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杜构被流放岭南,运河上那些大小势力约莫也都已经得到了消息,将来换了他们莱州百姓自己运货出去,那些人的态度必然就会与原来不同,往后这鱼罐头的买卖,还不知道会怎样。
这个年代就是这般,只要是士族出身,天生就会被人高看一眼。
他们这些出身低微之人,若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那就只能追随在士族郎君们身边。
杜构为人宽厚,亦有才干,虽然与他本家京兆杜氏并不亲近,却与离石罗家走得颇近,那离石罗三郎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像他这样的聪明人之所以誓死追随杜构左右,一方面是因为恩情道义,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希望能给自己挣个前程。
这些人坐在船舱外吃酒说话,杜构便卧在船舱中小憩,却也没有睡着,船舱外面那些人的对话,一句不落全都进了他的耳朵。
自从他当年离开西坡村,如今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罗用,也没怎么联系过,现如今又如何敢叫他出手来救,毕竟这可是谋反的案子啊
杜构翻了个身,缓缓叹了一口气。
他弟弟杜荷这一次意图谋反,他叔叔杜楚客也没少在这里面搅合,叔侄俩竟还站了两个阵营,最后没一个成事的,一个被斩了,一个被贬为庶民,而他也因此要被流放岭南。
不知他父亲在天之灵,看到眼下这般情景,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再说长安城这边,自从上回那个谋反案之后,与魏王党均都失势。
对于新太子李治,李世民既不希望他势力太大,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形成一个小朝廷,又不希望他势力太弱,将来即位后被那些老臣权臣骑到脖子上。
于是很自然的,那些中立保守的官员,在这一次洗牌之后得到了皇帝的倚重,其中就包括白家父子。
这一日,皇帝寻来几位大臣议事,白翁也在其中,说完正事之后,大伙儿有聊了聊地里的红薯,都说那红薯藤长得十分旺盛,秋来必定能有个好收成。
白翁这时候就对皇帝说道:“那阿普从前被人贩卖到中原,被那罗用所救,后来又拜罗用为师,他二人乃是师徒,圣人可知”
“我知。”皇帝看了白翁一眼,不知他后面打算说些什么。
“早前阿普途经常乐县,罗用便令他带了一封信与我,信中除了询问自家弟妹,还提及蔡国公长子杜构,言他与杜构有些交情”白翁言道。
“那又如何”皇帝不待他把话说完,便直接打断了。
白翁道:“那杜构早年抗倭时伤了腿,近年便在莱州那边教当地百姓做鱼罐头,造福莱州民众,也算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白翁这些话在情在理,然而皇帝却并不爱听,也不管白翁后面还要说些什么,当即便甩袖子走人。
他的亲儿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在那岭南多烟瘴之地不知道能够活过几日,现在这些大臣却要他赦免别人的罪,令其免受流放之苦
皇帝走了,剩下那些大臣面面相觑,等了一会儿,见皇帝也没有再回来的意思,于是便也都散去了。
第二日早朝之上,有人便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刚开始的时候主要就是有些人在那里怒斥罗用公私不分,竟然因为私人情谊罔顾法度,云云。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次站在罗用这边的人竟然很不少,有人说那棺材板儿出身低微没读过几天书,说一句话漏洞百出,才被你们这些人拣着痛处狠踩,就事论事,那杜构这一次被流放,确实也是比较冤。
于是双方就这么吵了起来,早前因为那新粮种刚刚其乐融融了没两天,这会儿便又掐起来了。
这回站罗用这一边的,有从前与杜如晦有交情的,他们这回是想保杜构,也有一些对罗用印象比较好,一直都站罗用这一边的,还有一些人,这回为什么会站在罗用这一边,就连那龙榻之上的皇帝老儿,这时候也有点想不明白了。
满朝文武吵吵嚷嚷的,这些人大抵是瞅着那谋反案的风波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又有那新粮种的事情,皇帝这时候应该不会再杀人,于是这一个个的,胆子也都大了起来。
