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柔嘉深吸口气,“此药中毒, 还有个特性,一日半日误服些许,不至于会令人殒命,只有长此以往服用半月以上,才会积累至毒性难除,继而令人死亡。”
顿了顿,她谨慎道:“若真是活商陆之故,那的确有种可能,在你给我的内服方子之中,有一味名叫雾水葛的药材,这味药根茎皆可入药,常会切碎用于煎煮,而此药根部切碎后,与活商陆切碎后十分相似,便是大夫也要仔细才可辨别。”
秦缨身形一晃,简直难以置信。
陆柔嘉上前拉住她的手,“你别急,若是太医有意为之,那又是为何呢?总不是与公主殿下有私仇?或许、或许其间还有何误会未查清楚,我父亲说,他当年也见过公主几面,公主殿下是极温和仁善之人,谁会故意害她?”
秦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错,没有人会故意害我母亲,但、但只怕有别的内情……”
见她如此,陆柔嘉很是心疼,往日都是秦缨替别人查案诉冤,如今,她早亡的母亲竟可能是被人害死,且事情过了十七年之久,这要如何探查?
她沉声道:“事发在丰州,又过了多年,这可难办了,缨缨,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秦缨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你已经帮了大忙了,剩下的事倘若不牵扯药理,便得由我自己去探查,好在如今有个人证,当年的些许细节,他或许知晓。”
她吁出口气,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你不必挂心,真需要帮忙我自会开口,眼下这一切只是我们的推断,还没有证据佐证,我再探问探问。”
陆柔嘉重重点头。
时辰不早,秦缨虽强作镇定,却明显心神不宁,陆柔嘉安抚她片刻,也不做叨扰提了告辞,秦缨便亲自将她送出门去。
待到了前院,却碰上了秦璋与秦广,秦缨容色一敛,陆柔嘉也赶忙见礼,秦璋笑道:“刚听闻你来了,正让厨房备了晚膳,留下用过晚膳再走吧。”
陆柔嘉看了秦缨一眼,歉意道:“本不敢推辞,但来时禀明了父亲和母亲,说一个时辰便归家,再久留只怕叫他们担心。”
秦璋自是明白,便也跟着秦缨送了几步。
待陆柔嘉离开,秦璋狐疑地看向秦缨,“缨缨,你和柔嘉怎么了?”
秦缨掩饰的再好,也怕被秦璋看出端倪,想到秦璋多年痴情,她更觉不忍,便干脆叹息道:“柔嘉过来说,城外好些人冻伤难愈,风寒也严重到非寻常药汤可治,想与我商议,除了施药之外,可还有别的法子……”
秦璋一听明白过来,“我就说看你二人通身沉重,还以为你们有何争执,此事的确不好办,银钱是其一,看重症用猛药,还得有好大夫才可,那你们可商量出结果了?”
秦缨摇头,“与您说的一样,我们也怕用药出错。”
这几字出口,秦缨心腔揪紧,语声艰涩道:“现在城外不甚太平,一旦出了事,只怕要激起民怨,还得谨慎些。”
秦璋拍了拍她肩头,“事到如今,已非几家出力可为,等上报朝廷吧,你不必如此担忧。”
他又怜惜又欣慰,“你有忧国忧民之心极好,但爹爹可不想看你为了这些累坏了身子,走,先用晚膳去。”
秦缨强撑着用完晚膳,待回了清梧院,面上再无半分好颜色,白鸳守在门口,却也将二人所言听了一半,此时胆战心惊地伺候秦缨梳洗,又忍不住道:“县主,难道公主殿下当真是……可公主殿下那样好,谁会害了她们?还有小世子,难道也过世的古怪?”
