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书生意气,不比后来城府深沉。
“殿下有何吩咐”卫臻不大情愿地行了礼,对这位刁蛮帝姬,向来能躲便躲,避之不及。
“六哥又给你气受了么”荣安有些担忧地打量他神色,恨不得伸出手去,把他蹙起的眉头抚平。手指头在袖子里紧紧勾住,握得有些吃力。
“殿下慎言。”卫臻退后一步,施了半礼,“佑王殿下为人宽厚,最是恤下。殿下无事,请容卫臻告退。”
“雍和”荣安唤住他,快步追到他身前,将他拦住,“本、本宫听说,你家里正在为你议亲”
她虽刁蛮任性,毕竟是个豆蔻之龄的少女,说及议亲之事,不免有些脸红,“你心里瞧上了谁家姑娘,大可去求父皇,替你做主。”
荣安有自己的小心思,毕竟这世上的姑娘,谁又能好得过天家帝女
卫臻挑了挑眉头,面容越发沉下去:“殿下慎言男女有别,请恕卫臻不能回答殿下。”
他移开两步,绕过她匆匆而去。荣安不好再追上前,恨恨地跺脚,咒道:“卫雍和你这木头”
“殿下,殿下”贴身的小宫女快步走来,低声与她耳语,“打听过了,原来佑王殿下写了一篇赋,得到了木太师嘉奖,卫公子有不同见解,当场驳了两句,给木太师赶出尚书房,还斥他目无君父,狂悖乖张。”
荣安闻言,登时柳眉倒竖,“木太师向来偏心六哥,为讨好六哥,自然什么都说他好。卫臻只是伴读,木太师这是瞧不起他呢”
被人瞧不起的卫臻快步走出宫门,径往城东的楼外楼去,叫了一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酌。木文远便在此时登楼,一眼认出喝闷酒的卫臻,“雍和,你怎在此这个时间,不该正在宫中,陪殿下读书”
卫臻起身行礼,两人一同坐了,卫臻遮掩自己的不快,闷声道:“今日散讲早些,昨日瞧书,有篇策论不大想得通,这时间这楼里静,风景又佳,正在此思量。木兄怎会来此”
木文远接过卫臻斟的酒,一口饮尽了:“我也正为一事烦恼,与家里说不着,自己出来散散心。”
他苦笑一下,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卫臻好奇心给他勾起来,凑近低问:“发生何时与老师争执了不成”
木老爷子是个火爆脾气,又固执又迂腐又不近人情,常常逼得几个儿子欲哭无泪唉声叹气。木文远一说烦恼,卫臻自然就想到这上头。
木文远许是两杯酒下肚,人轻松了不少,想到卫臻平素为人诚挚可信,稍一犹豫,就把心事同他说了,“你是家父门生,也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吧,是关于我二妹妹的婚事”
卫臻脑海里浮现木锦瑟抱琴躲在屏风后露出的半张脸,耳尖微微泛红,闷声饮了一杯酒,喉结滚动一下,强忍住没有吭声。
“这不,下个月她就及笄了,正赶上宫里三年一次的选秀,各家都得把族中适龄女子名帖庚字报上去,二妹恐在其中。”
“木、二小姐不想入宫”选秀本是寻常事,木家如今正受重用,别说木锦瑟才貌双全,便是个无盐夜叉,宫里多半也愿留得,这烦恼定不是担忧选不上,而是怕给选上了。
“是父亲不准。”木文远叹了口气,“父亲虽侍朝廷,教导几个皇子,却并无进取攀附之心,这不,宫里消息一传出,父亲就立即吩咐母亲,赶在旨意下来之前给二妹匆匆定门婚事。”
卫臻略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他不正为此,才入了某些权臣之眼,想将女儿嫁与他么他也正为此烦,不想,与木锦瑟倒是同命相连。
“这却也是好事,”卫臻安抚道:“有老师和师母为二小姐筹谋,不怕前程不好。木兄何须如此烦恼”
“唉你是不知道,我爹他”木文远重重叹了一声,“我爹瞧上了一个叫什么刘志高的文人,家贫无势还罢了,那幅性子,俨然就是一、一头倔驴,妹子若真嫁过去,将来有得与他挨苦。”
卫臻面色一变:“这”
木文远教养极好,他出言损人为“倔驴”,实是很难得了,卫臻对此人略有耳闻,知他绝对不是夸张,形容那人为“倔驴”,简直已经太委婉了。
