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谨慎道:“荀罃毕竟是荀卿之子,且素有贤名,若是此时阻止,怕是荀氏要恨上赵氏。”
荀氏同赵氏的关系还是十分紧密的,岂能因此这点小事树敌况且如今郤克拉拢众卿,有了冷落赵氏之意,若是再因交质的事情与荀氏闹翻,赵氏在六卿中可就难寻支援了。
赵同再怎么桀骜,也知此时不可任性妄为,只啐了一口:“君上当恢复新军”
当年晋文公设立三军六卿时,曾改过军制,加设“新上军”、“新下军”,凑齐了“五军十卿”。现在三军六卿,卿位明显不敷用了,他弟弟赵括、邯郸小宗的赵旃都无法任卿位,还有赵氏的盟友韩氏,若能成为卿士,对他也大有助益。
这话顿时让下面家臣激动起来:“君上有意效仿文公,如今连齐侯都来朝觐,莫说五军,设六军也非不可啊”
“六军”之说,可是个禁忌,毕竟天子方有六军,其他诸侯都不过三军而已。然而这话却无人反对,倒是引来了一阵附和,可见晋人,特别是赵氏心中的狂傲。
听到这话,赵同倒是立刻来了精神:“正该如此可恨齐侯多事,竟然派那巫医治好了郤克,若非如此,何必麻烦”
只抱怨一句,赵同便跟家臣们商议起来鼓吹新军之事。然而角落中,却有一人动了动身,眸光也暗了下来。这人,正是厉狐。之前逃出临淄,来到晋国,他直接投了赵氏,成为众多门客中的一员。因阵战之法了得,短短几月时间,就掌了一支专司刺杀的死士,成为可以列席这等会议的心腹之一。
只要混个数载,等赵同成为正卿,他自然会拥有更大权柄,就如在齐国时一样,可以参与弑君夺权的暗战。然而此刻,身为新投的门客,还掌管刺客,简直就是预备好的替罪人。若是冒出个想要杀他的人呢
治好郤克的巫医,只听这句话,就让厉狐想到了那田氏巫儿。齐侯来晋,会带她吗怕是很有可能。然而再怎么宠信,也不会轻而易举就入了晋国正卿的眼,为他治病吧难不成其中有什么不妥
厉狐不是个喜欢猜疑的人,有什么事,他更擅长亲自确认,拿到实据。会后,根本没理旁人,厉狐寻了亲信,去查治疗郤克的巫者是谁,没花多大功夫,信报就送到了案前。
果真是那田氏巫儿,而且田氏庶长田恒,也随齐侯一同来到了晋国。
这难道是巧合吗
厉狐微微蹙眉,实在不怪他多想,之前谭氏覆灭的太快太急,十足的报复手段。为了什么,并不难猜。他们非但动了那田氏巫,还有当年的暗手,蒲隗之死,可是他亲手施为,若是那人的弟子想要报仇,也不奇怪。只是没料到他都远避晋国了,那人还能追上来,还搭上了晋国正卿,这般棘手的敌人,要如何才能铲除呢
脑中思绪转了两转,厉狐便下定了决心,直接找上了家老,貌似诚恳的进言道:“既然正卿为难主人,何不除之后快”
家老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的答道:“郤氏任正卿时间不短,家大业大,又其实能轻易动手的况且若赵氏攻郤氏,就翻了晋侯的机会,卿族谁先动手,便会遭其余几家攻伐,从无例外”
这新人怕是不知晋国六卿之间的复杂关系,只想着暗杀,实在上不得台面
被人训斥,厉狐也不气恼,只道:“家老误会了,相除此人,何须攻打郤氏小人听闻之前正卿病的厉害,还是那齐国来的巫儿施法,救了他一命。现在正卿病还未好,若是想法除了那巫儿,使得他病情恶化,一命呜呼,岂不妙哉”
“咦”那家老讶然瞅了厉狐一眼,“你这法子倒是可行,随吾去见主人”
眼见面前老者迈步,厉狐唇边浮起一抹浅笑,能不能杀掉郤克,他并不在乎,但是那田巫和田恒,必须除之而后快。现在身在晋国,又有赵氏作为靠山,想要他们二人的性命,怕是比在齐国还要简单一些。而这次,他绝不会再失手了。
这边暗潮汹涌,另一边,也有人心中不宁。
屈巫下了车,往府中走时,双眉仍旧紧蹙。荀首的提议,可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交还公子榖臣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交还尹襄老的尸首。要知道,当初夏姬离开楚国的理由,就是讨还亡夫遗骸,结果尸体没要回来,倒跟着自己逃到了晋国。现在重提此事,对他而言简直就像是嘲讽,让人难堪。
更要命的是,晋楚交质,必然是要修好了。若两国再无战事,且不说自己会不会被楚王追讨,只他在晋国的地位,就尴尬几分。没了对于楚国的熟悉,他一个新附的降臣又有什么用处他又要如何在晋国立足呢
“今日下朝,怎地如此晚”
刚踏入内室,就有个娇媚声音迎了过来,屈巫抬目,便看到了那身着锦衣的女子。怀胎已有五月,腹鼓身重,然而仍未折损那人魅力,因怀胎,多了份让人怜惜的娇弱。
屈巫上前两步,扶住了妻子的手臂,柔声道:“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下朝吗如今你有孕在身,要多歇息才行。”
听夫君这般温言相劝,夏姬面上绽开了笑容:“孩儿乖巧,妾也无甚好操心的,哪里会累着。也不知这胎是男是女”