确实,李世民这时候也没有让半年前的谋反案再扩大影响的打算。不过他也不太想赦免杜构的罪,之前看在杜如晦的面子上,他已经赦免了杜楚客,这回又要赦免杜构,这可是某犯罪,下手若是不够狠,那往后这些权臣重臣家里头那些个小崽子们还不得反了天去。
关于杜构的事情,朝中这几日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皇帝也不肯表态。
最后还是新太子李治听说了这件事,在他那皇帝老爹面前为杜构说了几句话,皇帝这才松了口。
367 吃瓜吃瓜
李治是贞观二年出生,眼下正是贞观十七年夏天,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青春年少。
他曾听那些河南道出身的宫人们说起杜郎君在莱州教人钓针梁鱼做鱼罐头的事情, 这些宫人很多也都是道听途说,只不过因为故事发生在她们故乡, 故而与有荣焉,津津乐道。
李治这个人没有什么很大的政治野心, 作为一个嫡出的皇子来说, 他的性格略显软弱。
但他对于各种乡野趣闻英雄事迹很感兴趣, 简而言之,就是喜欢听故事。他听过杜构的故事, 对杜构这个人的印象也比较好。
这两日听闻朝堂之上众臣正在为赦免杜构的事情争执不下, 李治也想说些什么,但他又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插手此事,忍了又忍,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 对他皇帝老爹说了。
想想,李治现在十五六岁, 正是有点懂事又有点迷惘的年纪。
他们家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的两个哥哥落到了那样的下场, 且不说谁对谁错,作为少年李治,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眼前, 他心里又是什么感受。
李治这个人原本话就少, 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 他的话就更少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也是比较忧心,这时候见他难得对自己开口,心里也是比较高兴,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早朝之上,又有人提出赦免杜构之事,然后又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番争论。
待到他们争得差不多了,皇帝说道:“早前忙乱,山崩于前,我亦无心他顾,这两日寻人来问,皆道杜郎造福莱州百姓颇多,当地父老感念其恩,县府州府亦有公文呈上,只当时却也不及细看,昨日我儿与我道来,言那杜郎正直勤勉,仁心仁德,平白受那牵连,着实有些冤枉”
皇帝这一番话的意思就是说,杜构之所以能被赦免,那是他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救了自己一命,另外这里面也有新太子的态度。
余下那些人罪人若是还想要赦免的,那是没有了,这个也赦免那个也赦免,谋反的成本那么低,又如何能够震慑住那些狼子野心之辈。
于是这杜构的事情就这么敲定了,免了他的流放,另外朝廷方面又拨出些许钱帛,令那些押送他的官兵好好将其送回莱州。
做完这件事,皇帝的心情也比较好,想着要去跟自己儿子好好交流一下感情,结果那小子转眼便又成了个蚌壳,皇帝老儿无奈,只好把目光又转移到朝堂之上。
这几日为那杜构说话的人怎会这般多,初时他也有些看不明白,探究之下,很快便也有了答案。
原来那几个老不要脸的,这是打算要给罗用卖个好呢。
这事还得从那荥阳郑氏出身的郑侍郎说起,早前有人在街上口出狂言,说罗用的不是,被那郑侍郎听着了,当时便把他们训斥了一顿。
几年后罗用在长安城“偶遇”郑侍郎,罗用请郑侍郎吃了个饭,许是从罗用那里听闻了什么消息,这荥阳郑氏的人,这几年在全国各地弄了好几个铁矿,有花钱买来的,也有自己开出来的。
初时众人并不知晓郑家人弄这么多铁矿做什么,难道也要做针做针又能用掉多少铁
待那木轨马车一出来,有些人便想明白了,在那木头的轨道上行车,尚且那般快,若是在铁轨上行车呢
这件事在眼下看来是有几分不可思议,毕竟铁价那般贵。
然而铁价之所以会贵,却并不是因为铁矿稀少,而是因为开采水平有限,加上铁这个东西又这般重,运输着实艰难。
