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和怡民面面相觑,她们没叫人开车来接啊,出去发现是陈钧剑和麦昌希。安拉学院的舞会需要男舞伴,告知女学生可以自带舞伴,也鼓励左近男校生报名参加。陈钧剑、麦昌希二人说也报名了。
麦昌希在麻大念生物学,他偶然跟陈钧剑在路上遇到怡民,像是对怡民一见钟情,没事总爱到她身边晃荡。怡民在图书馆助学岗位上,麦昌希是隔壁麻大的人,放着哈大几百万本书不借,动不动跑到女院的破图书馆借书,对怡民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但怡民嫌他性格不稳重,对他不大有兴趣。
至于之前被珍卿抢白的陈钧剑,不知怎么又满血复活,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珍卿交往。他的言行比从前克制得多,珍卿也拒绝不了正常来往。
这两个开车来接的男青年,两个女孩都有点想避开,她们预留了走过去的时间,可是直言拒绝这样的好意,恐怕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便车搭就搭了吧。
珍卿她们到达没多一会,在女顾问们的引导下,女院的姑娘们陆续走到场地外,准备照一个集体合照。好家伙,波士顿春天来得晚不说,到傍晚时气温降下来,还要求大家把大衣脱下来,露出自己漂亮的晚礼服。珍卿把绿呢长大衣一脱,人冻得上下牙对不齐。
麦昌希过来帮珍卿穿上外套,珍卿不由看向怡民那边,她也在陈钧剑的帮助下穿好外套。珍卿心内暗叹,这是她跟怡民出发前商量好的策略,为了避免使人产生幻想,她们相互帮忙阻隔追求者。
刚才冻得恨不得打摆子,回到室内场地可算好些。室内的壁炉是燃着木柴的。
今天的春季舞会,男女俊彦济济一堂 ,一室之内到处是无形的粉红泡泡。矜持害羞的男女相互站得老远,中间像是隔着楚河汉界。那些潇洒自信的交际家们,毫不扭捏地打量在场的异性,也坦然接受异性们的打量,还有的人已在人丛中谈笑风生,好不自在。
珍卿和怡民本拟相互挡桃花,进来才发现她们太天真,需要挡的桃花何止一两朵——赴会的中国男留学生着实不少,而且大多数都认得的。想追求怡民的何止一二?就算珍卿这种过明路的已婚妇女,也未尝没有狂蜂浪蝶想狎昵呢。
珍卿和怡民以目示意,今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自求多福吧。
舞会正式开始之前,大家任情享用丰盛的布菲餐。珍卿刚才照相吹了冷风,陈钧剑取来一大盘前菜。珍卿还不及说什么,捂着嘴连打了两个喷嚏,想吃东西又有点不敢吃,这就不得不说米勒太太有先见之明了。怡民空出的肚子倒能吃点。麦昌希就紧坐在她的身边,卑驯得像个世代家奴似的;有个叫范里夫的也喜欢怡民,削尖屁股在她身边挤占个位置,但凡张口只能听到他讲洋文。当然,珍卿身边也没空过献殷勤的人,她左右手上都戴了婚戒,都挡不住男青年凝睇的目光。着实叫人压力山大。
也怨不得有这样的情景,珍卿和怡民无论才情相貌,在本城的女留学生间都出类拔萃,在剑桥的中国留学生间自然挂名。可怜稳重的中国青年都没来,像继云表哥、邓扬和、卫君涵等,都不爱凑这虚虚热闹。
这一会,陈钧剑坐于珍卿沙发左手,右手是近来才结识的新朋友——哈大医学院念化学的上官楚。上官楚说报纸上天天讲,本邦有多少人冻毙饿死,说话的神态并不大忧国忧民。
他正侃侃而谈时,忽然曲着身子说“等一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几张美国纸币,无意间离珍卿特别近,举着手叫珍卿看美国纸币上的英文字:IN GOD WE TRUST!(我们的信仰是上帝!)
