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客栈二楼一下子忙碌起来, 可这种事, 真正能帮上忙的, 也只有林江琬一人,剩下的不过是围在屋中忙里添乱而已。
她做了个撕衣服的手势,让陆承霆将人都带出去。
公主万金之躯衣衫不整时绝不能让闲杂男子看到, 又因门窗都不能关, 也只能靠两个宫婢守着, 在外头等吩咐。
等陆承霆出去后, 她将永安的领口腰带都松开, 银针接连下了少商、涌泉、太冲等穴位, 将她的头轻轻掰向一侧,然后爬上床进入里面,喊凤喜一起往复按照特定的手法去揉搓手脚四肢。
永安躺在床上,整个身子沉重而没有生气, 凤喜吓得牙关打颤,止不住的磕磕声在屋子里响起。
林江琬却没有去想那么多, 虽说公主万一真出了事没了性命这一行人都要跟着倒霉, 但一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本来就是已经绝望至极。
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 既不能帮她分担痛苦,就连感同身受也做不到,好歹先将人救回来。
至于那些责怪和担忧, 反正都解决不了问题, 还不如当救她也是救大家, 万分尽力才是当下唯一该做的。
万幸,在她手臂已经快要酸软的没力气的时候,永安的胸膛忽然猛地隆起,喉咙里传来一阵呕吐之声。
林江琬连忙将她的头按向旁边,之前让她偏着,就是怕吐出来的东西又倒灌回去将整个口鼻赌死,若那样,只会加剧她的痛苦,死得更难看些,还不如不救。
见她将东西吐出来,气息吸进去。
凤喜惊呼一声:“公主醒了。”
外头两个宫婢连忙冲进来帮忙,林江琬双手从背后腋下穿过,努力夹着永安让她向外吐个干净,其余三人都或者搀扶或者用冷帕子为公主擦泪擦汗。
不消片刻,永安果真捯过一口气,长长一吸一吐,眼睛也蒙蒙睁开了。
两个宫婢当即对着噗通一声跪下,也不知是跪刚醒来的永安,还是跪在床上架着她的林江琬,二人皆是连连磕头,一阵抽噎,连句整话也说不出。
林江琬大冷天里累出一头汗,将永安重新放平,蜷在她旁边俯视她。
“能看清我么”她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
记得从前在汝城时,有一户卖爆竹的大叔家中夜间着火,因为他早担心爆竹易燃,便造了一间石头房子辟火,见着火了就躲了进去。
等第二日出来,人倒是整整齐齐活着,没被大火所伤,却因在火气炭气中憋了一晚,四肢无力呕吐不止,瞎了一双眼睛。还变得有些迟缓痴傻。
公主明眸善睐,若伤了眼睛,还得赶紧想法子。
永安定了定神,如大梦初醒一般呆呆看着她的手,隔了许久,才伸出手,缓缓抓住。
林江琬没有缩回来,任由她轻飘飘地抓着。
永安躺着,将那手抓到自己胸前,按住,然后低低地哭了起来。
林江琬长松了口气。
能准确抓住她的手,说明能看见,而且感觉手上稍微恢复了些力气,知道哭,说明脑袋也没问题。
她示意两名宫婢上前服侍公主穿衣服,自己起身要下床。
“郡王妃”
永安虚弱的声音令她停住了动作,她回头看她。
永安没有说话,只是又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角,模样凄惨可怜。
林江琬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挣脱她,或者随便找个什么借口也能告辞,然而她自己救回来的人,自己也得爱惜,舍不得摧残伤害她,便叹了一声,重新坐回床上陪着,转而对凤喜说道:“去喊郡王进来将狗抬出去,也按着我刚才的法子试试,看看还有没有得救。”
“哎。”凤喜得令赶紧去喊陆承霆。
陆承霆进来看了一眼,永安已经穿好衣服,林江琬坐在床里对他微微点头。
他也对她点头:“累么让下头人重新烧水,你回屋洗洗好好睡一觉,这边交给她们自己解决吧。”
一句永安如何都没问起。
陆承霆的性子,是顶看不上这种没事找事的,要不是看在她从小就跟在皇帝后头,与他也颇为相熟的份上,他实在不想管她。
公主怎么了,和亲又怎么了,若真没了她,抓个宫婢代替,也未必就不行。
还当非她不可了么
林江琬远远瞧着陆承霆脸色不善,知他心里的想法,她皱眉嗔他,用眼神让他别再说下去:“郡王先去救狗,我稍后就来。”
