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安南的西贡又停一天,这里虽被法国人殖民着,原住民的文化风俗还是中国式的,反正珍卿对安南人无特别的热情。四姐倒很感性地说同胞可怜。
一过新加坡很快就抵达港岛,目的地是祖国大陆的游子们,有的心就渐渐地安详平和,更多人是心怯加激动,说看到母国的海岸线都觉亲切——即便她被战争的阴霾笼罩着。
——
去时烟雨濛濛,归来芳草依旧。
珍卿和三哥、四姐抵达海宁时,是公历三月初的晴朗上午。当轮船开始减速泊进港口,就发现码头乌央央的接船人众。当S.S.P号货轮终于在港口泊定,珍卿他们提溜着随身的行李,站在头等舱甲板向下观望,他们看见岸上的醒目横幅指着笑,那杏黄底橘红框的横幅用黑字明晃晃写着:易先生载誉归来,谢公馆娇客全矣。
娇客除了指女婿,也有代指儿女的用法。说“谢公馆娇客全矣”算不上准确,三哥这一辈吴祖兴不在,娇娇这一辈她两个兄长也不在。但珍卿和三哥理解字间的意味,“娇客全矣”表达的是父母的倚庐之情和团聚之喜。
幸好只有这一幅显眼横幅,没有更多花里胡哨的排场。在S.S.P号货轮上联系的人太多,他们的归国行程算不上秘密,不过这样人山人海的架势,还是让人有意料之外的不安。
四姐倚在船舷上哼了一声:“小妹,这多半是你爸爸的手笔吧?”三哥揽着珍卿摇头说:“后半句也许出自杜叔叔,前一句嘛,杜叔叔犯不着叫她‘易先生’……”
珍卿、四姐都戴有网纱的帽子,就是怕在船上就被围堵,当他们按次序排着队从船上下来,远远看见杜教授三人拉手挤过去。待他们挤得近一些,才发现海宁相识的师长亲友几乎尽来,近亲包括杜太爷、谢董事长、杜教授、二姐、二姐夫,余外还有谢家舅舅舅妈和表兄弟姊妹,还有各书局、报社的老相识们,如惊华书局、十字街心、新女性报、宁报等的代表,还有慕江南先生派来的师兄师姐……接珍卿三人的人简直山拥水簇,把其他客人跟其亲友的路也堵了。
珍卿他们对着张张热情笑面,也鼓出最热忱的笑面也面对人。
这时候鞭炮也毕毕剥剥响起来,不只一家在放鞭炮迎接归人,不知谁家还请了西洋乐的堂会,一群穿着制服的乐手大奏西洋乐器,还有举着照相机的记者们,冲着看得着的名流人物高声提问,再加上码头上人们喜悦激动的言语哭音,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嚷得沸反盈天,人们面对面说话都要高声喊才行。
幸好在船上见的横幅没拱在这里,不然易先生的追崇者撵着横幅过来,恐怕把珍卿一家挤得走出去都难。
四姐一下来就抱着二姐哭,二姐说仿佛昨日才送她出去,今天忽然就回来了,时间快得让人惊诧。四姐又抱住谢董事长且哭且笑,转头问二姐夫怎么不见小英,二姐揽着四姐说她坐船坐傻了,这种嘈乱地方敢让孩子来吗?
珍卿和三哥一齐下到码头上,先把托运的行李单子交给阿成和封管家,叫他们到行李舱排队接管行李,说行李多叫他们多带一些人去。珍卿迎面见到老了一圈的杜教授,杜教授动情地抱起珍卿转圈圈,可惜气力不继转完喘得很,他亲了珍卿左右的脸颊,才泪盈盈大声说“欢迎闺女回家”。珍卿一被杜教授松开,就见旁边眼巴巴的杜太爷,她便红着眼眶拉住杜太爷说:“祖父,我回来了。”主动拥抱老来愈瘦的杜太爷,杜太爷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颤颤地拍她的脊背。三哥拉着阿成又交代了什么,才分别跟杜教授和杜太爷拥抱。
杜太爷激动地轻轻抽泣着,浑浊的老眼愈发视野模糊,他想从荷包里拿出手绢,颤抖的手总也不能成功,怕杜太爷对拥抱还是不自在,珍卿抱了片刻就赶紧放开,见杜太爷拿袖子拭泪,忙用她的手绢给他擦。杜太爷渐渐上了岁数,又跟珍卿分隔多年,从前觉得肉麻不堪的亲切举动,虽然还不能坦然受之,倒也没有拒绝孙女。
当三哥过来拥抱他的时候,他还紧紧攥着珍卿的手,下意识地跟三哥念叨:“这一次回来,珍卿我不叫她走了,你也不走那么远了吧。”三哥揽着杜太爷笑着称是,珍卿夫妇又跟谢董事长他们相见,久别乍归自然是大喜事,人人脸上都是洋洋喜气。
珍卿看见艺专的叶知秋和秦间间,远远扬起手跟他们打招呼,本想挤过去好好交代点事,但这摩肩接踵的人丛中,她挤半天也没挤出三步,杜太爷干脆扯住她叫别挤了。珍卿想跟师兄、师姐说话,他们在另一边也扯着嗓子喊,但双方都听不见在喊什么,真是愁煞人也。
