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把床单床罩结起来,一头绑在靠窗的桌子腿儿上,她探头到窗外观察一下高度,这个高度用床单缓冲一下,就算她饿得有点没力气,也不至于把他摔出个好歹。珍卿抱着点心盘子靠在窗边,边观察下面巡逻士兵的来往规律,边咔哧咔哧地吃着点心。她倒不担心点心里有啥“佐料“,这些人要真想弄晕她弄迷她,之前有的是机会这么干。
差不多吃饱喝足了,珍卿瞅准一个比较好的机会,揪着床单开始往楼下慢慢续自己。等床单的长度放到极限时,珍卿深深地呼吸着,两眼一闭手一松,凭着感觉从一米高处向后倒着跳。
珍卿竟然没有摔个屁墩儿,却被一人从后头抱个满怀,身后人笑呵呵地鹐着她的腰,亲和而若有深意地说:
“还有你这样的傻丫头,在救命恩人府上乱跑什么。都告诉你是滕将军的私邸,将军私邸到处都是哨岗,你能跑到哪里去呢?”
珍卿一瞬间惊悸不已,但她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聂梅先。
聂梅先一边拉珍卿向外光亮处走,一边低声跟她说:“这宅子的主人没有恶意,他是你父母的故人,不过想见一见你。你一个小姑娘,怎生这么强的防备之心?“
珍卿有点心里乱糟糟的,劫持她到江边的那个“歹徒”,是杨家湾姑奶奶家的明衡表哥。作为二房长子的明衡表哥,是已结婚生子的若衡姐的大哥,是遭遇不幸但生活平静的昱衡哥的大哥,是杨家人以为死了其实活着的明衡表哥。珍卿的杨家二表伯是他的父亲,他父亲知道他的大儿子还活着,珍卿也知道她的明衡表哥还活着,在海宁城头一片底下活着。但这是她头一回跟明衡哥面对面。珍卿大致能猜出明衡表哥做了什么,聂梅先这特务头子一定不放过他。
虽然聂梅先看来没捉到明衡哥,但明衡哥当时就中了一枪,逃到江边又去了那么多军警,亦不知明衡哥现在什么情况。珍卿沉甸甸地出一口气,明衡哥自己也许视死如归,但作为杨家二房的长子,作为看着珍卿长大的表哥,珍卿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
所以在精明的聂梅先面前,她绝对不能表现一点异常。此时此刻被聂梅先半抱怀里,珍卿暗暗思忖一番,觉得应该对他摆出戒备又谨慎的姿态。她便身体向前倾一下,想借势摆脱此人的搂抱。
聂梅先却一直鹐在她胳肢窝,想把她拉进前面灯火辉煌的大厅。珍卿却死死抱着外廊的柱子不进去,还问聂梅先是不是想给人拉皮条。聂梅先头回见一个千金小姐这么熊,不用蛮力竟拽不动这丫头片子,哭笑不得又有点无可奈何。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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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杳杳渺渺经年事
珍卿死抱着外廊上的柱子, 就是不想去见什么劳什子的滕将军。聂梅先一般用力竟然拽不动他,就干脆不去强拽她了。
他扯住她的肩膀防止她逃跑,同时开始向珍卿解释, 这滕将军到底为她和她三哥做了什么。有些事聂梅先不敢随便说出来,他只说滕将军为了陆三哥的案子, 一改往日低调的行事风格, 先去找韩夫人说闫崇礼无事生非, 又私底下请一些老朋友到领袖耳边吹风。要不是上层的风向有变动, 陆三哥的案子不这么容易撤销。聂梅先的人潜伏在闫崇礼身边, 在陆浩云通匪案中所起的作用,聂梅先绝不会向个小丫头随意透露。至于滕将军会否说出来邀功,聂梅先不能确定什么。
聂梅先说闫崇礼处境越发不妙, 这个人竟然病急乱投医,找他从前的马秘书帮他出主意,却被对他怀恨在心的马秘书刺杀了。
“你是说, 闫崇礼死了?!”珍卿闻言瞠目结舌。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闫崇礼是行伍军人出身, 他也算是是行动人员,竟然轻轻松松被人杀死了。
但受害者和杀人犯不重要, 珍卿赶紧抓着聂梅先问:“那我三哥怎么样, 闫崇礼既然死了,我三哥是否就地释放?不行, 我得马上回去看看。”
聂梅先抓住她乱动的手, 轻哼一声平静地告诉他:“你三哥是得道多助, 那么多人帮他怎会有事?这一出荒诞的通匪闹剧, 以闫崇礼的离奇死亡告终, 也让领袖他老人家颜面扫地, 再说案子证据根本不完整,自然尽速平息事端为好。领袖派心腹亲自下去过问,陆先生下午已从调查处释放……”
听闻三哥已经脱离缧绁之苦,珍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明衡表哥究竟是死是活呢?珍卿的心又忍不住提起来。聂梅先见她依然紧锁眉头,狐疑地问:“陆先生已经释放出来,你还在忧心什么?”
