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绍跟珍卿讲他对鲁州的印象,说鲁州车站的景观跟从前比似乎变了一些,车站里卖食买食的人却似乎没变。他说中国的村镇总是显得萧索,跟珍卿讨论是时局导致的心境,还是它们本身就是萧索的呢。
三哥和何参议在旁边听了一会,何参议拉着三哥到偏密处讲一些私密话。何参议跟三哥算是老相识,便由应天往禹州的军事飞机出故障说起,讲起为何不愿意省点事坐军机来。是因为飞机上既坐着特务头子,还坐着政见不合的中国第一郎舅俩——应天政府前财政部长甄嘉廉先生,与现任财政部长贺渊亭先生。他们对东洋战和的意见截然相反,又因家庭事务恩怨复杂,有他们在的地方就有争执,跟哪一方搭话都恐得罪另一方,韩领袖跟领袖夫人都头疼得很,他们外人怎么好牵涉进去?还不如干干净净地避开为好。而特务头子跑到禹州做什么,背后因由就更费人思量了。
何参议本身敬慕谢公馆的家风,本人也跟这对小夫妻颇有渊源,再加上明戈青、郑余周等共同朋友,海宁艺专的吴质存副校长是他亲戚,还有曾经指点过他学业的李松溪先生,都让何参议与珍卿夫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因双方渊源颇深,神交已久,何参议才怕这样的麒麟俊杰,因为一腔拳拳爱国之心,不慎卷入汹涌诡谲的政治浪潮。
趁着经停金代县的短暂时间,何参议明确地告知陆浩云先生:“韩领袖在各地派出鹰犬,一则监视各地高级军将,掌握地方要人思想动向,看他们主和还是主战,对两党合作是何态度,看各地社会名流的政治倾向如何,是亲公民党还是社会党,还有对抗战前途悲观抑或乐观,对于应战积极还是消极。陆先生,贤伉俪离开了海宁租界,言谈举动务必谨慎在意,公开场合不要发表逆潮流而动的言论,不要发表不利政府领袖的言论,私人座谈也切勿与人把柄。韩领袖此人城府颇深,对人衔恨在心看似隐而不发,早晚被他逮到机会就插翅难逃——”
说到这里,催促乘客登车的铃声响起,陆三哥把着何参议胳膊,低声应诺道:“先生一席话,浩云跟内子必定铭刻于心,不敢辜负先生垂顾之意。”这时,珍卿和潘文绍也赶紧走过来,珍卿拉着三哥的手,也笑着催促何参议快点登车。何参议若无其事地笑着跟上。其实,此话这位年轻的易先生也可一听,就是碍于他的外甥潘文绍太单纯,说与他听怕他将来在外面乱议论,只好通过易先生之夫转告于她。
火车到省治永城是某一日中午,不但何参议和潘文绍的亲友来接站,市政军方和工商界人士也都来了。月台两边是中西堂会和着学生的欢呼,这阵势才真叫彩旗招展、锣鼓喧天。
珍卿和三哥正怕了这官样文章,才一路藏匿行迹低调返乡,车一到站便请何、潘二位先自下车,珍卿夫妇两人缓一缓再下画。何先生二人便留了亲戚住址,请三哥和珍卿若得便务必光临。珍卿和三哥也留了一个地址,是基金会在鲁州的临时办事处,就是临近省城师范的精武体育会旧馆。
珍卿看着何、潘二人下火车,接过少女们奉上的美丽鲜花,何参议驾轻就熟地与人寒暄。
珍卿留心看那迎接队伍举的横幅,其中一个写的是:允文允武潘文绍博士载誉归来,光宗耀祖孔圣人之乡与有荣焉。紧接着,大约是潘文绍姨妈家的人吧,无论男女老少都穿得花红柳绿的,简直像要参加谁的婚礼似,其间两个穿长衫的男人挤上前,给吉祥物似的乖乖站着的潘文绍套上一个火红妖娆的大红绸结,又有人络绎搬出两个披红挂彩的匾额,左右护法似的夹在潘文绍的身旁:一个匾额写着鹏鹝高举,一个匾额写着慈航普渡。
那帮喜气盈盈的接站队伍,薅着潘文绍对拍照的人摆姿势,拍完照又被那些人一拥而出,珍卿在车里听见好高亮的嗓门对潘文绍说:“文绍,快快,那往年人中了状元都要跨马游街,让人们见识啥叫春风得意,啥叫状元郎的风采。快快快,马都给你备好了,就在外头。”潘文绍艰难挣扎着回头叫:“表叔,你帮帮我——,姨父,我不会骑马啊!”原来那个大嗓门是潘的姨父,就听那姨父笑着把潘文绍直往外拖:“那怕啥嘞,有人给你牵马嘞!”