前来迎接归客的亲朋故旧太多,且人们听说易先生也在此间,多少人激动得到处探听寻觅,把码头拥堵得像个大集市。珍卿和三哥仓促跟大家握手,又仓促地在人丛中合影留念,谢董事长趁着场面尚未失控,叫管家和听差赶紧护着大家离开,她带二女儿郑重谢过前来接船的亲友,讲几个孩子今日旅途劳累,待过几日再排宴邀请众亲朋一聚,大家也都乐乐呵呵地应下来。
珍卿他们的随身行李不算多,但叫封管家和阿成接的行李颇多。除了自海外为亲友带回的礼物,还有为慕先生的艺专买的外国审美品,包括欧美画坛名家的素描原作,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至今的作品的精美画片,还有大量印着精美名家名作的明信片。
但船舱行李中最叫珍卿挂心的,是给慕先生带回的十数件教学石膏像,包括希腊罗马神话的经典人物雕像,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名家作品的复制品,还有素描课常用的马、狮等巨型石膏像等。像尺寸最小的《马赛曲》石膏像,尺寸稍大的海盗胸像等,珍卿倒不担心,然大型的动物解剖石膏模型,是特意拆分成几部分装于集中箱的。
珍卿生恐装卸工不知底细,把她千辛万苦拖回的石膏像损坏,挤出码头还问三哥是否交代清楚。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笑她说,自己丈夫办事妥帖不妥帖,处了这么多年还想不到吗?
看着杜教授和二姐夫带杜太爷坐进车,珍卿跟三哥他们坐一辆车。听谢董事长和二姐一说,才知三哥早把行李清单寄回国内,三哥的随从阿永专门去艺专找慕先生,说这些精贵行李要找艺专的专人去接,慕先生就派了叶知秋和秦间间过来,刚才珍卿欲跟他们说话却挤不过去,人一散开阿成就找到叶、秦二人,他们全程盯着珍卿三人行李的装卸,保准不会出纰漏的。
四姐从法国也带回不少艺术品,适才珍卿发愁她也提心呢,听到她母姐一番解释,释然又满意地冲珍卿扬眉:“瞧你丈夫想得多周到。”珍卿跟前座的三哥拉拉手,他们之间说谢真是多余的,前面的三哥又跟母姐道谢,谢董事长轻轻搭上儿子肩膀,女强人难得的温柔,在亲人身上展露无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谢公馆一门娇客,今日确实全了。一家人永远不必言谢。”
珍卿拉着吴二姐生茧的手,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都不提起谢公馆的长子吴祖兴。
风尘仆仆的归人回到谢公馆,连听差和女佣也亲亲热热地厮见,胖妈一见珍卿高兴得无措,一对细小眼睛汩汩地冒眼泪,珍卿抱着她不停言语安抚,问她老伴花匠老刘好不好。胖妈往东廊边上指一指,老刘缩在廊后要笑不笑,臊眉搭眼地手不知道往哪放好,瞅见胖妈和珍卿都看向他,窘迫得连忙从东廊跑向北边花园。还有金妈、王嫂等谢公馆老人,珍卿和四姐看见也抱一抱,四姐跟从前侍候她的王嫂说话,还热情地亲吻人家两下子,逗得老实巴交的王嫂羞红满面。
三哥也跟管后面楼里杂务的倪七姐说话,倪七姐看着三少爷笑得合不拢嘴,代表行动不便的丈夫康海儿欢迎他们。还有后面楼里的一众佣人听差,并寄居谢公馆后楼的亲友,能来又愿来的全都来了,一屋子的热语欢声,快把楼房的屋顶都冲翻了。
谢董事长跟府里内管家金妈,指挥听差、女佣有条不紊地搬行李,并跟谢董事长和吴二姐报告,今天给三位少爷、小姐准备的洗尘宴如何。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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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天地熔炉铸栋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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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 工作狂如此育儿
六年时间过去, 谢公馆也添进几茬新人,旧人面上也添了风霜,但谢公馆的楼房尚如往昔, 重新接纳漂泊归来的游子。珍卿瞅了一圈诧异地问:“胖妈,袁妈跟老铜钮回睢县了。这我知道, 怎么半天不见秦姨呢?”