陆承霆被她那有些严厉的小眼神一扫,瞬间就软了脾气,点头拖起一条狗腿,将大狗活活拖了出去。
他这一走,永安终于不用压着了,一时间泪如泉涌,哭得整个床都跟着抖。
原本炭气就极伤心肺,这大悲而泣则是伤上加伤,林江琬没别的办法,只能有些笨拙地劝慰:“长公主多往好处想想,他国兴许有他国的好处,如今京中也不稳,指不定将来还要仰仗公主”
永安的眼泪渐渐缓了,一双眸子扫过林江琬,隔了许久,微微点了下头。
“从前的事,对不起。”她有些吃力地开口。
林江琬不记仇,她与永安除了那一次,本来也没什么解不开的大仇,再说当初陆承霆一状告到宫里,也着实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最重要的是被人当面道歉,弄得她怪不好意思。
她还记得上次见永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娇声犹如黄鹂一般明亮,现在一句道歉说得犹如年迈老妇一般,再看不出往日风采。
北乞罕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再不快点振作,一脚踏出大历疆土,往后皆靠自己的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长公主不用介怀,接下来好好休养,等真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才有精力应对。”
永安点头,但仍旧没松开她的手。
其实并不是她觉得林江琬劝说安慰到她心上了,而是她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再睁开眼,才将许多事情看得明白想得通透。
从前她集宠一身,万事只需自己开心即可,从来无需顾虑他人。
没想到一朝换了身份,那些所谓的宠爱统统都被清空收回,半点不剩。
她这一路看着林江琬与旁人相处,才知情分是要以心换心的,而她一贯予取予求,从没想过对别人付出什么,这时候没了往日娇贵身份,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身边婢女仆役不过听令行事,就连承霆哥哥也看不起她。
这种时候,林江琬竟还愿意救她,实在是让她羞愧懊悔。
她看得最明白的一件事,便是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被人这样关心地看着了。以后她的人生里,这些统统将化作回忆。
而林江琬,则是这份美好回忆的最后一人。
她拉着她的手,有许多话想说却都说不出口,只能点头,一字一字认真承诺道:“救命之恩,永安没齿难忘,往后必好好活着,不叫郡王妃一番苦心白费。”
第86章 第 86 章
林江琬得了这句话, 心里那叫一个舒服。
付出总希望有回报的, 而对于医者来说,要是她好不容易救活的人,接下来每天脑子里都想的是如何把再把自己折腾死,她会非常难受的。
愿意好好活就好。
这天底下,比长公主更苦更艰难的人大有人在,只要她想好好活, 往后的局面总有好起来的一天。
她伸手替永安擦了擦鬓边的眼泪:“长公主想明白便好, 既如此, 公主先歇息, 我”
她正打算告辞,互听从走廊上传来一阵隐隐约约呼哧呼哧的声音。
她不明所以, 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歪着脑袋去听。
那声音却越发清晰,从走廊飞速到了近前,等她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了, 就见巨大一团黑影, 甩着一身肉沉甸甸地朝床边冲了过来。
“胖胖”永安的眼泪瞬间溢满眼眶。
本以为自己与爱犬要黄泉路上相伴,谁知还有活着再见的时候。
林江琬却脸色一白, 顺着床架子就想往上爬。
胖胖冲到床前停住, 抬着大脑袋,看看正七手八脚恨不能爬到房梁上的林江琬, 忍住扑进永安怀里的冲动, 退了几步, 双爪伏地跪卧下去,口中呜呜地拜了起来。
林江琬被吓出妖术,半个身子像壁虎一般吸在墙上。
永安这才想起那次旧怨,连忙放下自己生死重逢的情绪,开口解释:“郡王妃莫怕,胖胖她生性温柔。”