上官楚甩甩手上的钱,表示对这句话很不以为然:“Iris,本邦的失业率还在上升,无家可归者到处都在增加。他们信仰的上帝在哪儿?一点要显圣的迹象都没有,还是中国人实实在在,皇帝、总统、领袖再是□□,我们想想办法,总能要点钱出国念书,勉强混个温饱也行。美国天天在死人,他们的上帝一点不管事,诚然可笑。”
陈钧剑故意拽一把上官楚,把他从沙发扶手上拽下来,一边把那美元翻来捣去地看,一边漫不经意地说着:“上帝的信徒就在万人中间,上帝的使者也在万人中间,教堂不是一直在布施,还收容无家可归者吗?Iris的房东米勒太太,我也看见她给乞丐舍食。从慈善赈济这一点说,我是佩服那些耶教信徒的,他们相当一部分人,真的在净化社会文明。”
陈钧剑老想把上官楚扯开,上官楚似也领会到他的意图,便反感地较了一会劲。直到珍卿无语地轻嚷:“你们两个站在跟前做什么,把视线都挡住了。”
珍卿正想站起来躲出去,斜对面的怡民霍然起身,促狭地瞟珍卿一眼,跟身边的人说失陪一下。也不知怡民真上还是假上厕所。珍卿一个失神被怡民抢先了。
这时候,她沙发背后围簇的三个人中,一个人不知哪弄来的热咖啡,凑得那么近递给珍卿喝,这人的呼吸几乎喷在她侧颈上。珍卿是分分钟想爆发了。
旁边上官楚又揪着她说话:“Iris,我听说你跟耶教士有来往,那么,你对耶教有何见地,跟我们大家谈一谈吧。”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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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舞会交际之繁难
在女院的春季舞会开始前, 上官楚提到美国钱上印“IN GOD WE TRUST!”大家品评一番本邦的宗教,因说珍卿与耶教人士有交往,便叫她谈一谈对耶教的看法。
感到莫名被包围住的珍卿, 暗暗抽搐着嘴角看众人,身子稍微向右的空档靠一点, 避开身后人欺近的呼吸, 摊摊手说道:“宗教嘛, 多是统治者牧民的工具, 上帝本人的功用值得商榷, 真正重要的是,借上帝之口推行的那些教义。我想起《圣经》里的一些话,确实形成了耶教的慈善救济传统, 不过这种教义和传统,在任何世界性的宗教都能看到。”
珍卿边说话边向壁炉那边看,她刚才打了两个喷嚏, 等上帝这个鬼话题告一段落, 她可以说想离壁炉近一些, 就能顺势脱身了,这帮人未必都跟过去。
珍卿如意算盘打得挺响, 忽见壁炉旁站着戴维斯·萨尔责, 他举着酒杯睨视珍卿,高傲冷淡的脸上些许哂笑, 然后冲她这边举一举酒杯, 跟他的白人朋友说话去了。
珍卿再回过神来的时候, 听见陈钧剑温声催促她, 咖啡要趁热喝啊。而很热情很西化的上官楚, 把珍卿手里的咖啡夺了放桌上, 说大晚上的喝什么咖啡,连声催促她讲《圣经》里的话。陈钧剑在旁脸色很不好看,那个给珍卿弄热咖啡的也不高兴。
珍卿恍然有种荒诞的感觉,好像自己是《飘》里的斯佳丽,喜欢到处招蜂引蝶被人环绕。她按捺住这种荒诞感觉,背诵起《新约》里的一段内容:
“……神子(耶稣)于是告诉其右侧者:‘来,汝天所福,袭尔天国。我曾经饥饿之时,你用肉来喂我。我曾经口渴时,你来解我干渴。我曾经沦落跌宕时,你来庇护于我。我曾经身无所衣,你则给我衣裳。我曾经生了病,你来赠我以药。我曾经身限囹圄,你曾经来慰解我。”
“众人对答说:‘神子,我们何时见神子饥而喂肉,渴而饮水,沦落而庇护,无衣而衣之……’神子说:‘我明白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曾经(将恩惠)施于我们中最无助的人,你们实际就将(恩惠)施加在我身上。……’”
珍卿周围的人恍然有悟,上官楚总结陈词道:“若他们的神子如此说来,难怪耶教徒愿意帮助萍水相逢者,帮助无衣无食、有病有灾的人,这样,就等于取宠于他们的恩主啊……”
周围人纷纷相顾惊叹,陈钧剑问珍卿是否会背《圣经》,有人问她能背《圣经》是否在教?继而问她难不成是有神论者。
珍卿被这些人轮番问过来,吵得头都大了。好在这时司仪宣布舞会开始,人们又邀请她共赴舞池,珍卿挑了最不猥琐的上官楚,如释重负地被上官楚带进舞场。
陈钧剑默不作声地看着,旁边有人嘲笑他:“陈钧剑,你这才叫引狼入室,你先认得Iris,被这小子后来居上,你看他看Iris的样子,真是司马昭之心。Iris被他小生面孔迷惑,他又惯会装天真,你瞧瞧Iris,他可没对你这么笑过!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敌不过人家风流倜傥啊!你说滑稽不滑稽!”
陈钧剑心里倒了醋瓶子似的,故意趾高气扬:“那也比你司徒建强得多,Iris压根不认得你司徒先生!”说得几人哄然大笑。这些人就轮番取笑这位司徒建,说他大晚上给人家弄咖啡喝,不知道是谁更滑稽呢!
