,扶着侍婢的手迈入进去。
帘子隔着内外,只留一点冷冷淡淡的清香。
茉莉花的香露味道。
多少次唐逸与她亲昵,衣料上头,就沁着这种香味。很淡很淡,回味绵长,久久不散。
钟晴心头发酸,无言叹了一声。
木紫烟对林云暖向来说不上喜欢,人怀有孕,脾气更差,冷着脸道:“你来做什么每每出个门,兴师动众,劳娘为你操心。身子不好就在自己屋里歇着罢”
当谁愿意瞧见她么
木家几个未嫁的闺女哪个不是给她污名连累躲着都不大敢出门,就怕人家问她们九嫂的事。
林云暖平静地笑笑:“咱们家大姑奶奶回门,我自当过来看看。如今身子已大好了,劳娘和紫烟你惦记。”
木大夫人叫人给她垫了软垫,关切问:“钰哥儿睡着呢前儿说他吃的少了,可是乳娘奶水不足可要再叫牙婆带几个过来瞧瞧,有中意的,多留两个。”
林云暖道:“劳娘费心,钰哥儿还好,前儿是闹脾气呢,总想人竖抱他,嫌仰着瞧东西不清楚。不怪乳娘。两个乳娘都很好,娘选的人极妥帖。”
说及自己的孩子,林云暖面上浮上一抹柔色。
她皮肤本白,因失血的原因,更添了几分娇弱,说话声音柔柔的,说是有气无力,却也有种无意识的勾人。
总觉得对她说话大声些都怕吓着了她似的。
叫人不忍心。
九弟就是爱她这副狐媚样子吧
想到自己家里,那个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钟氏,也是这般德行,惯会做出妖调样子,蒙蔽男人的理智。
接着,又想到自己比她还小两岁,她勾着九弟那么个血气方刚的小子丢不开手,自己却早早失了丈夫爱宠,就连这胎,几乎都是施舍来的
说话间,二夫人、大奶奶等人都到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围着木紫烟的肚子聊天。
林云暖没一会儿就乏了,七奶奶亲送她从里出来。
背着人,木大夫人就训斥木紫烟:“她孩子都生下了,你九弟宠成什么样子,就连我跟你大嫂,也得给她脸面。她过来瞧你,给你未出生的孩子送东西,你连个笑脸都没有,张口就是讥讽,回头她与你祖母哭诉委屈,有你受的”
木紫烟不以为然:“这家到底姓木,如何叫那野种撒野还要看他们脸色不知道的,以为那野种才是爹的亲儿子呢她生下的崽子,是不是木奕珩的都两说,娘你怕是不知道,我府里那个钟姨娘,可知道她好些事呢”
这回带钟氏前来,可不单单是要磋磨那钟氏的,留着日日在那林氏跟前晃,说不准她心虚害怕,还能老实几天。
下午,木紫烟身边的侍婢就到了岚院,说是替木紫烟过来瞧瞧小侄儿,送上金锁金脚镯一类的小物。林云暖谢过后叫侍婢收了,给每个人都打赏了东西,包括钟晴在内。
林云暖如何不知木紫烟这是故意叫钟晴恶心她呢。其实真没关系,她对唐逸早就没感情了,如何还会在意一个曾经给他当过情妇的女人倒是木紫烟,日日将自己最恨的人摆在身边,给她自己添堵,又是何必呢
林云暖同情她腹中的孩子,母亲情绪不佳,小家伙都是有感知的。
到了晚上,木紫烟把人都撵出去,只留钟晴伺候她洗脚。细细问起林云暖的反应,说了什么,情绪如何,没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不免怪钟晴无用。
脚上一踢,带着洗脚水溅钟晴一脸。
钟晴不敢擦,跪地怯怯的告饶。
木紫烟把人扯过来,抬手甩了两个嘴巴子。
对着那嫩生生的脸蛋儿,恨不得用指甲刮花了,嘴里恶毒地道:“如今没有三爷护着你,少给我做出那狐媚样子我就是将你打杀了,你以为三爷能把我如何”
钟晴抖如糠筛,知道自己如今性命就在这人手里。
木大夫人派人过来送被褥,木紫烟听见窗外说话声,对钟晴低喝一声“滚”,转头换上笑脸,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林云暖睡得不好。
从前不管木奕珩多忙,夜里总是回来,他怀抱火热,手臂结实,枕在上面,总能叫人心安。
能听见隔壁乳娘小声哼歌儿哄着钰哥儿,林云暖睁着眼,哭笑不得地想。
“我这是,想木奕珩了啊”
大雨如泄,威武侯披着雨蓑,纵马朝甜水镇的某间民房去。卖馒头的崔记住在那里,属下报之,木奕珩在崔记等他的馒头出锅,已在里面一个多时辰。
威武侯大步朝里去。
想到木奕珩就在那儿,威武侯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像是当年情窦初开时,遇到自己中意的情人时一般,那份雀跃欢喜,好像让自己都变得年轻起来。
院里屋檐下面,坐着个穿斗笠的人。
腰里挂着佩剑,巨大帽檐遮住了脸。
威武侯脚步顿下,含笑喊了声“奕珩”。
那人抬起头来,缓缓站起。
威武侯见他似乎要去拔剑,当即上前,一招扭住他的右臂。
这只伤臂,是木奕珩最大的弱点。
手掌触及右臂的一瞬,威武侯变了脸色。下一秒,威武侯左手掀翻他的斗笠。
