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陆承霆却丝毫没有任何愤怒之感。
不但不愤怒,还非常平和。
若说之前, 他将北疆之行看做是一次数祖忘典的沉重游说, 而送长公主和亲是大历之辱的话, 一场大婚, 有了林江琬的陪伴之后,此行简直就犹如她所说的那样更像是带着新妇去见长辈的蜜旅。
从小到大对祖父的那些揣测,和对和亲那些担忧疑虑和忐忑不安,都被他轻松放下了。
这种情绪不合常理,但却确确实实是他的想法。
以至于这两天他抱着林江琬的时候,也时常有些奇怪, 为何弱小如她, 却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力量。
北上的车马人手以及日用粮草都早已备齐, 林江琬不是个事事精细的,需要带的东西也不太多,凤喜一个人就整理完了,只有随身医箱并几套衣服鞋袜一个包裹。
反倒是侯爷给陆老国公准备了一大堆东西,有南郡的特产,有京城这两年兴起的新玩意,还有衣料美酒,七零八碎装了一整车。
陆承霆起初不肯收,耐不住林江琬拉他袖子非要他带上:“纵然你对祖父心有芥蒂,不愿同他攀扯这些关系,只想着一心公事公办替皇帝传话讨要兵权但即便是陌生人,这样一员守疆大将,郡王也需礼待。”
林江琬早想好了。
去见陆国公,能心平气和靠一张嘴解决事情最好,这也是她一贯的处事之道。
至于陆承霆那种一言不合便喊打喊杀的方式,还是不要用在这时候为妙。
所以,这如何礼待,就成了一个问题。
眼下陆承霆必然不愿折腰,父亲的礼物就来得格外及时了,既不显得陆承霆热脸贴上去,又能拉进关系交情,何乐不为呢。
陆承霆对着她亮闪闪的眸子,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
并非美色所迷,实在是这美色太会讲道理。
他眼睁睁看着又加了一车辎重,还有一部分甚至要挪到他精心为二人准备的“宽大马车”之上,心里再郁闷,也只能恭恭敬敬携林江琬跟祖母岳父拜别,随在送嫁一行的长公主仪仗车马之后,缓缓上路。
马车上路,一骑向北。
眼看巍峨的城墙被抛在身后,林江琬才恋恋不舍地从窗外缩回脑袋,她取下遮脸的面纱,有气无力地放在一边,轻轻叹了一声。
陆承霆斜眼看了她一路,一直忍着没打扰她的“离乡之愁”,此时见她居然还叹上了,长臂一捞将她捞进怀里。
“之前是谁自己要跟来的为了跟来夸口许下三个诺言,”他箍着她的肩膀不许她动,“为夫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这才勉为其难带上你,你却一出来就叹息”
林江琬差点朝他手臂上狠咬一口。
不提那三个诺言还好,提起来她就后悔好吗
除了第一个是叫夫君之外,后面两个都是让人根本说不出口,连想一下都觉得面红耳赤的事。
他还好意思提
她拼命挣扎,把自己累得半死,才从他手臂下钻出来,气喘吁吁地哼他:“如今京中那么乱,我担心父亲一人应付不来,这才叹一声,难道不应该”
这是爱操心惯了。
陆承霆捉小鸡一般又将她拎回来,换上认真的神色,轻轻顺她的头发安抚她道:“本王连这种事也想不到,岂不是枉为人夫你只管将心放到肚子里一来咱们这一走,右相失了靶子,反而不会对侯府上下做什么,二来临行之前,本王早已嘱托京中宫中军中可用可靠之人代为照拂,并将他们的姓名全数都告知了岳父,一旦出了什么问题侯府外援无数,这三来”
林江琬不挣扎了,心里暖暖的,趴在他腿上:“三来什么”
陆承霆继续给她顺毛:“三来你们家还有个心思敏捷的表哥。”
他想说那表哥狐狸精似的,有他在谁惹侯府都要倒霉,又想到她这人护短又疼妹妹,于是将话吞了:“有他在,若真有什么变数,也必有应变之策。”
林江琬想了想,终于放心了。
再转念,嘿嘿一笑,挺起身子顺着他往上攀,挂上他脖子,把脸捂在他胸前,含糊不清道:“表哥再好,也不如郡王好,还是郡王想得周到。”
她声音虽小,他却一字不漏地听清了。
自认识她以来,她为保小命身不由己地奉承话没少说,但这样真心主动的夸奖却不常见。
