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孩子便不见了。
太后自小就被人说她过于纯善,甚至愚笨,不是做皇后的材料,但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心中就十分高兴。
哪里会想到如今这孩子回来,却要抢她皇儿的皇位。
“所以,第一件事,是迦箩知道自己活不了。”林江琬点头,继续说起第二件事:“迦箩原是右相带回来的,孩子最后也落在了右相手上,他送他去汝城将他交给阮家抚养,蹭他信物,让人教他武功,等着有朝一日他会回来找他。”
这件事虽没什么证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
贺敬一来京城,便拿着东西去找了右相,右相当他是迦箩之子,可见对他的身份和来头知晓的清楚明白。
太后看了一眼陆承霆,想问他为何林江琬会知道这么多。
然而一旁的皇帝已经开口问道:“那第三件事呢”
他的声音中带着颤抖,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这两日,所有人都说他是贵妃与家兄所出,说他心智不全,甚至说他可能会忽然狂躁发疯。
他这才明白,母后对他的身体为何一直都那样紧张。
他真的很害怕。
所以,当他听说自己不是贵妃之子的时候,第一感觉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连他也说不清的希望。
林江琬的声音也抖,可是,却是因为悲伤:“回禀陛下,第三件事,便是我在父亲的医案中,找到了两张不同的脉案。”
她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她也是到今天才明白,父亲给真正的贺瑞诊过脉,所以才有两章截然不同的脉案,都写着同一人的名字。
医者的手指比眼睛灵,眼睛只能看见外表,而手指能直接摸到灵魂。
他发现孩子的脉象忽然变了,自然也明白人被换了。
也就是说,如今的贺敬才是贵妃之子,而眼前的皇帝贺瑞,是迦箩明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设法调换了的。
“这这怎么可能”
太后几乎昏厥,硬撑着身子去看皇帝。
可这一看,竟真从他眉宇间看出了些许迦箩的影子。
林江琬的眼泪已经滑落,陛下叫什么,又是谁的孩子,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的父亲,白白死了。
她闭了闭眼,似乎能想到父亲当时的样子,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娘娘说我父亲误了先皇病情,可否告诉我,他在十五年前,为何要去南郡”
“因为”太后两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难道难道不是为了躲着哀家”
林江琬摇头:“脉象这种东西,没法形容,也说不清楚。可我父亲既然已经写下了脉案,便是知道了真相,他明知道两个孩子被调换了,查找寻访对他来说一点不难,他只需打探右相的行踪,必然会一路追查到南郡”
他找借口去了南郡。
可汝城却被阮家封了城门
他等了多年,等能进城门之后,阮家也早已绝了户,这样种种阴差阳错之下,他最终没找到贺敬。
林江琬红着眼看向太后:“父亲他什么都知道,也明知皇上身体不会有恙,又为何要躲着太后”
他根本就没有躲,太子登基,他最后一次回来见她,是想告诉她实情的。
父亲留下的那封信根本不是认什么毒害先皇之罪。
他认的是当年不查之罪。
是告诉太后,他哪怕舍下一切,也会一直保护她。
可是
“可是哀家却以为,他在以死相逼”太后眼神空空,看着前方,目光穿过林江琬,穿过陆承霆与皇帝,一直落在遥远虚无天边:“哀家平生第一次下狠心,去做了一件像是皇后该做的事情,就是让先皇赐死了他”
她起身从凤椅上走下来,却脚下一软,一下子跌在地上。
“母后”
皇帝和陆承霆快两步上前,左右将她扶住。
可她已经脱了力。