珍卿摆出一副犹疑的神态:“这里头事情奇怪得很。闫崇礼原来的马秘书,我也见过不止一回,他是个一说一脸笑的文弱书生,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说他杀了闫崇礼吗?”
聂梅先狐疑地审视着珍卿,觉得她在掩饰什么心思,却又特地给她解释起来:“马秘书对闫崇礼忠心耿耿,可之前有人告发闫崇礼贪腐,马秘书正好收藏着他的贪腐证据,闫崇礼以为是马秘书背叛他,把马秘书整得找不到职业,最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当然,马秘书原来也当过兵,出其不意地枪杀闫崇礼,不算什么稀奇事。”
珍卿听得脑袋打结,这是什么神转折的剧本?闫崇礼把马秘书整得要死,冷不丁又叫马秘书去商量要事,然后他又被马秘书反杀?复杂诡异的人总是弄出复杂诡异的事。珍卿虽觉闫崇礼的死很蹊跷,但她的注意力不在这方面。她心里牵挂着三哥和明衡哥,再次跟聂梅先说她要离开。
聂梅先扭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内堂,回头看珍卿的时候,眼神幽幽逸逸的有点复杂,他牢牢把住珍卿的肩膀,弯着腰凑得那么近审视她,他似乎有很重要的话说,又似不晓得怎么表达,莫名说起闫崇礼:“杜小姐,我以为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不公平,有的人好多人争着喜欢,有的人死了都没有人爱。你晓得闫崇礼为何执意置你三哥于死地吗?”
珍卿闻言心思电转,其实这也是她感到费解的问题,她前前后后猜测过很多可能性,但如果说闫崇礼是因为她,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未免太草率。
聂梅先看着她纠葛的表情,大致能猜到她的心思,他扯扯嘴角似自嘲又似不屑:“对于谢公馆的千金小姐来说,被闫崇礼这样卑劣无耻之辈爱慕,想一想,都觉得像吞了苍蝇一样吧?”
珍卿觉得这个话题让人无所适从。审视着她的聂梅先也觉奇异,陡然转换到另一个话题:“你怎么不问一问,我们有没有捉到挟持你的歹徒?”
聂梅先的眼睛像盯准猎物的毒蛇,他严密关注着这个小姑娘的反应,他发现听说闫崇礼横死都很镇定的她,听到这个问题下意识眼露恐惧,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他不免有一点心里发软,再精明伶俐的小姑娘,被亡命徒拿枪指着脑袋九死一生,“恐惧后怕”才是正常的反应。
但不管出于功利还是私心,聂梅先都觉得有义务提醒她,他按着珍卿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杜小姐,这个世界是很危险的,尤其你们这种人命更金贵,凡事应当三思而后行。看在滕将军的面上,我不妨日行一善提醒你,今天在豆腐巷制造车祸混淆视听的少年,已经被我们活捉。这少年也是你的老相识,海宁华界玉河街道的蓝家兄弟,他们抢劫过你,你还记得他们兄弟吧,豆腐巷闹事的就是蓝家麒!”
珍卿来不及掩饰自己的震惊,聂梅先抚着她的眼睑:“蓝云麒被我们活捉后试图夺枪逃跑,被我的人击毙了。不过也不要紧,他在应天的活动踪迹,已经被我们一点点查出来,他的同伙受了枪伤,终究是插翅难逃。”
珍卿捏着手指嗫嚅半天,她不敢有一丝额外的反应,聂梅先却轻描淡写地说:“你今日出现在豆腐巷,本就是值得寻根究底的事,制造□□的人还跟你有渊源。而闫崇礼把你三哥拖进‘通匪案’,依照我的浅见,指控他的罪名未必是无中生有的。杜小姐,既然生了聪明的脑袋,就多干点聪明的事,我是为了你好。”
聂梅先手按着珍卿的脑袋,珍卿感到他渐渐增加的力度,她看着聂梅先讳莫如深的眼神,知道他这算是善意的敲打了。可这感觉真是怪异极了,就像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教鸡言行举动谨慎些,不要着了其他黄鼠狼的道儿。
珍卿感觉脑中的信息太纷杂,情绪也是忐忑、忧虑、惊恐交杂。这一切所有的人物事件的根由,都应该着落在那位滕将军身上。按理她该好好跟滕将军谈一谈,可她迫切地想脱离这陌生的环境,想脱离让她如芒在背的人们。
聂梅先看着她还想说什么,忽然楼上楼下人喊马叫,不止一个人喊着“杜小姐不见了”,有男人粗犷的声音大嚷起来,“好好在房间怎么会不见!”灯火大亮的前堂也嘈杂起来。
聂梅先拉着珍卿想带她进厅,忽然感到身边的女孩激动起来,她踮着脚向前厅大门里张望着,一个身材颀长步履健雅的男子,他从亮堂堂的大厅走出来。聂梅先看身边的女孩雀跃地喊:“三哥,我在这里!”