“你听说过他在城门前当众挤兑京兆尹孟大人脱靴换给农妇的事吧那刘志高才入御史台几天,几乎将城里有名有姓的人都得罪了一遍,不讲情面不说,还喜多管闲事,连人家威武侯凯旋回城,天子亲自出迎的这种喜庆场合,也要跳出来指着皇上和侯爷鼻子大骂人家越礼,我爹他唉别提了”
木文远掩面叹息,许久,又提杯饮了杯酒,做儿子的,不好直斥其过,心里百般不服,只有化在酒水之中。
卫臻有些明白木太师的用意。
世家势弱,渐渐攀附宗亲。他想做清流,想留清名,便要逆势为之,做出姿态,刘志高直言进谏、死守礼法这幅倔脾气叫天子头疼不已,又要做出虚怀若谷、广开言路、虚心纳谏的大度姿态,又在背地里不知怎么咬牙切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这人将木太师不便做的事做了,将木太师不便骂的话骂了,其实本质上说,木太师与这人并无区别,他们是同一类人。严于律己,苛于待人,固执守旧,迂腐不化。
拿一个女儿的终身来换虚名,在世家看来,也并不可惜。
只是这个女儿,名字叫做木锦瑟。
卫臻对此,便无法苟同。
“这未免委屈了二小姐。”卫臻状若无意,其实袖子下的手捏的死紧,“刘志高虽有才名,却也太过其貌不扬了些,又性情暴躁,不通世故”
他背人说人坏话,心虚得微微面红。
“哪里轮到她给自己做主”木文远叹了一声,“来,喝酒吧。回头还要替二妹准备婚事,这些事,父亲是不理的,都在我和母亲身上。”
卫臻心头微酸,这么说,这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再无转圜可能。
木府外书房,卫臻和几个世家子弟一溜儿坐在下首蒲团上头,发呆过程中,听见木太师点了他的名字,“雍和”
“今日我在尚书房斥你,其因为何,你可想清楚了”
是要他当众反省罪己卫臻不敢露出不悦神色,恭恭敬敬的起身一礼,复又拜道,“学生明白得”
木太师面容僵肃:“但愿你真的明白,你这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激进偏执,需知这世上,心比天高、心狠手辣、能谋番事业的枭雄不多,善于钻营、祸国殃民、带坏了风气的乱臣贼子却不少,你喊我一声老师,总不能叫你胡作非为毁了我的清名”
一大串严厉的词锋抛出,屋里一众子弟大气儿都不敢喘。卫臻恭恭敬敬地垂头听训,不时出言附和一声“老师教训得是”、“是学生错了”
等到他从书房出来,腿已经跪得发麻。身边友人安慰道:“雍和,老师这是看重你,觉得你是可塑之才,才愿意费唇舌点醒你”
卫臻点头致谢,“我明白,我没事,谢谢关心”
等众人三三两两的走远,他落后一步,回望这座让他倍感压抑屈辱的庭院,他是比较进取,比较善于钻营,难道这就是错么
顽固不化地看不清形势,一味用不值钱的尊严去对抗命运,就一定是对的么
回眸,对上一个淡而细的影,卫臻眼里的恨意和羞恼登时化成愕然、和惊喜。
“你来找老师”
这个时辰了,内宅眼看落钥,怎料能在这里撞见她
木锦瑟身边跟着个抱琴的小婢,见是卫臻,面色微微一红,“卫公子。”
两人分别怔住,一个垂头,一个顾向其他方向,某种尴尬的气流在夜风中涌动,懵懂的婢子不由小声提醒:“小姐,不进去么”
木锦瑟为之大窘,头垂的更低了,“卫、卫公子好走”
卫臻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一情急,竟出口唤住她,“二小姐请留步。”
木锦瑟只觉胸腔里“嗡”地一声,像被人拨动了心弦。
“你你就甘心,嫁给嫁给那个刘志高么”
卫臻问完,几乎将自己舌头咬下来,早上才斥责荣安帝姬不该与他这个外男说及婚事,这会子,自己却来冲动犯忌。
木锦瑟满面的娇羞,霎时化成悲切。她眸子一红,偏过头去,许久才低低地道:“卫公子失言了”
是,是他失言,木家家规甚严,闺中小姐别说不能对父母定下的婚事说不,就连提都不能提的。可若当真眼睁睁瞧她奔入火坑,他却是如何不能原谅自己的。