林江琬不信,继续上墙。
永安一脸羞愧:“永安句句属实,上次它那样,实则都是受了我的教唆是我想吓你一吓。”
林江琬本来也快吸不住了,听了这话,终于一松劲从墙上溜下来半摔在床上。
再回头去看胖胖,果然,大狗乖乖趴在地上,下巴贴着地,双爪抱着头,一双被肉褶压着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得可怜的孩子正在向她讨饶。
见她看过来,它还不忘撅着屁股摇了摇它的短尾巴。
这与月前那一脸凶恶要扑上来咬人的样子果真截然不同。
她缓了缓,再一看,门口陆承霆早站在那里,想来是狗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到了,只是见她无事,愿意让她自己发落,才无声退到一边等着。
林江琬长长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怵狗,挪到床尾对永安尴尬笑笑:“这狗倒是挺通灵性,长公主教唆一学就会”
永安早就愧悔交加,听了这种夸赞,连连摇头:“当时我在宫中,听说了些和亲的风头,一时心急想将你吓走,便能假借郡王之威躲过和亲,现在想来,实在是”
她说着,才看见陆承霆。
顿时露出苦笑。
现在她算是更加明白了一重,且不说自己逃避之后,这和亲一事就要落到别的宗女姐妹头上,等于是害了人家,单说陆承霆这边,就根本是死路一条走不通的。
要是林江琬是个恶毒妇人,能打骂她几句,她心里也许还能好过些。
偏她如此温和,又救了她和胖胖的性命。
她连句道歉都没脸再说了。
永安红着脸,不敢去看林江琬,只等着林江琬一句话,也不知她愿不愿意原谅她和胖胖。
林江琬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若不是门口有人听着,她真想拍着永安的肩膀喊她一声“同道”。
毕竟当初在侯府,她也是打算借郡王之威躲过被揭穿身份的事情,说起来,她俩居然都算计到陆承霆身上了。
她本来就不太怪永安,这一回,凭这眼光胆识也够掰一回姐妹的。
“无妨无妨,过去的都不必再提了,我懂。”她有些匆忙地掩饰了一句,指指外头拿陆承霆做了个借口,“郡王怕是有事找我,我就先走了,叫她们进来伺候你,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你好好休息。”
她说着爬下床,小心翼翼贴着墙绕过胖胖,对长公主挥手。
永安也在床上对她挥手,胖胖已经凑上去,把头拱在永安手心里呜呜地大哭起来。
林江琬走出来,转过转角,陆承霆果然在转角等她。
“你刚才脸红什么”他还是那身黑得吸光的玄甲玄衣,插着手,闲闲侧靠在墙上,一双凤眼有些得意,话里有话地问她。
林江琬见不得他狂浪样,偏不说自己一早盘算着想嫁他的话,躲过他的眼神,“还说你早知道胖胖不咬人,怎么不告诉我害得我方才费劲爬墙,现在还指甲疼。”
陆承霆一听,连忙捉了她手来看。
她平日里没有续指甲的习惯,也从不熏染,十个指甲天然粉红莹亮,看起来丝毫不像妇人,反而像个未出阁的小女儿般稚嫩。
此时那粉嫩嫩的指甲尖,果然留了一道浅浅白痕。
他吹了吹,觉得不管用,又亲亲,然后张嘴。
林江琬倒吸一口冷气,赶在他舌头伸出来之前把手抽走:“不疼了。”
陆承霆舔了个空,有些失望地呵她一声:“想要止疼,一般都是吹一吹揉一揉,要是还不管用就要亲一亲舔一舔的,神医连这个都不懂”
林江琬压根不想懂他的歪理,将手背到身后:“你早知道胖胖不咬人也就罢了,明知永安是为了躲过和亲才出此下策,还对她那样严厉”
陆承霆没舔到手,眼神一直有些遗憾地往她身上别处飘,似乎再想着哪里好下嘴。
至于她说的永安,他却不那么想:“想在本王身上出此下策的人多着呢,不严不行。再说,她害本王差点丢了王妃,本王自身难保,还有空管她”
自身难保,也亏他说得出。
不过想起当初他不眠不休地去抓贺敬,又不眠不休地追来,她还是心中一软。
正好,走到了房门口。
她左右看看,走廊里无人,轻轻凑到他身边,双手穿过他的披风抱住他的腰,用脸在他胸前蹭了蹭:“不怪永安,也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