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雪满不在乎:“你肯冒着被牵连的风险查案,已是对我和江家有恩,我与你本就只有兄妹情,何来愧疚一说?”
两人释然一笑,望着江波各有心事,船经过一段水势湍急的河段,船舱周围忽然传来细微的异动。
谢泠舟和江闻雪警觉地对视一眼,江闻雪绷直身子,手中剑蓄势待发。
倏然间,一把长剑从舱顶刺啦刺入,打破了舱内外的对峙,埋伏在舱内的暗卫和悄悄潜入的不速之客皆现了身,刀剑相击之声盖过汹涌江波,偶有暗卫或刺客力有不逮被击杀坠入江中,这一片江水顷刻间被染红。
满眼的红,铺天盖地……
“表兄……不、不要!”
远在京城的闺阁内,崔寄梦抓着床帐从梦中惊醒,看着湘色的纱幔,眼前不断浮现方才那殷红血腥的一片。
她梦见大表兄所乘船只撞到了礁石,船身倾覆,哀嚎呼救声一片,江里尽是挣扎的身影,他不慎被船板压住……
两个多月了,她总算梦到他一次,却是个这样的噩梦。崔寄梦用袖摆擦去额际冷汗,扒开纱帐,采月见她赤脚奔出来,忙提着鞋履上前:“小姐做噩梦了?”
崔寄梦抚着心口:“我方才……梦见大表兄出事了。”
采月替她穿好鞋履后,递过一封信:“难怪老人们都说梦是相反的,方才小姐歇晌午觉的时候,大公子那边的人来信啦!”
崔寄梦拆开信,信上只写了寥寥几句,看字迹当是百忙之中抽出空写的,谢泠舟在信上说他已到了江左,一月后抵京,叫她好好待着,别乱跑。
信是用急递送回的京城,算算日子,最多十日,表兄便能抵京了。
她将信抱在心口,宛如服了一颗定心丸,那些不安暂时被压了下去。
崔寄梦收到信的同时,京郊别院一间厢房内,有个只穿着寝衣、披散着头发的妇人,枯坐在并未打开的窗边。
院中几个洒扫婢透过窗纸往一眼模糊的人影,毫不避讳地LJ闲谈:“听说没,赵府摊上事了,那赵国公下大狱了,只怕要杀头。”
另一位讶道:“天啊,那里头这位还算运道好,虽然被休了疯疯癫癫的,好歹能留住一条命。”
……
窗前骷髅架子般的人忽地动了下,枯槁的双眼转了转。
天际阴云窜动,窗前一片明了又暗,一直到了夜幕降临时,窗边忽地出现一道黑影,敲了敲窗。
赵夫人似有所感慌忙开窗,一从未见过的黑衣人将一封信扔进来:“国公爷入狱前写给您保命的。”
那人说完,再度没入黑夜中。
赵夫人爬着去捡起那封信,赵国公在信上说他负心小人死不足惜,让她不必记挂,并告知她一个秘密当作补偿。
赵夫人将信紧紧抱在怀里:“夫君,你没有抛弃我……”她抱着信,直到眼泪滴到信封上这才抹去泪,起身到箱笼前,翻开层层衣物,取出一块玉佩。
*
破晓时分,一辆马车碾过朱雀街,马车周围随侍的护卫皆神色严峻,只因车内那位主子此刻心绪不佳。
二皇子坐在马车上,手搭在膝上,姿态矜贵散漫,眉间却压着深深的戾气。
昨夜,皇帝将他留在了殿中谈了一夜,称当年旧案证据虽指向赵国公及另一名官员,但仅凭那二人之力,无法掀动那般风波,让他好自为之。
十年前他尚是总角之年,如何能与这件事扯上联系?
二皇子明白皇帝知道旧案与王家有关,正好又顾忌他与王家关系,借机敲打。他低头认了错,称往后会约束己身,安分守己。
皇帝点了点头:“你也老大不小,是时候娶正妃了,若是有中意的人,朕可为你赐婚,若没有,朕便替你选了。”
二皇子:“儿臣已有属意之人,待儿臣探探佳人心意再来回父皇的话。”
皇帝对他的顺从颇为满意,挥了挥手,这才放他离宫。
此刻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二皇子眉头深锁,本朝惯例,皇子成婚后正式封王,随后便要到封地就藩。
他的封地远在剑南,离京便无异于放弃了争储。
父皇这是表明了不会立他为储,可老三不在的这些年,父皇对他的栽培皆按未来储君的要求,多年以来铸就了他的野心,却因父皇心爱之人所生的儿子回来了,让他一朝掐灭。
绝无可能!