“我替小姐惋惜。”卫臻咬了咬牙,已经说了一句,再多说几句又如何
“小姐如此才貌,就好比旷世美玉,原该好生护在金匣之中,免受磋磨之苦。若落到那不懂欣赏的俗人手里,岂非暴殄天物,明珠蒙尘小姐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不为自己抗争”
木锦瑟眸子睁得老大,不敢信这话是向来谦和的卫臻说出的。
这番话如此直白,如此过分,为何她,却是一点都怒不起来呢
“小姐”卫臻上前一步,只与她两步之距,“小姐就不想,遇到懂得怜惜之人,恩爱和美一生”
卫国公抚那画卷,纸上绘着的人,却永不会再对他哭、对他笑了。
年轻时的自己,着实是莽撞冲动了些。可他只恨,还不够莽撞,还不够冲动。
早知会永远失去她,便是再乖张狂悖、大逆不道些又何妨
夜已深沉,荣安坐在点缀了无数颗夜明珠的屋中,却半点睡意也无。
她对镜望着自己日渐苍老的脸,谁曾想,她也曾是万千宠爱大的孩子,是无数青年梦中牵挂的女子。
嫉妒、怨恨、和孤独,快要将她压垮。
守夜的宫婢就听见殿下暗哑的音色传出。
“今夜院中值守的是谁叫他进来”
宫婢瑟缩一下,许久才闷闷回道:“回殿下,是、是韩侍卫”
很快,韩蒙被带进来。
荣安坐在对面床上,朝他招手。
韩蒙脚步顿住,在门前地上,俯身跪了下去。
“求、求殿下看在小人曾护主有功份上,饶小人一命”
荣安嗤笑一声,不为所动。
门在外头闭合,将清凉的夜风都挡住了,屋里热得发闷,淡淡的龙涎香里,透着一股浓浓的死气。
荣安的冷笑声,犹如催命的咒符,沉沉如耳光,打在韩蒙脸上。
“难道你违背我命,就不需死么我叫你上\\我啊,堂堂帝姬,天潢贵胄,你便是明日给他杀了,又有什么可遗憾的么这是你的荣光,你的运道啊”
窸窣声响,荣安苍白嶙峋的肩骨破衣而出。
她一步步走来,蹲下身,把自己贴到韩蒙身上去。
眼角无泪,因为泪早已流干了。
如今这具早已脏污不堪的身子,哪里还有半点皇家威严
早在二十六年前新婚第二日,从婚床上面醒来,看到自己和自己的侍卫赤身抱在一起时,尊严,就已荡然无存
原该睡在她身畔的丈夫,亲手把她推到别的男人的身下,还生怕她脏的不够彻底,不惜用那下作的熏香,让那侍卫在她身上,留下遍体的痕迹
她不过是爱他啊,爱也是错么
第51章 第 51 章
韩蒙年方二十七岁, 武功高强,前程光明, 是族中兄弟羡慕的对象。前儿才得一笔赏赐,在京中置了宅院, 准备将妻儿寡母接到身边好生安置,在一切越来越好的时候, 怎想到灾难突袭。
荣安帝姬曾经也唤过别的侍卫进房,无一例外的是, 最后这些人都不见了。荣安的屋子,像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向来是府中侍卫不敢踏足的地方。
跟随帝姬八年,已有三个侍卫这般丢了性命。哪想到,自己前日才立过功,转眼就得到这般结果。
贴在身上的女体似乎觉得冷,手脚轻轻颤抖, 对他下令, “抱我起来。”
韩蒙的手顿在半空,停在距荣安身侧一寸处。
他实在没勇气做这等事,别说国公容不得, 他自己本来也从没对荣安有过半分想头,遑论是在这种被胁迫的情况下。
韩蒙觉得屈辱,在荣安明显没了耐心之时, 只得伸手, 将怀里人提了起来。
荣安低低地哼了一声, 两手收紧,把自己缩在男人怀中。攫取他人身上的温暖,来熨烫自己孤空的内心,阳刚的味道扑面环抱着她,健硕的手臂将她箍紧。
荣安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长久不曾笑过的脸上染上了迷蒙的红霞,看那高大年轻的男人在她榻旁跪了下去。
“小人追随殿下八年,鞠躬尽瘁,不敢有一日忘却本分。”
他低头叩首,解下身上佩刀。
“还请殿下看在小人多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份上,饶过小人家人”
他说完这句,便俯身叩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