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连袜子都懒得脱,整个人栽在柔软的床榻上,朝外头探着脑袋的丫鬟道:“我要睡觉,不需要伺候了。”
话毕,双眼一闭,竟当真就这么睡死过去。
这一觉从日上三竿睡到了日薄西山。
府邸内各处灯笼都亮了起来,灯光透过雕花窗桕映了进来,细细碎碎的撒在铺盖之上。长陵坐起身,打了个哈欠,顺带在伸懒腰的时候运一会儿子丹田真气。
好吧,释摩真气一如既往被麻魂散关的牢牢的,除了先前恢复的那一两成,其余的连一丝一毫都没走漏出来
妥妥是遇到了克星了。
早知道就不急着跑路了,也不知道现在五毒门还有没有剩活口,上哪儿能搞到麻魂散的解药。
长陵兀自叹了一口气,正欲套上鞋子,一捞没捞着,低下头,她那双破鞋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云锦鞋。
就是她最怕的那种绣满花脚底板还厚厚搁着一层的那种高头鞋履。
长陵眼角不自觉跳了一下。
这时,侍在门外的丫鬟约莫是听到动静,叩了两下门踱了进来,笑道:“姑娘醒了老爷出门前吩咐翠珠服侍姑娘更衣。”
丫鬟手中捧着一件叠好的衣裙,正要上前来,长陵伸长手臂示意她站住:“我的鞋呢”
“鞋不就在榻边喔,姑娘是说您来时穿的那双么翠珠看鞋底下破了个洞,想必是穿不了了,就把它给丢了。”
“”长陵按了按额心,翠珠看她变了脸色,弱弱问:“那鞋很要紧么”
长陵见小姑娘满眼的战战兢兢,一时脾气都不知该怎么发,“不要紧。”
翠珠松了口气,“姑娘,南苑的琼夫人听说您来府上,今夜特意设了小宴差人来请您,您想去么若是不想,我就让膳房直接给姑娘备饭了。”
“琼夫人”长陵敏锐的挑了一下眉睫:“是干什么的”
琼夫人就是丞相的妾室,虽说是个姨娘,却是符宴归唯一纳的一位夫人,想来地位尊宠也当与正房无异。
难怪他白天支支吾吾的,想是怕南絮介怀,不知如何开口。
长陵拢着袖子信步走在廊道上,嘴角不由翘起:“就说了这么老了不可能不娶妻”
小丫鬟跟在身后听她嘀嘀咕咕,迷惑道:“什么老”
“没什么。”
长陵穿过一条羊肠小道,迎面就看到一处园子,石门牵藤引蔓,绕过墙内,墙中开了一隙,清泉自外湖顺竹而出,浇灌着院内的几株梨花树。
树下设有桌椅,桌上摆着几道蜜饯干果,南苑的丫鬟见来人了,忙踩着小碎步上前招呼,一面看茶一面说夫人马上就来。
长陵不是出于好奇才来见这琼夫人的。
虽说冒名顶替是时时做好了被拆穿的准备,越是临近金陵,她对于符宴归就越是疑虑窦生。
比如,他分明是与南絮约好翌日清晨再去接人,何以当夜会出现在参狼山下村庄遭焚,他不可能毫不知情,却又为何在她醒来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只简述了她“五毒门主”这个身份及两人的婚约,继而佯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带她回金陵。
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性下令屠村的幕后主使多半就是符宴归本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的动机和之后的举措就太反常了。
他没有在长陵昏倒之后就把“南絮”给办了,足见他并没有非置人于死地的意思,可假若真的对自己的小娇妻一见钟情,哪舍得用炮仗轰寨
一进金陵,他不急着把人送回荆家,却直接领回自己的府上安顿
长陵在这一连串的匪夷所思之下品出了一点儿阴森森的味道。
她不是个马虎人。
正因想不明白,能不能走,该不该留,反倒需要三思了。
左右看不透,不妨先来观摩他的妾,万一是个嫉妒上了头的女人,说不准还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来。
长陵正兀自构思着如何套话,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南姑娘久候了,怪我,为了这一笼灌汤包,耽误了时辰。”
话音还隔着两丈远,饭菜香就已飘近。
转过头,但见女子一袭烟裳委地,光看那分花拂柳的身姿,便能端想出几许妩媚来。
长陵刚站起身,待看清那副熟悉的面孔时,浑身一震,下意识动唇道:“碧琼”