看着潘文绍小可怜被拖出去,珍卿把头搁在三哥肩膀上闷笑。三哥却好笑地捏她的脸:“你幸灾乐祸不要太早,说不好你回家也是这个阵势。”珍卿心有戚戚地耸耸肩,他们这次回来连近亲也未告知,就怕亲友们大肆铺排、劳民伤财,他们受吹捧恭维的也疲惫不堪。可是要行踪一直不暴露也是难呐。
鲁州首府永城在省中位置偏西,跟禹州的边界只隔一个市,兴华基金会在此设临时办事处,由基金会元老黄处贤先生负责管理,与高校教职员和本地学界人士统筹考委员的工作。也就是说,在禹州申请奖学金资格的寒门考生,也都要自己设法按时来到永城应考。
这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次资格审查跟人家大学招考一块办的。这个时代任何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都不可能每个省都设一个考点,多数是数个省份共设一个考点,各校考务人员共同主持招考工作,考完不等成绩出来就地填报志愿,然后等待校方给你寄录取通知书,当然,等不到通知书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给何、潘二人接站的大阵仗已散去。保镖们拿着东西准备下火车了,三哥安排黄先生去取大件行李,自己拉着珍卿先行出了火车站,坐黄包车去了精武体育会旧馆。
到地方黄处贤先生正吃晚点的午饭,见三哥跟珍卿从天而降似的,还很滑稽地揉了一揉眼睛,惊诧怪异得不得了,反复询问为何不提前告知呢:易先生和陆先生大驾光临,就算请省主席沈将军来接驾,也不算叫他纡尊降贵了啊。
眼瞧着黄先生准备大打电话,想请本地名流来接两位大先生的驾,珍卿和三哥忙止住他,请他先叫伙夫给他们弄顿热汤饭吃,吃完容他们好生歇上一觉,看看本地审查考试的情况如何吧。
吃完饭他们一行人就要歇息,可把黄先生的女佣忙得够呛,给珍卿和三哥整好了床铺,又忙着给那些保镖理床铺,幸亏已是夏季炎热的时候,也不怕被褥不够使用的。
好不容易有了私密空间,三哥将何参议在金代县讲的话,循着大意都转述给珍卿听,把珍卿说得心里沉甸甸。其实她自己心里想了多遍,为自身和家人考虑都不可滥言,可总在心里矛盾着、迟疑着。可现下连何参议都在提点他们,可见当局对言论的监视多严密了。
珍卿和三哥歇完午觉起了身,得知奖学金资格审查考试明天才开始,珍卿夫妇还是不忙见本地学界名流,先打电报向家里、基金会报告一下行踪,也沟通一下各处的公私事务状况。珍卿也向应天的娟娟姐打电报,一直没有听到娟娟姐有回音。
第二天,他们跑到设在鲁州大学的考委会,跟考委会的先生们沟通考生情况。考委会人员除了本地的学界闻人,其他人三哥和珍卿大多都认识——多是来自各地名大校进行招考的高校教职员。济济一堂的学界朋友会聚一堂的热闹,简直像潘文绍跨马游街的后续,喧嚣得叫珍卿夫妇难以招架。
兴华基金会的奖学金资格审查,算是跟各大学招生考试一并办的,考试就包括笔试跟口试,口试的成绩当场就出来,笔试的成绩要慢一些。珍卿和三哥先在翻看学生资料,且是专门看申请奖学金的学生材料,还有这些人往日的成绩单。
看着资料珍卿不由再次在心内暗叹,都说鲁州经过沈向华将军的文教改革,文教事业呈现欣欣向荣之态,可是本地学生的学业水平难以跟海宁和江越相比。考委会已经筛选出的优秀学子,其中不少人偏科非常严重,学理科的数理化七十多分就算好,学文科的甚至大片数学不及格的,高中生英语水平未必比珍卿初中好,但这还就是已经筛选过的优异学生。
珍卿既有点茫然失措,继而又暗自庆幸,正因为这些省份高中生学业水平不理想,反映出他们的教育资源还是匮乏,才证明他们夫妇做这件事,是为国家民族“生利”的善举啊。
大致讨论了本地考生的学业水平,珍卿夫妇提出地方中小学教育不容忽视的弊端,议论大学教育应当查漏补缺,践行“大学教育不仅是获得知识,更让人拥有获得知识的能力”的宗旨。
眼看聊得错过了午饭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一番,最终决定不到外面下馆子,而是到萧鼎彝先生家里边吃边谈。
云集于考委会的学界耆宿中间,萧鼎彝老先生算是一位响当当的老资格,他是鲁州有名的教育家和改革家,且是鲁州土皇帝沈向华将军座上客,老先生前年还当选应天教育部委员。他还是三哥早年就认识的忘年交,所以无论哪方来的学界名流,都把萧老先生捧在很超然的位置。