只听她喉咙里发出好似笑声一样的哭声:“林大哥你明知嫣儿愚笨,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为什么”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太后哭得声音嘶哑, 连那保养得宜的容颜也似乎在一瞬老去十岁。
她神如死灰, 双手无力地垂在一边, 靠在太子的怀抱中僵着身子沉沉喘气。
陆承霆见她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起身回来扶起林江琬, 将她拉近自己。按住她的脑袋给她擦眼泪。
“本王带你回去。”
林江琬再也忍不住了,顺着他的手撞进他怀里,双手揪着他衣襟:“我父亲他没有罪。”
这里是正西宫,是太后的地方。
太后能放声的哭,而她只能哭得克制,她声音又轻又柔,硬带了执拗,像是非要在这地方说出这句话。
“我父亲他没有罪。”
陆承霆心里又疼又闷,将她紧紧抱住:“是, 你父亲没有罪,本王早在第一次知道你身份的时候就说过了。”
那时他与她都没料到这后头会有这么多事。
他对她说:世上最无用的两件事便是翰林院的文章与太医院的药方,你父亲他兴许是代人受过罢了。
林江琬想起那时的情景,渐渐停了泪, 一时恍然。
当时以为他不过闲闲一句事不关己的安慰, 她还在心中生气暗自嘟囔他才没用,谁能想到一路走来, 走到最终的真相面前时,陪着她的人竟然是他。
真是难料造化。
太后若对父亲有半点信任, 即便那书信写得再令人误解, 也不至于落下这样下场。
可见两人的隔阂不是一两日了, 所以才会认定他是回来祸乱她们母子的江山的。
可父亲赴死前,就真的没有提自己喊冤的机会吗他心里,除了一大半的不得已,又是不是也有一小半的心甘情愿呢。
她贴着他的胸膛,恹恹去看几乎哭得晕厥的太后。
父亲赴死之前心中在想什么,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而从今往后太后又将是怎样的心情,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他们之间,她不过一个外人。
她从悲痛中抬起头,正对上他关切的目光。
“带我回去吧。”
陆承霆弯身一捞,将她横抱起来。
“承霆”身后皇帝叫他。
他回头看了一眼:“从今往后可就艰难了,陛下也要更坚强才是,眼下什么都别多想,先照顾好太后娘娘,臣虽不是林茂,却也不会舍下陛下。”
他说完,带着林江琬出了西宫。
等回了郡王府之后,老夫人和侯爷一听说消息,也顾不上客气了,连忙追到林江琬的屋里。
林江琬双眼通红神情憔悴的样子落在众人眼里,莫说老夫人二太太与李玥,就连李勋都心疼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一醒来就进宫,进宫一趟又变成这样”他有些凝重地看向陆承霆:“小女有不懂规矩的地方,还劳郡王多多照拂啊。”
林江琬被陆承霆一进来就放在了床上,她听李勋这样说,连忙替陆承霆解释:“父亲误会了,是我执意要向太后问清养父之事,谁知真一步步问明白了,我自己又受不住反倒是郡王替我担待颇多,连累郡王了不少。”
李勋微微一愣:“你养父的事查清楚了”
这可不是见小事,能翻起来多年前谋逆的大罪,不用林江琬说,他也能想到陆承霆在其中承担了多少。
他对陆承霆拱手:“先前的话,是某鲁莽了,郡王莫怪。”
陆承霆怎会在意这样的小事,摆手:“侯爷客气,这件事本王除了杵在那里当了个盾牌,还真没帮上什么忙。”
说起来,都是靠林江琬自己的细密心思,才终于将这案子解了。
林江琬摇头,也带着感激的目光看他,若没他,她连宫门都进不去,谈什么追问当年之事只是她这会心中还是伤感难过,也不想将之前的事情再讲一遍了。
陆承霆难得随和,让她先躺下休息,将满脸疑问的李勋和老夫人等人请到外头,然后亲自把宫里发生的事情说与她们听。
几人越听越是惊心,尤其是听到事关皇家之事后,二太太立刻起身,搀了老夫人,又将李玥和婢女都带了出去,再没有进来。
屋子里只留下李勋听到了最后。