吕家碧琼,在群雄逐鹿中原的年代,曾是江东第一美人。
那时江湖中谁人不知,她是越二公子越长陵的女人。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碧琼
通常说来, 当一个女子被冠以“某某第一美人”名号的时候,说明这个美人不仅人美, 并且足够高调以至于到了口口相传的地步。
吕家曾是江东富甲一方的商贾, 祖祖辈辈做的都是皇家生意,如此家世, 加之天赐的姣好容颜, 吕碧琼尚在豆蔻年华,就有不少的乡绅氏族巴着上门想与其缔结姻亲。
吕父挑挑拣拣,最后敲定了庐江陈家的大公子彼时皇帝的亲外甥, 两家人喜气洋洋的签好了婚书,就数着日子等碧琼行好及笄礼风光出嫁。
然而好景不长,皇城突遭宫变,先是梁帝遇刺, 皇族落荒而走,再是各方诸侯纷纷响应起义的旗帜,一夕之间,天地大乱。
梁朝亡了, 身为皇亲的陈家自然成了杀鸡儆猴的头号对象, 没多久, 陈家就被叛军给削了, 吕家不可避免受了牵连,偌大的家业转瞬就被一抢而空。
在那盗匪横行的年代, 平头百姓家的弱女子尚且朝不保夕, 更何况是享誉盛名的美人, 纵是吕父带着他们母女二人东躲西藏,终究难逃噩运,一家三口在漂泊的途中撞上了麦桦山第一霸匪孙黑七的刀口上。
事实上,长陵那年上麦桦山,本是奉越长盛的命令前去劝匪从良的。
他们越家既然在江东扎下了根基,自然希望能护好这一方水土,如孙黑七这般颇有组织颇具规模土匪头领,先试着笼络,实在不行再一锅端当然长陵上山前就摩拳擦掌做足了血洗匪寨的准备。
怎料想,刚晃到山寨门口,就见了一出土匪强抢美女的戏码。
吕父倒在了血泊中,吕母与吕碧琼在几个盗匪的撕扯下早已衣不蔽体,就在某个山匪失了耐性打算将吕碧琼“就地正法”时,突见一道光影窜过,那人的脖子登时豁开了一道口子,脑仁儿往后一歪,鲜血呲溜在半空中喷成了一股花儿。
在场的十多个山匪被飞来横血糊了一脸懵,孙黑七这个当头头先反应了过来,拔起长刀道:“什么人给老子滚出来”
长陵迟半拍才从草丛里踱了出来。
山匪们看到来人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脸上戴着银色的半面谱,未见携有兵器,只有右手握着一把绿色树叶
孙黑七看来者只有一人,立时端起了大当家的气势,怒喝道:“哪条道上的敢上我们黑风寨来闹事”
“啊,这里就是黑风寨,那没错了。”长陵微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你们谁是孙黑七”
孙黑七道:“老子就是黑风寨寨主你是何人”
“哦,在下姓越,”长陵敷衍的抱拳道:“奉家兄之命前来见贵寨孙黑七商谈一事”
孙黑七正要说话,身旁一个豹头环眼的二寨主警惕凑近道:“大哥这人瞅着邪乎,三弟莫名其妙的死在他手上,千万别废话,趁他的同伙没来,将他拿下”
“那就是没得谈了”长陵听到了这番耳语,“不谈也行,不知贵寨有多少人马,就你们这十七个”
那二寨主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凶牙,“咱们寨中还有六十八人,你刚刚杀了我兄弟,现在想跑,迟了”
“那是有点多”长陵眉头一蹙,忙走到树丛边又捞了一手树叶,“这下应是够了。”
众人还没听明白,这时忽见一个矮小的山匪颤声叫道:“三寨主、三寨主他是被一个树叶给割破的喉咙”
这一语吓人,孙黑七回头一瞧,才见插在老三的喉口上的玩意儿果真是一枚树叶,二寨主不信邪,人傻胆肥的将刀一指:“一个个怂蛋别信这种唬人的玩意儿老子就还不信了,咱们这么多人,干不过这么细挑儿的货都别给我上”
“慢着”孙黑七长手一挡,多往前走了一步,“敢问阁下全名。”
真是麻烦。
长陵不大情愿的放下了蠢蠢欲动的双手。
“在下江东越长陵。”
烈日下炎风阵阵,却令山匪的背脊间生出了一股飒飒寒意。
就在三个月前,孙黑七曾带着一帮兄弟下山意欲投靠叛军,走到半路才知叛军中十八个武艺高强的领兵头颅被排成排悬在城门前,其麾下数万兵马一夜之间归降于江东越家,而那个割头就跟切韭菜的人,名字就叫越长陵。
黑风寨这群山匪听得此事,吓的连夜快马加鞭藏回寨中,歇了整整一个冬天,最近听说越家在外讨伐鞑子,这才重新出来小范围的走动。
今儿个只是在自家门前宰肥羊,怎么会把这瘟神给招来了