到萧先生家等午饭还是聊天,在座的除了本地的学界耆宿,还有教育发达地区的文化精英,议论任何话题都脱不开文化教育,这种群英荟萃式的畅所欲言,珍卿夫妇都是如鱼得水的。
一开始,他们讨论兴华基本会的资助计划,问珍卿和三哥能否长期施行。他们两口子都坦率表示,但凡大规模的文化教育活动,欲长期执行非要大资金不可——说起来这本是国民政府的职责,坊间义士本应只是辅助的力量。但现在大环境是国难当头、经济萧条,多少工业家、商业家都难以为继,个人再多钱都有花尽的时候,向民间化缘也得大家能一直挣到钱才行。当然,兴华基金会自然会设法维持工作,可是放眼将来,像这样规模宏大的资助项目未必能保证一直有。
之后珍卿即席发表了一篇演讲,主旨是讲应当结合现在的战争局势,赋予智育、德育、美育以新的内容。大学的通才教育应增长哲学课的时间,尤讲中国圣人的处世立身观、兴亡更替观,不要一味向学生灌输西方哲学。智育中也应扩大中国的历史教育,让学生以科学思维看待历史更替、家国兴衰,由宏观史册观照今日之动乱世界,找到应对乱世的态度和方法。至于美育,其内涵也不应该局限于艺术品的审美,应当教学生将社科规律视作美,将艰苦环境中的乐观奋斗视作美,将为国家民族的复兴重任而努力视作美……
珍卿历来演讲都不会歇斯底里,而是有据有理娓娓道来的,她温和理性的声音仿若春泉,不知不觉地渗入你的心田,滋润你的灵魂。
她的理论主张也并非横空出世、绝无仅有,在座很多教育家和学者也思想过,且已有人在讨论开展教学实验。但珍卿的演讲将不少创见系统化和细则化了。基金会的黄处贤先生听得格外高兴,寡言的萧鼎彝先生也捻须沉吟。其他先生就跟珍卿和三哥讨论细节,一阵讨论一阵嗨笑真是难言的快慰。
如此,就把萧家偷听的少爷、小姐吓得一惊一乍,又舍不得放弃这么精彩的座谈和演讲。这家的孩子蹲在窗外偷看,萧少爷说易先生讲得可真好,萧小姐一直惊奇地跟她哥哥讨论:“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易先生,她看着像跟我差不多大,我以为跟着哪位先生来吃饭的。”
那萧少爷闻言立时像被点了笑穴,说你以为易先生跟你一样是个小饭桶,兄妹俩笑闹着碰到头顶的窗扇,被萧太太发现让家役赶紧拉走了,房中的萧老先生笑言幼儿顽劣,让大家见笑了。
萧家两个孩子跟家役走进厨房,他们的母亲正在做本地特色的五花肉。萧太太从锅里夹起煮好的肉,放到砧板上极利落地切好,放入煮好的酱油中腌制着。
萧太太是个目不识丁的人,不过她的通达贤慧也很有名。她问儿女易先生长得啥模样,两个小儿女就连比带划地兴生生讲起,说易先生是个纤弱的妙龄佳人,形容态度在林黛玉和李清照间,有说不出的一种气韵和风度。易先生的丈夫也好气派的模样,比电影里的男演员还受看呢……
聊了不短的时间,萧太太听两个孩子嚷饿了,她小儿子涣贤伸手拿给客人准备的凉菜,萧太太立刻打开小儿子的手,又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只盖碗,努着嘴冲已经装盘的卤菜说:“客人吃的东西,你们再不许动手的,不然叫爸爸给你们行家法。这些才切好我就给你们留了,自己碗里的想咋吃咋吃。”
萧家小姐涣贤高兴地吃着凉菜,看着她母亲做好的五花肉忽然问:“易先生跟陆先生那么清雅的人,会喜欢吃那么肥腻的五花肉吗?我听说南方人专门挑瘦肉吃。”向来朴实的萧太太却很自信:“我做的五花肉,和尚闻见也要破荤戒,易先生跟他那气派的丈夫,就是天上的文曲星地上的皇太子也得爱吃。”
吃饭的时候,萧家俩孩子又偷看大佬们吃饭,男孩涣贤回来就兴致勃勃跟母亲转播,说五花肉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文曲星易宣元先生也挺爱吃,就是易先生的丈夫陆先生也爱吃,他自己碗里的吃完了还不够,还把成道炬先生给易先生夹的肉,也自己夹去一半吃掉了。爸爸还铆足劲头可劲给易先生夹,成道炬先生隔着桌子也给易先生跟他丈夫夹,易先生看着都快要吃顶了。
说到这里,萧涣贤、萧涣洁不约而同地看母亲。萧太太若有所思地瞅着餐厅方向,重新系上围裙清点厨房食材,说给易先生跟他丈夫做点解腻的时蔬,又叫小儿女去清点家里的水果,待会给先生们做个什锦果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