她红着眼道:“若是真的,那侯爷知道了可怎么是好。”
秦缨定声道:“在查个明白之前,一定不能让爹爹知晓,明日等谢星阑下值……再去将军府一趟,当年药材上的事,只能再问苏老伯。”
……
翌日,秦缨未出城,也未去城外施粥,直等到日头西垂,才带着白鸳二人往金吾卫衙门而去,到了衙门外,她未下马车,只让沈珞前去衙内通禀。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谢星阑带着谢咏一同出来。
等到马车处,秦缨掀帘道:“我想见见苏老伯,有事问他。”
谢星阑便知事情已有进展,待谢咏牵马过来,一同往谢将军府而去。
二人一路无话,等进了将军府府门,秦缨才轻声将陆柔嘉所查道来,谢星阑一听便知关窍在何处,“若是染病而亡,你府中其他人不可能安然无恙。”
秦缨颔首,“尤其我父亲,我母亲弥留之际,我父亲一直近身照顾,我不信预防的汤药厉害到这般程度,思来想去,仍觉是中毒,而非染病。”
谢星阑眉峰拧了起来,到书房,谢星阑一边吩咐人带来苏镰,一边关切地看着秦缨。
没多时苏镰进了门,不等他行礼,秦缨已问道:“敢问老伯,当年苏太医开了方子之后,药从何处拿的?又交给了何人?”
苏镰回忆片刻,缓声道:“当时太医院北上的人不多,御医们不但要给主子们看病,坊间大夫不够,他们也要去各处看诊,因此有很多太监杂役来帮忙,老爷开了方子后,小人去药房领药,是太医院识药之人捡药材,再交给小太监们包,若有需要切碎的,便吩咐他们切药,若药事外敷,则要他们捣烂药材,等制好后,再由药房之人送去公主殿下府上,煎药是各家各户自己煎。”
他此言正与陆柔嘉所说对上,秦缨忙问:“给我母亲切药包药的人具体是谁?”
苏镰蹙眉摇头,“想不起来了,就记得是几个面生的小太监在打下手,公主染病前后不足月余,而太医院极忙,人来人往的,也难记清打杂的是何人。”
秦缨有些失望,又问:“苏太医第一次开药,便开了外敷药的方子?”
苏镰应是,“不错,因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听闻她染病,陛下和太后都派了人来交代,因此老爷一开始便想着有备无患,其实那外敷药膏不算多,若身上溃疡多,都用不了两日,其他各家还想法子多领药呢。”
秦缨又问:“那苏太医几日去一次?期间可曾说过什么古怪之言?”
苏镰又道:“两日去一次,第一次去的时候,老爷的表情便有些古怪,当时他用药有些迟疑,想再观察一日,但那瘟疫来的凶,他也不敢耽误,便开了方子。”
秦缨蹙眉不解道:“迟疑?我母亲一开始是何症状?苏太医迟疑,是因为觉得我母亲和兄长的不适,不像是疫病?”
苏镰不甚确定道:“若没记错,公主殿下和世子起初都是发热头晕,脾胃亦不适,公主殿下还犯过两次恶心,这些症状的确是部分病患染病之初的症状,不过,当时府里人说公主脾胃不适已有两三日了,老爷一听只觉公主这疫病比旁人更慢些,便有些不解,因其他人哪怕病情轻微,两三日的功夫也已呕吐腹泻起来,但公主还未到那地步。”
秦缨呼吸重了重,“但苏太医也不敢拖延,便开了医方?那后来我兄长亡故,我母亲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他便未怀疑过用药无效吗?”
苏镰语声发苦道:“因这疫病严重之后,从生到死也就四五日功夫,老爷怕不用药反而害了公主和世子,后来老爷用药,也的确拖延了时日,他也没想到世子会死,因同样的药,但凡能拖住病程,最终多会好转的。”
“世子去后,老爷自责不已,甚至向陛下和太后请命,给公主换太医医治,但当时好些太医因看诊染了病,他们也仍然信任老爷,老爷无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给公主施药,也是那段日子,老爷心中惊惶一日比一日更重,还未离开丰州,便生了告老之心,但也不知怎么,回京之后,他还是撑了半年多才向陛下请辞。”
秦缨心腔越来越窒闷,当着苏镰不好明说,却再问不下去。
谢星阑道:“今日先问这些,带苏老伯下去歇着。”
谢咏应是,等他们离去,秦缨才终于忍不住道:“不是染瘟疫,绝不是染瘟疫!”
