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爷今年夏天完成迁坟大事, 兼且给族里盖好了砖窑, 他这数个月里受了无数的恭维和吹捧,这回衣锦还乡并且志得意满,回到海宁还觉得高兴满足得很。
杜太爷上午不及把东西都整理好, 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又忙慌慌出门,念叨着说“去晚了怕不及了”。陆三哥不知他有什么急务要办,只叮嘱随从的黄大光警醒着些。
这天中午十一点钟后, 杜太爷坐在黄包车上哼小调儿, 春风得意地回到楚州路的别墅区。这里街坊邻里不少人认得他, 好一阵子不见杜太爷人影,乍见到多热情客气地跟他打呼, 说老太爷回乡省亲回来了?路上还顺不顺利啊?志得意满的杜太爷乐呵呵地回应。
还有眼尖的见他手里有东西, 笑盈盈地问杜太爷:“太爷到江边买鱼了?”杜太爷说起有出息的孙女,他从来是沾沾自喜的, 对外人却又故作矜持地说:
“我们妮儿太会刻苦, 见天写字念书还不够, 还要天天画画儿, 说又弄了个啥留声片子, 给下面的学生娃儿上课用。哎, 我每回苦心婆心地劝她,念书啥时候也念不够,挣钱啥时候也挣不多,她就是要强,累得下巴颏儿都尖了,我这当爷的还不得要操心她身体?……
“我们妮儿爱吃鲜肉鲜鱼,那腌腊的风干的都不吃。说起来我这当爷的,操得是当爹当妈的心,多少年都是我管着她。这妮儿叫我养得嘴可叼嘞,我才下火车,茶水没沾牙,就跑去江边买鲜鱼,唉,紧赶慢赶还是赶晚了,瞅这三条要死不活的嘞,我回去赶紧放水里头养着,到后晌再杀了吃新鲜的。”
说着,杜太爷叫黄大光快点走,别把这蔫儿鱼真个晒死了。跟杜太爷搭话儿的一个人,笑笑地看着杜太爷走远,旁边有个人撇着嘴上来:“这老开豁胖的嘞,他那孙女倒不怎么见,他倒是整天价地卖弄,早晚招小人来嘞!”
目送杜太爷走远的那人,却满眼歆羡地叹着气:“她孙女要嫁陆三少嘞,那杜小姐自己也不要太出息嘞,我家里要得着这样的女儿,我也要烧起来到处讲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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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亲人相处交往是“远香近臭”,珍卿往常不觉得杜太爷最可爱,可这天下学后乍然看到归来的祖父,也是喜出望外到又蹦又跳。杜太爷看到珍卿自然也大高兴,不过他这种乡下土财主,并不晓得怎么以语言表达对孙女的爱,真要叫他强制对谁表白一番,他怕要手足无措得面红耳赤。杜太爷主要讲亲友们给珍卿捎的东西,食物类有睢县的红苕干、红豆米、玉米面、芝麻油、青大枣,这些带来的除外,杜太爷又把珍卿带到后厨,指着木盆里黑黄不一的三条鱼,讲他下了轮渡后看见江边有卖鲜鱼的,顾不得先跑回家转头给她买的鲜鱼。
珍卿就是在江平和古水镇,近距离看到了一些活鱼,平常可没有机会接触到。她看杜太爷得意又慈蔼的笑面,估摸他心情非常之不错,珍卿就找了只筷子蹲下来,划着盆里的水逗弄那鱼玩。
陆三哥倚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这幅祖孙天伦的温馨画面,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漫上一阵细微持续的翳痛,又像忽然得了疟疾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受不住身体和心上的不适,自己从这里脱身走出去,站到大门口看着暮色之中的世界。他顾自点燃了一枝烟,深深地吸一口进入肺里。
陆三哥这里千重思量万般纠葛,久别重逢的珍卿和杜太爷祖孙,却难得相处得其乐融融的。看完鱼珍卿说自己有点肚饿,杜太爷出来翻捣一阵,找出了从睢县背来的红苕干和大枣。
珍卿小时候看罗大妈晒红苕干,那制作流程着实粗糙得很,煮之前不刮好皮洗干净,煮完后切着晒的时候,又不把竹席、晒篮、地面打扫干净,埋汰得珍卿总是是不爱吃。
杜太爷知道珍卿喜爱洁净,特意给她详细解释,那红苕干是黎大田的后老婆晒的,从红苕刨起来刮皮洗干净,到煮熟切片在房顶上晒,杜太爷说他一直严密盯着,从前到后都是干干净净的。那些大枣是在杨家湾收的,都是选的个大肚饱没破皮的,就算现在天热也能放一阵子呢。