现在木轨道都有了,那木轨道直接都能修到铁矿里面,一条轨道铺进去,成车成车的铁矿石运出来。
这些铁矿石被炼成精铁,再运往全国各地,因为有了水泥路和木轨道,从今往后这运输的便利程度,比之从前不知提高了多少,长此以往,铁价必定会有所下降。
铁价下降,却并不代表这那些铁矿会少赚钱,相反的,因为采挖和运输的成本降低,市场的空前繁荣,这些铁矿将来只会越来越挣钱。
朝中现在已经有人提出,要在长安城到洛阳的木头轨道外面,包上一层铁皮,这需要用到很多铁,朝廷到时候就很可能会跟荥阳郑氏的人买铁,以目前的铁价来说,荥阳郑氏这回必定是要大赚一笔。
虽然目前只是传言,并没有人正式在朝堂之上提及此事,但光是想想,就已经让人很心动了,那可是铁轨啊,大唐若是能有一条这样的铁轨,那大伙儿该得多有面子,到时候但凡是来唐的使者,就都拉着他们到那铁轨上去溜一圈,感受一下大唐运输的神速和犀利,将来怕是没人再敢来犯。
与此同时,很多家族都对荥阳郑氏目前所掌握的那些铁矿很是眼馋。
但是归根结底,荥阳郑氏的人这一次因何能够占得先机,还不是因为罗用嘛,如果说罗用他们这些人的发展速度就好比是那木轨马车的速度,那么荥阳郑氏现在也已经在车上了,而他们这些人却只能站在车下干看着。
于是就有那些想上车的,逮着机会就想给罗用卖个好。
这回听闻罗用想保杜构,他们这些人便也跟着出把力,横竖最敏感的时期已经过去了,这时候站出来说几句话也不怕什么,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儿。
啧,这些老匹夫还真能豁得出脸面。
遥想当年初见罗用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身无长物的乡野少年郎,转眼这些年过去,如今他即便是身在河西,却也能影响朝堂。
面对一股新兴势力的兴起,作为坐在权利顶端的王者,必然会对他有所提防。
然而这一次洗牌过后,李世民的想法却发生了一些改变。
李承乾李泰俱都失去了储君资格,现在的新太子是李治,若无意外,他就是将来的李唐国君。
但是李治的性格有些软弱,李世民在位的时候,自然能够护他周全,待他故去之后,想来想去,最适合作为托孤的人选,便是长孙无忌了,以李治这样的性格,将来怕也只能被长孙无忌拿捏得死死的。
在原来的历史中,李世民晚年的时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李治太过软弱,将来肯定干不过长孙无忌,长孙无忌现在看起来虽然是个好的,但是等到他权势滔天的那一日,便又不知如何了。
犹豫之下,他就和长孙无忌提了一嘴,不若这皇位还是交给李恪来继承。
李世民当时约莫是想着,李恪的性格比李治强些,总不至于一直被人拿捏,这么一说,可能也是为了探一探长孙无忌的态度。
然后他的这个提议就受到了长孙无忌的强烈反对,再加上李恪的母亲是杨广的女儿,李世民对于这一点也不甚满意,这时候长孙无忌反对,他便也就作罢了。
却不曾想他当日的那一句话,却给李恪埋下了祸端,李治登记之后,长孙无忌借着房遗爱的谋反案,平白把李恪牵连进去,将其铲除。
眼下这时候,事情虽然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但是对于李治太过软弱的性格,李世民还是有所忧虑的,有意托孤长孙无忌,却又担心他日长孙无忌权势太盛。
所以这时候但他再看到罗用的这一支势力,与从前的想法,便有一些不同了。
他日,他在于自己的几个儿子分析朝中这些臣子,提到罗用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罗用故忠而,然其忠心所向,却是家国百姓,并非是我李氏父子,其可为臣,却不能为心腹。”
现在若是让他再评罗用,依旧还是当初这番话。
只是时过境迁,当初罗用那些不讨好的地方,今日却又显得十分可贵。
即便他日有人权倾朝野,罗用应必定也不会与其沆瀣一气,就他那棺材板性子,肯定是该怎么怼还怎么怼。
那棺材板儿可是连他这个九五之尊都敢怼,难道还能怕了哪个权臣想到这一点,皇帝的心情就比较好了。
“圣人因何发笑”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同坐在石亭之中纳凉,这时候见他望着亭外的风景面露笑意,自从半年前那件事之后,已经许久不见他这般好心情,于是便问了一句。
“无甚。”李世民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