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听力不太好,电视声音开得老大,主持人扯着嗓门喊什么“好消息!好消息!不要2999!不要1999!只要999!”
何有时瞄了一眼,笑了——卖保健品的。
就那种地方电视台动辄滚动半个钟头的那种保健品广告,真假叵测。
趁着秦家父子跟老头问好的功夫,秦夫人小声跟有时提了个醒儿:“老爷子就喜欢买这些,什么养生大米养生茶养生酒,锅碗瓢盆吃喝穿用什么都要养生的,一买一车,给我们各家挨着发。你也别跟他说什么靠谱不靠谱,等他买完了,家里自会有人给他换成真养生的。”
何有时笑眯眯点头,再看沙发上这头发花白的老人,顿时多了许多亲切感。这老爷爷仿佛就一下子从神坛上落下来了,比她想象中那个地产大佬要鲜活多了。
三言两语寒暄完,秦爸爸说:“爸,咱家有喜事了。”
秦爷爷从广告上艰难地挪开视线,看他一眼,又分别看了秦深、有时一眼,咧嘴直笑:“怀上啦?上回不是来报过喜了?这是要生啦?”
何有时:“……”
旁边的老太太拍拍他,小声提醒:“这是老四家的,人姑娘头回上门,前半月怀上的那个是老二家的。”
“哦哦。”秦爷爷拊掌笑道:“年纪大了记性差,这是谁家姑娘呀?”
何有时规规矩矩做完了自我介绍,接了个大红包当见面礼,心里却是有点难过的。
怎么说秦先生也是他的亲孙子,这当爷爷的,连孙子长什么样儿都没记清楚,想也知道秦深这些年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肯定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像刚见面那时候,秦先生吃住都是一个人,轻易不说话,私人电话里只存着七个号码,助理司机占了仨。
她想得太多,也太远,听到老人家问话,忙收回了心神来。司机说老爷子最近喜欢听评书,评书她不太会,可怎么说也是播音主持系毕业的高材生,重度网瘾患者,说个段子哄老人开心还是不在话下的。
晌午吃完饭,老爷子去睡觉了,秦爸爸把人带到书房跟她说话。
“有时呀,最近爸爸忙,没去看你俩,腿养得怎么样啦?”
“还在复健呢。”
有时来回走了几步给他看,以前明显的高低腿看不出来的,但两年来的习惯改不了,走得很慢,心里却是安定的。
放以前要是这么被人盯着看,她会浑身僵硬手脚发软,此时却没有。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出心理困境的了,兴许是从头回与秦爸爸见面那次开始,就没有受过异样的眼光;又或者是因为清楚秦先生的心意,因为他坚定,不在意旁人眼光,连带着她也坚定了。
“复健得挺好。”秦爸爸笑了:“前几天去看一个老朋友,在他那儿买了一套按摩椅,说是术后复健专用的,改天给你送过去。”
有时也不推辞,乖乖谢过了。
聊着聊着,又提起两人婚事。秦爸爸让他俩自己拿主意就好,秦深听有时的,有时听他的,唯一的想法就是请柬别发太多。
小两口情意绵绵地对视着,什么建设性的主意都拿不出来。
秦阿姨噗嗤笑了:“你们年轻人什么也不懂,婚事怎么办,我去跟你爸妈商量就好了,你俩该怎么玩怎么玩去。”
有时乖乖点头,听着她安排细节。她跟长辈说话,心提得有点紧,秦深却老塞干果进她嘴里,桌上放着个果盘,他剥一颗,往她嘴里塞一颗,没一会儿吃完的壳子就堆成了一个三角堆。
叔叔阿姨都搁对面看着,何有时怕他拉低自己的印象分,抓住秦深的手不让他喂了。
小年轻眉来眼去,秦爸爸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看着儿子笑了。
“这么些年,都没见你给我剥过个瓜子,现在倒是懂事了。”
秦深笑笑不说话,也给他剥了俩干果。
秦爸爸又感慨:“前几天,我把你跟有时的婚纱照给你妈发过去了,你妈就笑,说儿子长大了。她那儿的照片还是你十年前的。”
话说半截,视线转到有时这边:“那时候他跟这会儿压根不是一个样,学的是珠宝设计,打扮得也不像个正经人,染一头枣红色的毛,穿的是那个样。”