秦姨、袁妈、胖妈是楚州路杜宅的干将, 不免就要多关注一些。胖妈又是翻眼又是撇嘴:“楼上呢!”珍卿才回就发现老部下有状况, 胖妈说过了秦姨马上阴转晴, 说知道他们就这几天回, 家里备了许多新鲜食材,就是为了犒劳旅途劳顿的人,胖妈说, 厨房才熬好的五味子蛤蜊汤,既解乏又不腻,待会给五小姐跟三少爷盛上去。
跟各处人相见得差不多, 珍卿跟三哥先回房歇歇脚。珍卿见整个套房陈设整洁明亮, 一如旧时, 水青底子的窗帘洗得明亮,床上的被褥枕头也软得动人, 还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珍卿坐在窗前椅子上兴叹:“终于回来了,外面的住处整饬得再好, 总觉得住不长。”
在船上睡足了这会也睡不着, 珍卿便将随身行李先打开, 挑捡了衣裳准备泡个澡。三哥正说给她放水呢, 从洗澡间里出来, 说不知谁把洗澡水放好, 叫珍卿先进去洗,珍卿正在想是谁放好的,忽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三少爷,五小姐,对面的洗澡水也得了,看三少爷来还是五小姐来。”
珍卿跟三哥对视一眼:“是秦姨?”她怎么亲自做起女佣的事?珍卿当年走的时候,杜太爷迁到谢公馆来住,胖妈和秦姨也迁回来,说好叫秦姨给内管家金妈打下手,当她是副的内管家在用了。见珍卿探究癖又犯了,三哥笑说不妨问一问秦姨,他拿了衣裳准备到对面洗澡——对面原是珍卿婚前的闺房,他们婚后常年用来堆放物品。
三哥开门把秦姨让进来,秦姨满面笑容地道苦道劳,说回到自己家就什么都好了。三哥和珍卿也笑着谢过,三哥就到对面洗澡去,秦姨问珍卿要不要服侍,珍卿诧异地瞅了她片刻,便笑着叫秦姨自己忙,洗澡她自己来就行。
秦姨说待会他们行李回来,她再来帮着整理归顺。秦姨下楼正碰见兴匆匆的胖妈,见她端着两份汤水上来,便笑着提醒胖妈:“五小姐、三少爷都洗澡呢。还是待会儿再端来得好。”胖妈闻言无名火冲上来:“原本就是我服侍五小姐,你不留神做好你的副管家,跑来抢近身使唤人的活计,抽的哪门子羊癫疯呢?”说是这样说,不过胖妈也从善如流,把盛好的汤又重新端下去。
秦姨下楼走到东南边的厨房,检查今天采买回来的东西,一会被风风火火的内管家金妈叫去,叫帮着结清租赁汽车的钱项——租的汽车是给珍卿三人运行李的。行李运回来要按贴的条子送上楼去,监督听差搬行李就归秦姨管。秦姨把一应事宜照顾得妥当,便从四小姐三楼的闺房下来。
秦姨站到三少爷和五小姐房前,正准备敲门却听见胖妈的声音,想着待一会再来得好。走到二楼北边的楼梯口,又听一楼下面金妈跟谢董事长说,要不要去幼稚园提前接小英回,是不是也把娇娇也提前接回来,今天家里回了三个长辈,两位小姐提前下学也没什么吧?
秦姨神情寂然地在楼梯口听,并不想下去担了接孩子的任务,并不想叫外头人议论她脸上的疤。不防有个女佣红莲抬头瞅见她,吓得尖叫一声,又压着恶声气说:“秦姨,明晓得自己长得夜叉样,做甚故意站在这里吓人啊,好不蔫地吓人一哆嗦。”秦姨面无表情地瞅着她,这女佣神情嫌恶略过她,拿着汤水继续往三楼上去,嘴里不干不净嘀嘀咕咕,骂秦姨死样活气地讨人嫌,天天顶张大疤脸到处吓人。幸亏她叔叔没有娶她呢,要不然天天摆在家里吓死人呢。
珍卿和三哥这里已洗完澡,吃着胖妈端的五味子蛤蜊汤,胖妈一边给珍卿擦拭头发,一边听她讲述秦姨近年来的遭际。
秦姨从六三政变时脸上落疤,人生际遇开始急转直下,后来犯了错虽被主家原宥,却不宜再做谢公馆的内管家,便到珍卿小家那边帮着照应。幼时照看珍卿的袁妈和气,胖妈有时嘴碎讨嫌也有珍卿节制,秦姨在楚州路杜宅过得也没啥不好。后来珍卿一走秦姨迁回谢公馆,给原被她吆喝来去的金妈做副手,本来办事妥帖受些冷语也没什么。三哥赴美与珍卿团聚那年,料理谢公馆外事的封管家,忽然替他弟弟封老三向秦姨求亲,说弟弟鳏居后欲求一精干内眷,帮忙照料他家的儿女和家事,说只要人好并不在意相貌身家。秦姨思想一番终是拒绝了,从这时起秦姨处境就不比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