李勋捻了捻胡须,长叹一声:“林茂若泉下有知,兴许会稍感慰藉不管他与宫中那段烂账有多令人心寒,至少琬琬待他犹如亲父,也算还了他收养照拂的恩情。”
李勋心中清楚,事情真倒了那一步,林茂扔下林江琬不管也不告诉她,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否则恐怕真要牵扯进去一股脑全斩了。
只是自己说到底还是更偏心琬琬,心疼她被养父抛下之后的彷徨岁月。
陆承霆也深有体会。
从大局上看谁都不容易,太后,皇帝,林茂,每个人都站在那样重要的位置上,身上的重担是整个大历皇家甚至天下苍生。
他们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和取舍,这没什么可置喙的。
可远在千里之外的林江琬有多无辜
她什么都不知道,苦等着父亲回来,却等来他被抄斩的消息。
整个世界一下子就剩下她一人,林茂除了那只箱子,什么都没给她剩下,甚至连她的身世都没来得及告诉她。
那么小的一个人,抱着那箱子,穿过五年的光阴,穿过由南到北的半个大历,一步步来到京城,走到太后面前。
哪怕到现在,一切水落石出。
她心里的苦楚,也还是得自己受着,慢慢熬度过去,谁都无法替她承受一二。
“太后受的打击也不小,怕是要静养一阵了。”他沉声与林茂商议,“正好趁这时候,绕过她去求皇上恩赦,看看能不能重建林家祠堂,让琬琬以后有个祭拜的地方。”
“还是郡王想的周到。”李勋叹息点头,“太后如此伤怀,必也是后悔的,只要不故意去她面前打皇家的脸面,如郡王所说,低调些将此事办了,她也不会追究。”
陆承霆向里屋方向看了一眼,他恨不能替她发愁替她难过,可真能帮她做的,也就只有这点小事了。
李勋又道:“林茂之事算是了结了,可皇家之事接下来要做何打算”
外头的流言还未平息,右相那边还势在必得。
如今陛下皇位岌岌可危,郡王府,侯府,虽说各有本事并不怕事,但与右相却是对立的,
真改天换日,他们都是首当其冲。
说起这件事,陆承霆又开始心疼林江琬了:“太后真该重重恩赏于她,要不是她在这关卡上查清了当年血脉混淆一时,此时除了让本王去大杀四方,还真就没别的办法了。”
要么杀了贺敬,要么杀了右相,哪一种不都是后患无穷
而林江琬弄清了当年的情况之后就不一样了,若是右相知道他手上的贺敬,才是那个他口中贵妃所出的孩子,这出戏还唱得下去吗
李勋道:“不错,右相将迦箩送给先皇,又护着迦箩的孩子长大,自己还去同北乞罕勾结,要朝廷议和,是打算做个一统南北的千古贤相么不过不管他是怎么打算的,迦箩之子是宫里的贺瑞,而他手上的贺敬,莫说跟北乞罕没有半点关系,说不定与先皇都无关他这算盘便彻底落空了。”
说道这里,他又迟疑了一下:“琬琬所推论的那些,太后之所以相信,那是因为这事本就是太后娘娘做下的,两边一对,对上了,她自然明白这就是真相。”
可右相那里
陆承霆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想让右相罢手,便要告诉他两位皇子的真实身份,但是没有证据,他如何会信
总不能像对待太后一样,让林江琬跑到右相面前说,“我发现了我父亲的两份脉案”
右相那老奸巨猾的,能信才怪。
李勋急道:“这该如何是好”
陆承霆看他的眼神带了点复杂:“侯爷忘了当初与我说的话了吗你说本王的祖父陆国公乃是当世不二豪杰,是大英雄,叫本王诸事都要听从他的。”
李勋想起来这一遭了,那是他刚来京城见了皇帝之后,憋了一肚子气,跟他面前撒气来着。
他正要拱手道歉,脑子忽转了个弯:“郡王是说”
陆承霆点头:“不错,十五年前离开朝廷的,不止林茂一人,还有陆国公他选择北疆那块穷苦地方守着,跟北乞罕打个你死我活,说不定也跟咱们陛下身上这一半北乞罕的血统有关。”
至少,他跟林茂兵分两路,同时离开,说明肯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李勋有些呆愣,眼中闪着说不清的光芒:“那年,国公爷与我说,朝中不日恐生巨变,要我辞官南下,我当时就觉得,他是要将我留做一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