这下没人敢吭一声,孙黑七连声调都弱了三节,“您,您方才说越大公子请您来和我商谈事情,不知是是什么呀”
“我哥听说你们黑风寨久据麦桦山,时来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近来愈发猖狂”众人闻言热汗都冒出来了,又听长陵道:“所以他让我来走一趟,看看你们能否改恶从善,弃匪从军,将手中屠刀用在真正可用之处”
她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实在是太墨迹了,于是省略了一连串临出门前兄长的谆谆叮嘱,直接收了尾:“总之,你们要是愿意归顺我们越家,那这事就了了,要是负隅顽抗算了,就眼下这么个状况”长陵瞟了一眼横尸的那个山匪惨状,“行吧,我看得出你们都是心志坚定的惯匪,说了都是白说”
她往前一步,踩中树枝“噼啪”一响,震得孙黑七心肝胆颤,忙道:“等等等等,我们没说不愿意啊。”
“呃”长陵眉头一皱,“你们愿意归顺”
“愿”孙黑七的“意”俩字还没来得及蹦出来,那个二寨主抢声道:“本来也不是不行,可是你一来,就为了那么个不相干的娘们杀了我们老三,现在说让归顺就归顺,岂不是显得我们黑风寨软弱可欺么”
长陵满不在乎的活络了一下脖颈,“说的在理,好了,要上一起上,别”
“谁、谁说不相干了”孙黑七将二寨主搡到一旁,指着窝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吕碧琼道:“她、她不是您越二爷的女人么我之前就有所耳闻,本想请吕家小姐到寨中作客,谁知谁知老三这个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想要对她用强那二爷您动手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众兄弟前一刻被傻了吧唧的二寨主惊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听了这话,就跟捞着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的迎合了起来,“是是吕小姐是越二爷的女人”“怎么能碰越二爷的女人呢”“三寨主死不足惜啊我们咋能介意呢”
“”
那头在争先恐后的嚷嚷,这头的长陵与初次见面的女子默默对视了一眼,才看清那副楚楚可怜的姣容,心下不由一叹。
也罢,既然这群盗匪把台阶都搭好了,那就顺着下吧。
“嗯,她是我的女人,现在,你们都是自愿归顺越家的么”
吕碧琼母女也就这样顺道被长陵捎回江东越家。
越长盛听完整个过程,对长陵的表现赞不绝口,又让人好生安顿那母女二人。只是长陵身为一个女人,自然不可能真的讨个女人回家,没过几日,她抽了个空找吕碧琼坐下谈话,大意就是“当时就是随口说说不必当真,你们母女要是想走随时能走,要想留下暂居也无妨”。
谁知吕碧琼听完沉默了良久,突然跪身道:“那二当家徐义是杀害我爹的凶手,若二公子肯替我将他杀了,碧琼愿意终身侍奉二公子。”
长陵摇头道:“他们既已归顺,就是越家的兵,我没有斩杀自己兵卒的道理。”
“公子,我只要徐义的命而已,他无恶不作,现在也只是看着孙黑七的面才假意臣服,您杀了他,不是也除了后患么”
“他若真有异心,或是再生是非,自有军法处置,但在此之前,我不可无中生有”
“怎么会是无中生有”吕碧琼一时激愤,一捶桌案,“我爹惨死在他刀下,您,您不是没有看到的”
“那是他归顺之前做的事。”
吕碧琼看长陵不为所动,眼眶中慢慢氤氲出雾气,“越二公子,你可知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我爹为了救我和我娘,苦苦哀求,拼死抵抗,可那徐义还是对我爹下了狠手您武功高强,手握重兵,杀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为何就不能替我报仇呢”
“吕小姐,那是你的仇。”
吕碧琼一呆。
“如果你想报仇,自己去报,但是你不能因为我能办到就理所当然的要求我去办,”长陵平静道:“我没有替你报仇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