珠宝设计本就是引跑时尚的,有时看过秦深的手稿,追求设计感,确实有很多老一辈接受不了的东西。平时他衣品随意得很,不像其他男人似的满衣柜都是黑灰色,却怎么搭怎么好看,原来根源还是跟身上的艺术细胞有关系。
染一头红毛……
有时好奇地不行,寻思着有机会一定要看看秦深那时候的照片。他现在一副霸道总裁禁欲风,竟也有叛逆期,也不知道他染一头枣红色的毛儿是什么样。
“我跟他妈妈费了不少心,最后也累了,索性不管了,任他折腾。”秦叔叔一副嫌弃的语气。
秦深扯唇笑了两声,被有时捉着的手反握了回去,捏了下她掌心的软肉,似乎是在怕她笑话。
何有时却渐渐笑不出来了。
“后来,江家最顶事的那两口子出车祸没了,他家老爷子又突发脑梗,小江呈年纪还小,秦深没办法了,只能重新去学商。他那会儿哪会这个呀,一点经商的头脑都没有,就从头一点一点学,吃过不少苦头……前两年他工作忙,不知怎么的养出个熊脾气,偶尔回个家,我们爷儿俩都能吵个天翻地覆。”
“这小子,享过福,也吃过苦头,现在算是有了个人样了。”
秦爸爸目露欣慰,以调侃的语气总结了这么一句,仿佛是看透了有时的不安,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告诉她自己的儿子是个好男人,也是个好归宿。
何有时借着去洗手间的空当,伸手按了下心口。
生疼。
刚才听秦叔叔讲过去的那些旧事,即便是三言两语带过去的,她都觉得难受。眼睛一晃,看到一旁的秦深垂着眼睛,嘴边在笑,眼神却淡。
何有时一下子就明白了。
再听秦叔叔的话,就听不进去了。
仿佛他从来不知道秦先生的那些难过。
失眠五年,做了五年噩梦,躁郁症,严重抑郁倾向,重度社交障碍;他床头放着七种药,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三五天不能入眠……
而身为父亲,秦叔叔甚至不知道儿子有躁郁症,只当他前两年脾气不好,更遑论帮他。
连孙尧对秦先生的心疼,都比他这个生父多得多。
光是这么想想,眼睛就酸得厉害。
“还没好?”秦深问她,在洗手间外边。
有时小心蹭干眼睛,没弄花眼妆。推门出去抱了抱他。
她眼角泛着红,瞒不过人,秦深一惊: “怎么了?”
有时没吭声。
“怎么了呀?”
她多愁善感得很,可受了委屈的时候一定会开口说,不说话呢,就是在犯矫情。
秦深心下了然,闷声笑了出来,呼吸落在她耳廓上,痒得要命,也习惯性地抬手揽在她腰后,让这个拥抱更紧实了些。
宅子里人不多,这一角更是安静。
这一瞬间,有时忽然觉得,自己这两年几乎断了社交,其实也是有好处的。
因为亲身经历过孤独,所以能听得懂他;因为朋友少,社交少,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在他身边。
——其实没关系,别人亏欠他的,都会由她一点一点填满。
她储存了足够多的温柔,从没人分走。正好,全部都给他。
第61章 番外二
有两家长辈操心, 婚礼办得顺利极了。
只是蜜月之行往后推了半年,因为有时的腿还在复健,尽管安格斯说出国玩也没事, 何爸何妈还是不放心, 原先定好的新西兰之行就这么被腰斩了。
两人有车有房有猫有狗, 忙的时候各自捧着电脑,闲的时候散步养花, 提前过起了养老生活。换别人大概会闷死,好在两人原本生活节奏就这样,滋润得不得了。
大清早六点多,秦深就被折腾醒了,往床边瞅一眼, 萨摩的大脑袋扒在那儿哼哼唧唧。
秦深叹口气,还是养猫好。
自从家里养了狗子, 他连早起的闹钟都不用定了,每天天刚蒙蒙亮, 成了精的狗子就按着门把手进了卧室,前腿扒到他床边, 等着出门溜达。
身为一个男人,秦深偶尔也会有犯矫情的时候的。天知道他跟有时扯证前最大的期望就是每天早上醒来, 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把媳妇搂在怀里亲醒。
——以上念头却没一天被满足过。
秦深轻悄悄把怀里的人往边上挪了挪, 翻身坐起。
“怎么又醒这么早?”