如今情形,父皇大概是要对王家下手,若只是翻案,事情查到如今便可了断,按王中书得到的消息,谢泠舟此次去江左,查江虞两家旧案只是个幌子,他应当是被父皇授意去查了别的东西,能名正言顺打压王家的证据。
王家势大,这本就是父皇忌惮他的一个原因,他若再选个母家强势的正妃,只会加深对他猜忌,事到如今,不如顺便当回情种,选个自己喜欢的。
二皇子凝神忖度良久,问心腹:“从江左带回的东西可还在?”
那门客将一个沾着血渍的物件双手奉上,二皇子接过,看着那东西,绷紧的嘴角不由一松,轻声嗤笑:“真丑。”
他将东西收好,下定了决心。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悬在四角的铃铛发出急剧诡异的声响,护卫拔剑,厉声吆喝:“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拦皇子车驾!”
二皇子掀开帘,懒懒道:“别大动干戈,把人遣至一旁得了。”
那护卫去了,又很快回来了:“殿下,那人说是赵夫人,要见您。”
“赵夫人?”如今赵家人尽数入狱,来人自称赵家人,是谁一猜便知,二皇子挑眉,“带上来吧。”
赵夫人上了马车,朝二皇子深深一跪:“求二殿下救我夫君。”
“理由。”
赵夫人双手奉上手中玉佩:“民妇手中有殿下可能会用得上的东西。”
玉佩被内侍接过,奉给二皇子,那是一块雕着周字的玉,二皇子瞥了玉佩一眼:“此为何物?”
“回殿下,这是四十年前那判臣成义王家中子女所配贴身之玉。”
四十年前,郢朝唯一的异姓王成义王密谋将王朝颠覆,所幸被及时遏制住,时至今日,提起成义王朝中仍讳莫如深。
二皇子来了兴致:“赵夫人给本宫此玉有何用途,又有何目的?”
赵夫人道:“望殿下先答应救民妇夫君,且无论如何莫牵涉谢家。”
不牵涉谢家,必定是有比这更大的利处,二皇子应得利落:“好。”
赵夫人这才娓娓道来:“当年成义王谋反时,偷偷将怀有身孕的侧妃送走,侧妃诞下孩子后,拜托家母代为抚养,那孩子便是家姐,崔乡君生母。另外,夫婿在诀别信中告知民妇,当今武卫大将军乃成义王收养的义子,但此事朝中并无人知晓,殿下若想招揽,定有殿下的法子。”
二皇子接过玉,放在手心细细地看:“夫人真是解了本宫燃眉之急,本宫答应你,救赵国公且不为难谢家。”
赵夫人下马车后,二皇子攥紧手中玉佩,剑眉挑起,张扬恣意:“既然父皇无情,我便只能为自己谋一条路了。”
次日。
崔寄梦受王飞雁邀约出府游玩。刚到约定的茶楼,就见到一个她并不想见到的人,可对方已看到了她,她只得上前行礼:“真巧,殿下也来这里啊。”
二皇子含着笑:“不巧,本宫是特地在此等乡君一叙。”
他直截了当,拿出个沾了血渍的香囊:“这可是乡君之物?”
崔寄梦接过那香囊,从血迹中辨认出那是她绣给大表兄的。
前些日子那个噩梦浮现眼前,她愕然看向二皇子:“这怎会在殿下手中?”
二皇子并不回答,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到雅间一叙。
崔寄梦随着他到了雅间内,看着手中香囊,翻来覆去确认是大表兄的,心中一颤,但只一个香囊证明不了什么,她不能自乱阵脚。
只好压住不安,稳住心神:“我表兄呢,殿下为何会有他的贴身之物?”
“乡君放心,表弟并无大碍。”二皇子给她递来一杯茶水,“但本宫有更有趣的事要同乡君聊聊。”
崔寄梦直觉不是好事,绷紧心弦,警觉地看向他:“殿下有话直说。”
“本宫并非豺狼,乡君别怕。”
二皇子笑了笑,紧接着拿出那块玉,同她说起四十年前判臣成义王及成义王遗孤的故事,末了感慨:“这可是窝藏罪臣之后的大罪,巧的是,成义王那位侧妃,正是谢老夫人亲姐姐,乡君你说,那判臣遗孤,会不会是谢府收养的呢?”