尤其还是二人独处与马车之中,这样耳鬓厮磨之时。
陆承霆一瞬间只觉飘飘欲仙,连骨头都酥了。
“那是自然。”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只是你又忘了叫夫君了,此乃大忌,不知该如何严惩”
十日之后。
送嫁车队行到京城向北进入北疆的最后一个落脚驿站鹿镇。
长风在最前做行路令官,抬手一声哨令,整个车队犹如长龙一般缓缓停下。
长公主那边头一遭出远门,加之拒婚不成心情糟糕,这一路走来虽她是公主之尊,却也少不得要与众人一般露宿扎营,故而早已是人困马乏。
轿子抬进驿站,由宫婢陪伴,领着她的胖胖,进了客房之后就再没露面。
而随在后头的林江琬则是因为白天在马车里又被“惩罚”得太凶狠,已经跟郡王翻脸,眼中含泪口中嚷着“恩断义绝”,被凤喜搀扶着,忍痛头也不回钻了一间客房,将陆承霆狠狠关在了外头。
陆承霆在门上挠了一阵,确定她铁了心不给他开,也就罢手了。
这鹿镇再往前一步,便是陆家军的地盘了,京中那些鼠辈要做什么,必然不会错过今晚。
况且住在驿站看似不费心,但反而容易生事,还不如在野地扎营,全为了车上那小女人最近累坏了 ,他私心也想让她泡泡热水澡,睡大床舒展一番,这才如此布置,故而这一晚他原本就没打算睡。
被关在外头,正好省得他一进去又情难自禁,扰的她休息不好。
他当下吩咐了长风几人整队,该爬房顶的爬房顶,该上树的上树,将四周视野全都守死,然后再从内向外筛查布防。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林江琬关上门之后, 听了一会外头的动静, 见他真走了, 长长松了一口气。
陆承霆的脸皮她早就见识过了, 刀劈不动斧砍不烂, 她全然不需担心因为自己几句“狠话”伤了他的面子之类的。
“凤喜,快,想办法问问能否给咱们供上大桶热水, 若不能, 在驿站后头给咱们一块空地, 咱们自己引柴薪自己烧水也可。”
凤喜赶紧点头,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 整个车队也就主子每日有一铜盆热水将就着清洗擦身,但那也还是不干净不痛快。
这好不容易有了机会, 自然要好好把握。
她连忙出去询问,不一会就反身回来。
林江琬看她一脸喜色,知道大约有现成的:“怎么样能送来么”
凤喜点头:“能的能的, 驿站人一听是郡王妃要用水,二话不说就应下了,估计不多时就送来了。”
林江琬心中也是欣喜, 然而欣喜之余, 却忍不住又问了一嘴:“长公主那边呢可有热水”
凤喜低头,有些支吾:“奴婢问那些人, 若是两人都要用水, 是否来得及那些人说前几日刚下了场冻雨, 炭都供着公主和您屋里取暖,而柴薪又潮烧起来慢,若是要也得等些时辰了,奴婢就没多嘴。”
要是只有一人先用,凤喜当然是紧着自己主子这边了。
先到先得,长公主自己又没开口要,她何必多那个嘴。
林江琬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望着屋里一吸一灭的炭火,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起永安的样子。
这一路上两人也打过几次照面,都是扎营休整的时候,背后是送嫁的红色喜庆的车队,永安一个人孤零零远远坐着,那条大狗也有气无力在她脚下趴着,看起来格外寂寥。
而自己这边有陆承霆陪着,与长风几人都熟,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就如同在家一般自在。
最重要的是,她与永安二人前后脚出嫁,她嫁得如意郎君,永安却前途悲凉。
这对比之下,就显得格外令人唏嘘了。
林江琬与她没什么交情,加之之前被她的大狗吓过,也不打算去攀这交情。
然而明知对方正是落难时候,她也是狠不下心只顾着自己舒服开心的。
“再去跟驿站的人说一声,就备两份,晚些就晚些,若实在不够,回来咱们多兑些凉水,反正屋子里炭火旺,咱们洗快点也可以。”