有时眼皮掀开一条缝, 看到自家老公坐在床头, 往睡眠月表上画了个小圈圈。
7月19号,周三,红圈。
这表是李简给他的,专门记录秦深每月的睡眠情况。毕竟躁郁症非同小可,每个月要根据睡眠质量酌情增减药量,黑笔画圈是睡得好,红笔画圈代表没睡好。
“昨晚没睡好?”有时随口问。
秦深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有时再一瞄,一张表上红圈排得整整齐齐,周一、周三、周六,三列红。
——正好是他们每回用各种姿势探讨生命大和谐的日子。
秦先生生活条理作息规律,连py的时间都跟做财务报表一样,严苛得令人发指。
“我去遛狗,你再睡会儿。”
秦深俯身去亲她,有时眼皮一合,几个呼吸的功夫又睡着了。
盛夏天,她被子仍盖得严严实实。她最近剪短了头发,因为长头发床|事不和谐,在被秦深压过十几次头发后,有时索性剪短了,倒愈发衬她的气质。
床边扒着的狗子哼哼唧唧,秦深拍拍他脑袋,换好衣服出门遛狗,还得随手提着小簸箕和塑料袋。
等他绕着小区走了一圈,遛完了狗子,再回家时有时已经醒了,顶着一头乱毛,在厨房里弄早饭。
先拌猫粮,再弄狗粮,再给自己榨杯番茄汁,最后给秦深煎个蛋,心情好了给他泡一碗燕麦。
——早餐顺序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家庭地位顺序。
秦深跟沙发上蹲着的胖橘对视一眼,挨了个白眼。
小区里有个幼儿园,办学资质高,孩子不少,业主上班前把孩子往里一送,下班一接,比市立幼儿园省心多了。每周日全天都有亲子活动,嘻嘻哈哈还挺热闹。
秦深睡了个午觉起来,找遍家里都没找到人,只剩一猫一狗。他打了个电话问有时在哪,一问,人在幼儿园里当义工呢。
现在单亲家庭多,周日加班的父母也多,有些孩子爸妈来不了,幼儿园老师人手又不够,就对小区里的业主开放了。每周十个名额,扣下|身份证能进去陪孩子们做游戏的那种。
秦深下了楼,站在园外看她。
半下午太阳正晒,有时晒得脸颊红扑扑的,身后缀着一长串小尾巴。玩的是老鹰抓小鸡,她友情客串鸡妈妈。
秦深看着看着,眼角眉梢慢慢化成了一汪水。
他在园外边站了半个钟头,有时才出来,回头跟一群小豆子说了再见。
临走前,幼儿园老师还给她发了一袋子心形小饼干。秦深尝了两个,不怎么好吃,她却整个晚上眼里都是带着笑的,美得快飘了。
秦深心里的话藏了一晚上,直到夜深人静,最适合谈心的时候,才抽走她手里的书,问。
“喜欢跟孩子玩?”
何有时点头:“喜欢呀,以前就很喜欢。其实我有幼师资格证的,车祸以后还去面试过,被刷过两次,好像……他们不乐意收残疾人老师。”
秦深手肘撑在她脑侧,安安静静听着她讲。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着这辈子不谈恋爱了,去□□。后来又知道领养很难,就百度搜国外精|子库,搜了好几个,又不敢跟我妈说,一说她就难过。”
她对感情的信任实在少得可怜,情窦初开时那些关于爱情的梦,后来自己想想都觉得假。要不是遇上秦先生,会觉得一辈子单身也挺好的。
可人呀,能受得了苦,却经不得宠,一宠就变娇气了,回头再想想那些日子,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
秦深沉默许久,直到有时都快要睡着了,耳边附上一阵湿热呼吸,听到他又问一遍:“真的喜欢孩子?”
“你……”
何有时盯着他,好半天才慢腾腾地眨了下眼,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严严实实裹成一个团子。咬着嘴唇,眼睛里全是晶亮亮的笑意:“今天不是周一三六。”
秦深:“我知道。”
顿了顿,他找了个合适的措辞:“其实,我也喜欢孩子。”
何有时看着他,秦深回以深情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