珍卿在培英受过舞蹈培训,华尔兹与快步舞跳得最好,所以外国中国的好多人请她,她除了陪人跳舞之外,似乎还得陪人聊天。其他人倒还可以忍,喜欢怡民的那个叫范里夫的,轮番用英语、法语跟她说话,偏偏就是不用母语。珍卿说是同胞不妨就用中国话,此人充满优越感地说,汉语是世界上最村俗滑稽的语言,他一听到,就像一个月不洗澡一样不自在。
珍卿一个没忍住,直接狠狠往他脚上踩。这个狗太阳的,她又累又饿又被踩脚,还要跟这样的傻叉虚与委蛇,真是娶媳妇遇见送葬的,丧气到家了。
珍卿已经连着跳了六支舞,踩了范里夫的脚趁势脱身。想起这会一直不见怡民身影,开始忧心她真的不舒服。
里外找了一圈,发现怡民在东边走廊外,吹着春夜寒风跟一个白人男生谈话,谈的是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作品,讲一个道德过分高尚的女主角。珍卿听他们谈得深入恳切,便悄悄地退走出来。她顺便上了一趟厕所,正准备找个地方躲避一会,忽见少数的白人朋友之人——哈大商学院的哈尔·弗莱顿,喜外望外地唤住她,走近珍卿身前,绅士地把手臂伸过来,珍卿正准备说想歇一歇,狗太阳的范里夫贼眼真尖,一瞅见她又路中国青年们笑,说Iris这不是回来了吗。
看着虎视眈眈想邀舞的中国青年,珍卿直觉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暗示弗莱顿请她跳。弗莱顿以流畅自如的舞步,带着珍卿轻轻松松地跳起来,并以一种关怀的语调笑着说:“我想中国男人更擅长读书,不太擅长交际,跳舞也许是为难他们,我早就注意到了,他们踩了你好多次,难得你忍受得住。中国的读书人不擅长交际和运动,是孔夫子要求大家专心读书吗?”
珍卿不愿意弗莱顿有误解,约略讲起中国的君子六艺,说孔夫子的时代很重视体育,一般读书人都要会驾车、射箭的……。而孔子也是很会玩的人。有次他叫弟子各言其志,其他人都立志要安邦养民,只有曾晳说他的志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意思是说“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约上同龄朋友五六人,带上六七个童子,在沂水边沐浴,在高坡上吹风,一路唱着歌而回”。孔子却很赞同曾晳的志向,说他跟曾晳是一样的。
所以,儒学在先圣孔子那个时代,不像后世儒者那样泯灭人性,他是提倡人们要锻炼、学音乐、玩耍的。
头回听说这个故事的弗莱顿,惊奇地跟珍卿再三确认,说他一直认为孔夫子总板着脸,在课堂上喋喋不休,将各种严厉的教条灌输给学生呢?
珍卿跟弗莱顿聊得愉快,跳得也很轻松,看着还跃跃欲试来邀舞的中国青年们,珍卿只好把脚疼装得严重,然后借口说要去打一个电话,婉拒了所以人的邀请。这时候怡民终于走进舞厅,悻悻的人们又寻到新的目标。怡民也是刚刚学会交谊舞,这么多人请也不好招架,珍卿也只好请她自求多福。
怡民刚刚所在的走廊背风,珍卿干脆走过去躲清闲,就看见萨尔责倚着栏杆,对着铅色的夜色抽烟。他似乎意外珍卿走过来,神情不再是寻常的睥睨式,轻轻淡淡地笑问:“亲爱的小姐,那些蹩脚的舞伴,还有他们的夸夸其谈,终于让你感到厌倦了吗?”
珍卿觉得这人真是好笑,自从她上回“过分自我恭维”,给萨尔责和陈钧剑递过话风后,偶尔在路上遇到萨尔责,最多得到他睥睨高傲的审视,有时甚至是视而不见的,再没有从前驻□□谈的友好。珍卿倒不在意这一点,毕竟她算是言语“冒犯”了他,自恃高贵的人有权利维护他的尊严。
珍卿无意与萨尔责修好,关键还是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归根到底,萨尔责还是个种族主义者,他跟那些白人种族主义分子,近来几乎是形影不离的,珍卿如何能不厌屋及乌?比如,他们初次参观哈大曲棍球队,有过冲突被停学的马修·史密斯,金艾达演讲会冲突过的卡尔·史密斯,还有卡尔充满优越感的女友唐莉·菲尔茨,都是戴维斯·萨尔责的好友!而这些人但凡逮到机会,就在中国人面前阴阳怪气地恶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