凤喜有些不情愿,却还是被她哄了出去。
等出去后,林江琬裹了披风走出屋子,顺着走廊到了长公主门前。
那边房门紧闭,门前站着她两个贴身的宫婢,剩下的人都在楼下住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们脸色都不好,就连那门上光线,都显得比她这屋黯淡许多。
林江琬想了想,这种事外人如何也劝慰不了,她就更不能了,于是心中微叹,最终还是没走过去,回了房间。
热水果然如凤喜所说,来得非常之慢。
等再次有人敲响她房门的时候,她都已经倚在床边睡了一觉了。
外头有人将大只的干净木桶搬运进来,凤喜先用雄黄和粗盐将桶子狠搓了一遍,这才允他们将热水倒进去供林江琬用。
因为林江琬之前的吩咐,长公主那边也有了动静。
林江琬的门开着,隔着走廊听见那边说话。
“小的奉命给长公主送水,劳烦二位女官行个方便,通报一声”这是驿站杂役的声音。
长公主门前二位宫婢似乎也没理由拒绝,商量了一番,其中一人轻轻扣门,像里头询问永安的意见。
林江琬不知为何,竖起耳朵细听。
可那边却像是忽然静下来,什么都没听到。
凤喜已经将水放好,从袖子里给那些杂役些许碎银作为赏钱,正准备关门,就见林江琬皱着眉头从床上下来,向外走去。
“主子,怎么了”
林江琬没回答,一探头,果然见那两名宫婢还在门口,像她一样伸着耳朵听听里头的动静,似乎在等着永安答话。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加快步子走了过去。
“长公主在里头吗里面就她一人”
见她忽然过来,那两名宫婢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这郡王妃可就是害得长公主被关了月余紧闭之人,她们这些做奴才的,虽不敢说是谁对谁错,但心里对她的印象总之就是既不喜欢也惹不起罢了。
林江琬见二人只看着她不说话,心里越发急了,索性上去自己拍门。
拍了几下,果真没声音。
“去,喊郡王上来。”她当即回头吩咐凤喜,又转而对那两名宫婢说道:“长公主多久没出声了你们两人就一直在外守着”
其中一名宫婢见她这样,忽然也有些慌了。
“长公主心情不好,这些日子都是不言不语的,几个时辰不说一句话也是常有。”她似乎想尽量往好的地方想,“再说了,里头虽没人候着,但有胖胖。”
胖胖极为衷心,这也是她们能放心守在外头的缘故。
若真有外人潜入行凶,胖胖绝不可能不声不响地看着公主出事。
林江琬已经懒得跟她们分析了,不提屋里有狗还好,这一提起来,更让她觉得必然是出事了,否则她这时候这样砸门,里头也该叫唤几声吧
“出了什么事”
身后传来陆承霆的声音,林江琬回头,就见他裹着一身冷风大步而来,身后还跟着长风。
等走到她身边,先是严肃地看了看永安紧闭的房门,然后将她揽到自己身边:“永安惹你了”
林江琬赶紧摇头:“方才客栈送水上来,长公主没动静,我怕出事。”
话音刚落,只见陆承霆抬起一脚,对着门上用力一踩。
客栈还算坚实的木门连着门框应声而落,发出轰然巨响。
两名宫婢吓得尖叫一声,本能捂着耳朵往后缩了一步,林江琬却已经先陆承霆一步跳进屋子里了。
屋子中窗户紧闭,床上被褥全蒙在窗上,一丝缝隙也无,而两个炭盆烧放在中间,烧得就剩一半了,旁边还放了一把折扇,像是有人专门用扇子扇着炭盆,指使更旺似的。
至于胖胖,林江琬也算是明白它为什么不叫了。
巨大的狗四脚分开瘫在地上,像是一张肥肥厚厚的狗皮地毯一般,毫无生气。
狗嘴上用布缠着,爪子却指着床的方向。
林江琬已经扑倒床边,陆承霆也二话不说就去开窗。
他开窗速度极快,双手用力向外一推,两扇窗子全给他拆了,瞬间大股清冽的冷风簌簌而入,将屋中浓重的炭气一扫而空。
林江琬已经捉上了永安的腕脉,那一边,凤喜也抱着医箱子跑过来,听着她的吩咐,准备冷水湿帕子银针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