崔寄梦这才明白赵夫人那日未说完的话是什么,原来阿娘竟是成义王遗孤,难怪外祖母当即斥责让她住口。
二皇子若单纯想借此事为难谢家,大可不必来找她,可她实在不知道,这位殿下又是拿表兄威胁,又是越过谢家来找她,究竟想从她这里拿到什么好处。
崔寄梦攥紧了手中香囊,手克制不住地在发抖,她告诉自己,不能慌,稳住声问:“殿下此玉是从何得来的,区区一块玉,又能证明什么?”
二皇子笑了:“玉的来历,本宫自然不能告诉你,一块玉的确无法证明什么,但乡君或许听过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乡君涉世不深,大概不知道,父皇最忌惮世家。”
他看向她手中香囊,淡道:“至于香囊,表弟对这个香囊宝贝得紧,就连歇息时也不摘下,本宫的人也是费了好一番波折才拿到的,信或不信全在于你。”
崔寄梦想到她送香囊那日,大表兄嘴边略带嫌弃又含着纵容的笑意,想到前些日子那个噩梦,眼眶不禁湿润。
她不敢赌,即便知道二皇子可能只是拿到了表兄的香囊,即便前些日子他传信回京,但路途遥远,书信失了时效,她根本不敢存侥幸心理。
为今之计,只好先虚与委蛇,崔寄梦压下眼泪,“殿下如此大费周章,想从民女这里得到什么?”
二皇子直起身来,手撑在几案上,深深凝着她,眼中尽是势在必得。
“本宫要乡君嫁我。”
崔寄梦不敢置信,她虽不善识人,但直觉告诉她,二皇子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绝非情种,不解问道:“殿下为何要娶我,既然拿香囊要挟我,不可能看不出来我和表兄有私情?”
二皇子不以为意,虽未靠近,深邃的目光充满了压迫感:“本宫做事一向只看结果,我喜欢乡君,便想得到,至于乡君过去曾属意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属于谁。”
崔寄梦不理解他的所谓情意,只感觉到了侵略性和占有欲,叫她本能地想逃,往后缩了缩,直到后背贴在椅背上退无可退:“殿下贵为皇子,为何要娶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
“自是因为喜欢,本宫是皇子,何故要娶个不喜欢的女人看着烦心?”
二皇子这话倒也不假,他的确对崔寄梦心存喜爱,无论这喜爱是出于征服欲还是别的,当然在他心里,情永远是排在争储之后的,若非陛下在此关头让他择妃,他的确不会费心去夺。
只是没想到,她正好同武卫大将军有此渊源,他本就有王家支持,若再能争得武卫大将军协助,便水到渠成。
可以江山美人兼得,为何不夺?
他循循善诱:“乡君只说答不答应,若答应嫁我,谢家人便是我的家人,包括表弟,只要你日后好好待在我身边,他和你从前如何亲密,本宫皆既往不咎。但若不成,那我只好公事公办,将此事告知父皇,只是心疼谢老夫人,为替姐姐收养遗孤,连自家人都搭上了。”
他提到外祖母,崔寄梦想起老人那慈祥的笑,目光逐渐怔忪。
外祖母把阿娘当成亲生女儿,更是不顾她身世要让她嫁入谢家,这份恩情她无以为报,更不能牵连外祖母。
只隐约猜到二皇子要娶她多少与朝堂之事有关,然而她一个闺阁少女对朝堂局势和那些利弊权衡一无所知,若是大表兄在,兴许能与他商议。
二皇子将她的沉默视为犹豫不决,和声道:“母妃已邀谢老夫人进了宫详谈,老夫人年事已高不宜过久劳累,乡君考虑好了,尽快同本宫进宫吧。”
“你把我外祖母怎么了?”他搬出谢老夫人的一刻,崔寄梦乱了神。
虽笃定他们会顾及谢家,不会在明面上对外祖母如何,但她老人家毕竟年迈,可她不敢确保二皇子他们会不会用什么阴损的法子。
她不能让老人家为她受累,看二皇子架势,不会给她思考的余地。
只能先答应下来,至少先稳住他,等大表兄回来再设法商议。
崔寄梦别过脸,深吸一口气:“我…答应殿下,但殿下也要信守承诺,往后再不得以此为由威胁谢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