“母亲和兄长起初病发的慢,是因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中毒,后来看起来病程被药延缓,也并非是药起了作用,而是因为中毒日日加深,像柔嘉说的,极可能是有人用活商陆替代了雾水葛。当时城中贵族皆在太医院领药,若是无心之失,不可能弄混月余,也不可能只有我母亲和兄长拖了这样久仍然亡故……”
秦缨呼吸紧促,声音也哑了起来,“当时死的人太多,我哥哥殒命之后,苏太医纵然犹疑,也难以断定问题出在哪里,而看诊的人与捡药送药的人不同,正给了其他人浑水摸鱼的机会,毕竟那时满城之人皆染着病,我兄长我母亲之症状,任是谁都以为他们是得了瘟疫,但最终我母亲的病情也无好转,再加上毒性加深症状生异,因此苏太医多半还是反应过来了,但他或许猜到了什么,根本不敢深究。”
纵然没有半点与义川公主有关的记忆,但这一刻,秦缨只将她视若亲生母亲,再想到秦璋多年来饱受追忆亡妻之苦,她胸腔内悲愤交加,再难维持镇定。
谢星阑走上前来,“义川公主并无实权,在外也素有好名声,能用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加害她,必不是常人,而当年在太医院打杂的多为宫内太监,此事,更难与皇室撇清干系,苏应勤不敢深究,也多半是猜到了幕后之人位高权重。”
他又定声道:“这几日我叫人查过苏应勤,他当年入选太医院后擅治头疾,得岱宗信任,岱宗去后,他失了依仗,在太医院稍有没落,只给后宫诸位娘娘诊病,但如此,也不能代表什么,凶手多半会找个与自己无干系之人出面诊病。”
秦缨眼底波光明灭,难理清头绪,谢星阑见此,落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抬起,可就在要抚上她手臂之时,又如梦初醒地收了回来。
他缓声道:“既已有推断,我们便循着此路探查,你机敏聪颖,总能勘破常人难想通的关窍,至于其他追查探访之事,便交给我来做。”
他语声中有不可撼动的沉稳,四目相对时,他晦暗的眼瞳里更有令人心折的温柔与关切,秦缨焦灼不宁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平复片刻,有些愧疚道:“我从前只以为母亲和兄长是染病过世,每每看到父亲追忆他们,我心底,其实没有他那般多的悲痛,生老病死,世事无常,我只觉母亲和兄长太过不幸,却没想到,她们本可以安然无恙——”
秦缨不敢设想,“若父亲知道此事,还不知要怎样愤恨难平。”
谢星阑道:“那便先不让他知晓,等查出真相再论。”
秦缨艰难点头,见他担忧望着自己,又道:“陈年旧事,并不好查明,你有自己的差事,睦州那人也还下落不明,不必帮我许多——”
谢星阑神色不改,“我心中有数。”
见她欲言又止,谢星阑不容置疑道:“朝中差事非朝夕之功,江原另一随从昨夜被带回京中,如今正在严审,你母亲和兄长之事亦非同小可。”
微微一顿,他道:“只要你需要,我时时听你差遣。”
屋外夜幕落了下来,黯淡的天光勾勒出他冷峭的眉眼,偏偏他人通身温润熨帖,再不似初见那般阴鸷骇人。
秦缨鼻尖涌起一抹酸楚,撇开目光道:“得想法子找到丰州旧人,仔细打问当年打杂的小太监是何人所派,也或许,是药房的太医下手,而若只是忙乱之下的失误……”
说至此,她断然摇头:“不可能是失误,不可能失误月余。”
她定了定神道:“我父亲不掌权,我母亲也不关心朝堂,她能有什么威胁?那时候整个皇室最关心的是何时清缴叛军,凭何要对付她?”
太多疑问难解,秦缨又深吸口气提振精神。
再看向谢星阑时,她乌黑的眼瞳又明亮起来,“我母亲兄长的事,与你父亲母亲之事一般难查,但我还是相信,即便过了这么多年,真相不会被时间掩盖,明日起我想法子从太医院入手,查探当年同行丰州的大夫,你若得余闲,或可帮我查一查当年随行的宫人,这些人员众多,多半极费心力,我、我们,都要做好长年累月探究的准备。”
秦缨悲愤难定只是片刻,见她这样快打起精神,谢星阑心弦微松,她这一言不仅对她自己说,亦是对他说,他喉头滚了滚,很庆幸她未将他排斥在外。
时辰不早,待送走秦缨,后脚谢星阑便吩咐谢咏,“去查一查当年丰州之乱,内廷去了多少人,如今还有哪些人在内宫当值,尤其查一查太后、陛下,以及三位娘娘身边之人。”
谢咏道:“公子还怀疑是太后和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