珍卿也笑盈盈地看着这些土产,有点农民辛苦一年大获丰收的感觉。
杜太爷也真是个实心眼,那红苕干他带了一大布袋,青枣儿带了小半布袋,还有其他丁零当啷那么多吃食,大家一起吃也够吃好一阵子。珍卿问杜太爷怎么带过来的。
杜太爷想起是跟唐掌柜一同来。可他昨天病着孙女婿叫他先治病,不然病得太厉害珍卿看着太操心不说,恐怕还要追究他回乡后迟迟不归的问题,杜太爷就接受孙女婿的建议,瞒着珍卿回来的消息先管治病。这一会,陆三哥看杜太爷支支吾吾的,不动声色地走过来替杜太爷说,是他叫禹州的外庄经理帮忙送的。珍卿觉得杜太爷反应有点怪,以为他干了啥亏心事,倒没有多想。
晚饭之后,珍卿把杜太爷带的东西分一分,给谢公馆、二姐家、谢家舅舅们都送了不少,还有一些分送同学、朋友们。各家分一些就不剩下多少了。杜太爷嘀咕珍卿手太撒,倒也没有一点生气,由着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个时候,三哥等在珍卿的房间里,看她书桌上有应天来的信件,寄信人是妇幼会的副主席,亦即是财政部长甄嘉廉的太太。他知道小妹因为《黟山轿妇》的画,引起应天一班人为黟山筹办工艺品厂。他知道小妹也在其中出了力,甄嘉廉太太的来信多半与此有关。
将将从一桩政治旋涡中脱开身,陆浩云每每想及还心有余悸。甄嘉廉太太特意给小妹寄信,陆浩云无端生出一种惊心。不过以他与甄嘉廉部长的交往,知道他并非无端侵害别人的人,而甄太太也不像领袖夫人,是个千手观音式的女强人。想了一阵,陆浩云心绪渐渐安定下来。他虽然极想知道甄太太找珍卿做什么,但他历来所受的熏陶教养,让他做不出私拆别人信件的不体面举动。
陆三哥把甄太太的信丢回桌上,发现小妹那位青梅竹马的玩伴玉琮竟然来信了。暑假的时候,听小妹不止一次地抱怨玉琮,说玉琮不知在什么机密处所履职,数个月间竟然没给她发过一封信。
想他们在风气守旧的乡间长大,竟然在屡屡相隔异地的情况下,能一直保持不断联系。也是不易。
陆三哥枯等一会儿,终于等到珍卿上楼来,她见三哥在房中等她着实惊喜,几乎是蹦跳着跑过来坐到他腿上。陆浩云揽住她的纤腰,又腾出一只手把她别到耳后的一缕短发,轻轻地拨弄到脸颊旁,温温淡淡地微笑着问:“祖父回来这么高兴吗?”
珍卿一双白生生的小臂,那么亲昵爱娇地搂三哥的脖颈,神情不自觉笑吟吟的,水灵灵的杏眸转两转,笑着答:“可能是吧,祖父再颠三倒四,毕竟还是祖父。我也担心他在老家惹麻烦,现在回来总归安心些。”
陆浩云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殊无笑意地勾勾嘴角,伸手拿起桌上甄太太的信,搂着珍卿叫她先看一看信。珍卿只在三哥腿上换个位置,就撕开信封抽出信纸,跟三哥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
陆三哥看完倒微微松一口气。甄太太在信中确实说起黟山的工艺品厂,说厂子房舍已近落成,招工和培训正在进行,以后的生产和销售都有门路,反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甄太太给珍卿写这一封信,一则是为向知情者夸功报喜,二则是想请珍卿书写工厂的名字。
珍卿把信折好放到信盒里,感到一点点的为难,陆三哥立刻体念到她的为难。
珍卿两辈子的成长环境都较为简单,导致她对台面上的政治人物既不熟悉也不感兴趣,她跟作为亲戚的韩姐夫交往也很谨慎,更遑论是甄太太这种更加上层的人物。而且她听说这些政商结合的人物,可能会在这种慈善工厂上弄什么勾当,若有什么糟糕后果她恐怕难承受。
她约略跟三哥表达这层隐忧,三哥满含爱怜的眼神包裹住她,决定给她讲一些心照不宣的人情世故:“小妹,就算是最至高无上的一档人物,也不可能完全随心所欲,趋利避害。你我自然也不能。甄太太这种混台盘好面子的人,你为这等小事拒绝她,就算理由编得天花乱坠,也是对她的轻视和侮辱,弄不好就会大大地得罪他。如果你答允她的请求,拿一种寻常的书体写好字寄去,就算甄太太那些做慈善的名流人物,在慈善工厂弄出什么恶劣勾当,你未参与工厂的建设运营,最终一切都与你无涉。再说我们家也不是好开消的,今年一件又一件事不都证明了吗?你以为很骨鲠狷介的裴树炎先生,也免不了这一重俗世的应酬。总之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懂吗?”