雷声隆隆,天空劈下闪电。
那人面色发白,连声呼痛,相貌寻常。根本不是木奕珩。
威武侯震怒。
有他的人跟着,莫不是,还能跟丢了人不成
他面色沉沉,重重将人掼在地上,声音阴冷地问:“你是谁木奕珩何在”
“小、小人是云来客栈的伙计有位大爷,给小爷银子,叫小爷穿了他的衣裳,在这儿坐两个时辰”
威武侯闭了闭眼,掩住深邃眸中波澜的怒意。转身就走。
花家村里,扎着营帐,大多兵士都歇在这里。此刻灯火通明,沥沥雨声中,透出阵阵哄笑。
威武侯打马归来,正见一个农人模样的人,手持托盘从农舍出来,上头摆着一排排刚出锅的馒头。
自有下人来报:“侯爷,木千总半个时辰就归来了,他带回了崔记,就在农舍借面粉用具,蒸出四百个馒头。”
威武侯在军中向来颇有威望,他只一眼扫去,就有无数人为之胆寒,能让他大发雷霆的时候很少,可这刻,前来回话的人显然出现的不是时候。威武侯一扬马鞭,那下人应声滚在地上,嗷嗷嘶叫着,痛得满地打滚。
威武侯脚步不停,一掀大帐走了进去。
里头闹哄一片,威武侯来了也没人提醒,一人指着木奕珩笑骂:“好你个木九,你这是扮猪吃老虎把把输给我们引着我们入局,最后做把大的,一把都赢回去不说,还输的我们裤子都没了。”
木奕珩嘻嘻笑道:“慎言慎言,我又不是断袖,你脱裤子干嘛少废话,快掏银子,小爷这儿,概不赊账”
众人骂骂咧咧笑着掏钱,木奕珩用手一拢,好大把碎银子,得有一百多两。
木奕珩招手唤来一个勤杂卫,“呐,明儿到前头镇上,小爷做东,这些银子拿去,届时请大伙儿喝酒”
众人哄笑起来,“行啊木奕珩,拿我们的钱收买人心”
“罢了罢了,有酒喝我就不计较了,木爷仗义。”
就在这时,有人瞥见了威武侯。
只见他面色黑沉,高大的身躯在背后的帐帘上投下浓重的影。是让人胆寒的威压。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持礼喊“侯爷。”
“楚校尉,军中赌钱做耍,如何处置”
威武侯声音淡淡地点了名。
楚校尉头上立时见汗,艰难道:“罚跑三十里,处处军杖二十。”
“郭启初军中百夫长以上者,不能约束下属,带头犯忌,如何论处”
被点名的郭启初垂低了头:“罪加一等,罚双数”
威武侯轻轻一笑:“甚好。”
他目光扫过帐中一众人,最后视线落在木奕珩脸上。
“木千总。”这一声唤,威武侯说的很慢,很低沉。
众人下意识地去偷觑木奕珩的脸色。
木奕珩站得笔直,面上有吊儿郎当的笑,不等他问,便道:“本千总带头聚众赌钱,威逼下属人人参赌,谋获重资,当处三倍重罚。属下这便去罚跑,回来再领侯爷的六十军杖。只是”
他顿了顿道:“其他人众,乃是听从本千总军令,不得已参赌,遵命听令,军中天职,依律,不当罚。”
众人面露感激神色,几个易冲动的道,“木千总,您何苦替我们扛着本是我等错了。”
威武侯沉沉一笑:“甚好,有难同当,有酒同喝,木千总甚有得人心的本事”
木奕珩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当此外,还需向军侯报告,崔记的四百个馒头,就在帐外,还请侯爷派人点算清楚,属下万万不敢耽搁了侯爷的要事”
说完,他戴上头盔,就往帐外奔去。威武侯本想将他唤住,喊进自己房里慢慢“训示”,竟没机会。
几个甚讲义气的兵士不怕死地顶着威武侯的黑脸道:“侯爷,我等有错,不能叫木千总一人担了,我等这便去追随木千总,同罚跑,同受杖。”
威武侯抿唇不语,只转瞬间,原本营帐里的人就都跑的干干净净。
一行汉子嬉笑着,光着膀子在大雨里狂奔,不时还传出几声笑骂。不像是罚跑,倒像是一同狂欢夜游。
威武侯回到房中,只觉头痛。
木奕珩是如何得知他派人跟踪,又是如何甩脱了他的眼线,带崔记出来的呢
威武侯摩挲佩剑上面的穗子,把沿路来一切情形都回想了一遍。
没可疑,这才是最可疑的地方。
他揉揉额头,闭上满是血丝的眸子。
片刻,屋外亲卫听他吩咐道:“叫唐逸进来。”
天亮,木奕珩等人才罚跑回来,唱着歌儿,相互勾着膀子,笑嘻嘻的没一点儿受过罚的自觉,村里早起在河边洗衣裳的阿婆嫂子们都给他们吹哨子臊红了脸。
军杖留待回京再罚,如今赶路,自然不能带同伤兵。
很快到了荥阳,威武侯给荥阳王拢住,夜夜笙歌。倒没时间去理会木奕珩了。
麻烦的却是林云暖那边。
钟晴又奉木紫烟之命,来关怀“九弟妹”了。
林云暖烦不胜烦,索性称病,叫人闭了院门。
钟晴就在院外头,一站一小天,惹得府里议论纷纷,像是林云暖故意给木紫烟难看。
林云暖无法,只得去了一趟木紫烟的院子。
木紫烟依旧是那副一脸不耐烦的模样:“怎么,我亲近九弟妹,九弟妹反而不高兴”
这声九弟妹叫得,分明就是在讥讽林云暖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