珍卿先时几疑自己出现幻觉,可是当他出现在门框里的一刻,她一看身形步伐就知道是三哥了。陆浩云一听见珍卿的声音,也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他的脚上像是安了有意识的弹簧,自觉自动地往这边快跑过来。珍卿刚刚向前走了两三步,快速走下台阶的三哥,冲上来把珍卿抱了个满怀。
他们两个人紧紧地相拥一阵,三哥目不转睛地看着珍卿,珍卿搂着三哥脖子又哭又笑。三哥黝黑的眼在灰光中亮得惊人,又仿佛含着闪烁的泪光似的。他在珍卿头发上重重吻一下,问珍卿哪里受伤没有。珍卿说脸上手上有一点擦伤,可能还有一点脑震荡,其余也没什么了。三哥握着她的后脖根,看她脸上伤确实不重,就着前厅的亮光摸摸她的手,确定没什么大伤口,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但他还是扯着珍卿胳膊叫她转个圈,问她身上还有没有不适。
珍卿认真地自我感受一下,再一次跟三哥说没觉得哪里疼。三哥又旁若无人对她又搂又抱,他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她感觉到他汹涌而深沉的情感,急促的呼吸声音在她颈间起伏,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他紧紧地揽着她片刻,又在她头发重重地一吻,笑着说:“幸好苍天见爱!”
三哥一刻不放开珍卿,珍卿也紧紧拉着他。被视若无物的聂梅先有点暗恼,不过只是挺在一边不做声,端看他们能旁若无人到什么地步。
珍卿和三哥乍别重逢,真被他们演绎得像是生离死别。三哥走出来的那个门里,一个人穿军服的壮汉跑出来,冲过来扯着珍卿大声嚷:“神天菩萨,你从哪儿下来的啊!”
在室外半昏不明的光线中,珍卿猜这个不老不少的军官,就是聂梅先他们刚才提过的滕将军。她此刻的思想情绪太浮杂,她动用有限的注意力实在想不清,她父母跟这个地位崇高的滕将军,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渊源,以至于他为她和三哥这么卖力地奔走。看着明显来到这里很久的三哥,珍卿又忍不住多想了一下,或者是三哥跟滕将军有何渊源?
这壮汉体格的滕将军嘀嘀咕咕的,问珍卿怎么从二楼房间下来,里头的人谁也没看见她下来啊。珍卿闹不清这是个什么人,聂梅先主动上前解释说,杜小姐把床单绑在桌腿上,拉着床单从窗户跳下来的。
这滕将军就莫名大激动起来,铁钳似的双手捏着珍卿肩膀,两眼放着贼光地一直打量珍卿,昏光中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伸出手看样子还想对她拍拍打打。珍卿一招矮身钻地洞,避开这个自来熟的陌生军汉。
那滕将军反而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夸珍卿:“好好好,好得很,这么生猛灵活的丫头,比说话蚊子哼的讨喜得多,好好好,好得很呐。”
珍卿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怀疑他跟新死的闫崇礼一样,是个色迷心窍的老色鬼。珍卿瞅瞅四周严密的哨岗,拉着三哥的手没不说话,三哥也往前面站一站,把她挡在自己身后。
三哥跟那兴高采烈的滕将军说:“滕将军,聂先生,二位此番相助大恩,陆某没齿难忘,若有不逾矩的忙要帮,陆某在所不辞,随时奉命。滕将军,我答应你的事情,绝不会背约失信,还请您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由在下来处置。”
珍卿看着神情凝重的三哥。也就是说,这位滕将军还有聂梅先,对于此番三哥脱险大有恩德,为了报恩三哥“割地赔款”了?
滕将军搓着蒲扇似的手,看看三哥又看看珍卿,发出莫名猥琐的兴奋动静,看着满脸戒备地看他的珍卿,转头唉声叹气地表达遗憾:“男子汉顶天立地,一口唾沫一个钉儿,滕某应了你自然不妄动。不过你这个陆家后生,你应了我就要快马加鞭赶紧办,十天半月我还等得了,那一年半载的可不行,我这都急得火上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