珍卿本来是容易胡思乱想,但三哥这种老江湖既然如此说,她觉得给甄太太做这件事也无妨。
三哥又把杜玉琮的信递给珍卿。玉琮的来信实在简短得很,除了寒暄问候根本没啥实质的内容。他信封上连来信地址也没有,他告诉珍卿若要给他写信,就寄到应天某某机构的地址去。看来玉琮确实在执行秘密任务,珍卿既然无从知道什么,操心终究也是白操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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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家宅温馨二三事
珍卿看完两封信又轻松起来, 重新搂回三哥脖子,笑眯眯地问:“三哥,你特意等我有什么事?”
陆三哥反正就是想多看着她, 也没什么额外重要的事,不过小妹既然特意询问, 他立时想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三哥说元礼最近很不太对头。
元礼和娇娇暑假时回江州探望生母, 而后去二姑父家乡甬安散了一阵心。他们回到海宁之后, 娇娇虽然偶尔忧郁但言行还算日常, 元礼却越来越孤拐自闭了。往前一家人有什么活动, 元礼虽然通常不那么活跃,但他好歹还会参与进来。自从新学期开学以后,元礼在家除了吃饭的时候, 日日夜夜都在自己房间窝着。而元礼的学习成绩虽然有波动,却说不上有多大下降,大家想找一个角度劝导他都无从劝起。
陆三哥去元礼学校打探一番, 发现除了有家庭变故的影响, 元礼可能还被校园霸凌所困扰。元礼上的高中离华界相对较近, 难免与华界一些纨绔子弟同校。这些不良子弟对一些家境弱势的同学施行以强凌弱,除了弄一些名堂侮辱同学人格, 也会讹诈同学们的钱财。元礼有一位要好的朋友, 也是家境一般,元礼跟这位朋友一向要好, 就双双被不良子弟欺负了。被欺侮敲诈了两三回之后, 元礼跟朋友都觉得不能听之任之, 必须勇敢地反抗这种无理恶行。
于是某一日, 元礼和他的好朋友某某约定, 第二天他们一起怀揣利器上学校, 再遇不良子弟的霸凌立刻予以反击。翌日他们果然又被不良子弟堵截,言来语去一番起了肢体冲突,元礼的好朋友把人刺伤了——其实也不算是太严重,那孩子刺到一个不良子弟的眉骨上,给人家落下一道不长不短的伤口,后续又引起一串不大不小的纠纷。
元礼之后的表现让人大跌眼镜,他在好朋友刺伤别人的情境中,下意识丢下好友拔足逃跑,而后在有司侦查冲突细节时,对着警察又一直缄口不言,不讲他与好友是奋受欺凌后奋起反抗,差一点把他的好朋友害苦了。
如此,元礼既失却做人的体面,也失去一位真正的好朋友。他一天天失魂落魄的,引得谢董事长和吴二姐极心。偏偏无论怎么关心询问他,他就是不肯向长辈坦诚他的心迹。
三哥无奈地告诉珍卿:“你给元礼请来教绘画的叶先生,从元礼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元礼私下对你私极崇拜。你跟元礼是同龄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妈妈跟姐姐的意思,叫你有空开导一下他。”
珍卿摸着下巴颏很感诧异,叶知秋小哥觉得元礼高看她一眼,这就闹不清其因何自了。不过大家都觉得她能帮上忙,她也不妨勉力地帮一帮元礼。毕竟元礼性格本就偏执,长此以往恐怕孩子就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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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太爷安然无恙地返回海宁,珍卿少了一桩需要忧心的事,心态比从前更轻松一些。
这天晚上回到楚州路杜宅,三哥问竟给珍卿弄了辆崭新的洋车(自行车)——前天她念叨过米月邀她骑车秋游,三哥也提过要弄辆车教她骑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