“女儿便好。”屈巫笑笑,扶着她的手臂向屋中走去,“若有你三分姿色,必然也是倾城之貌。”
若是旁人说夏姬“倾城”,多半会惹得她动怒,然而从屈巫嘴里说出,就截然不同了。她身形一软,倚在了丈夫怀中娇嗔道:“若是个女儿,怕难寻到夫君这般的良人了。”
明明四旬年纪,做这种小女儿姿态,却仍旧只有娇憨,似对世事全无心机。若是听闻晋楚要交还她那先夫的尸体,这女子怕也只是挑一挑眉,并不放在心上吧
屈巫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身形却依旧笔挺。想要撑起这家业,慎独已然不够了,只是诸卿都有结好楚国的心思,真要找到想与楚交战的,怕是不易啊
轻飘飘一个建议,就搅乱了晋国一池浑水,作为谋划者,楚子苓这几日都未曾出府,只安安静静呆在郤府,为郤克治病。
然而这半隐居的生活,却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很快,朝堂便传来消息,鲁侯准备前来晋国,感谢晋侯当初出兵相救,并帮他们讨回失地的大恩。只是这样一来,齐侯的存在就尴尬了。为了避免和这世交也是世仇的鲁君相见,齐侯准备提早返回齐国,而身为随扈,就算不跟着一起离开,楚子苓也要出面相送才行。
“你在郤府治病的消息,多半已传遍了晋国,若是厉狐有心,如今应当也打探到了你的来历。”田恒正色对楚子苓道。
“他会再次派兵袭杀”楚子苓问道。
“多半如此。”田恒分毫没有轻视敌人的打算。这次出行,就是设伏的最好机会,已厉狐的手段,多半是要刺杀一场的。而没了宫中护卫,只凭田恒带来的这些人手,还真有些难以防范。
“那若是在杀我的同时,还连累了旁人呢”楚子苓突然问道。
田恒眉头一皱:“你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也是近几日才听来的,下军佐栾书之妻咳血,想找人医。”楚子苓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噗,发现有人问连尹襄老的尸首问题,邲之战是公元前597年打的,现在是公元前588年,这都快十年了怕是从地下挖出来的吧xd
还有关于赵氏的问题,列个表吧
赵衰赵盾母狄女赵朔妻庄姬赵武 传说中的赵氏孤儿
赵同、赵括、赵婴母赵姬
这样能看明白了么赵衰娶了俩老婆,生了四个儿子,赵婴三兄弟是赵盾的弟弟,赵朔的叔叔,所以庄姬是侄媳啦: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栾书乃是郤克的盟友, 也是如今最支持郤氏之人, 郤府上下对他极为熟稔, 消息自然灵通。这几天田恒经常出门, 对这些内宅事不甚了解,楚子苓就不同了, 身为“大巫”, 她能听到的其实比寻常人还多几分, 除了栾书之妻患病外, 她还隐约知道, 栾书与赵同不合。
果不其然, 闻言田恒就挑了挑眉:“栾书与赵同相争,已经有些时候了。当年栾书亲近赵朔, 为了压他, 赵同可是使出了不少手段, 还险些让他坐不稳卿位。若此事当真, 或许可以一用。”
齐侯要走,送行是肯定要去的, 但送完之后是回郤府, 还是前往别处,就另有说道了。若是提前跟栾书约好, 甚至让他派人来接, 等到遇伏时,杀手们埋伏的到底是谁,就说不清楚了。杀一个齐国来的巫医也许无关紧要, 事涉卿族就是另一码事了,到时说不好栾氏都要跟赵氏翻脸。
而子苓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点。看着那张擦去了巫纹的素面,田恒心中也有些复杂,当年她可是什么都不顾,只治病救人,而现在扔进六卿这样的漩涡中,竟也能这般敏锐了。
轻轻叹了声,田恒道:“此计确实可行,但需栾书来请。”
唯有栾书主动来请,才能撇清子苓的干系,也方能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些刺客对付的是栾书,而非一个从齐国来的巫医。
楚子苓愣了一下,微微颔首:“可以一试。”
齐侯要走,送行的礼仪也颇为繁复,非但晋侯要亲自出面祭祀柴燎,朝中卿士也要随行。这些日郤克卧病,肯定是没法出席的,只能由次卿荀首顶上。之前虽然帮荀首进言,但是郤克还是要压制荀氏在朝中的地位,不使其膨胀,而这个重任,便交给了与他关系极亲密的栾书。
对栾书而言,这可是件颇为麻烦的事情。好不容易才从六卿最末的下军佐提升了一等,成为了下军将,如今他在朝中的地位仍旧不稳,只能依靠郤克的扶持,按道理说,应当对郤克唯命是从,然而荀氏也不是好惹的,压制次卿更是难上加难,再怎么长袖善舞,也要谨慎而为。偏偏这时,妻子又突然病了,咯血不止,着实让栾书焦头烂额。
许是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在齐侯临行前一日,郤克突然派人传话,说让身边那位齐巫前去栾府,为栾书之妻诊病。这消息来得突兀,却让栾书大为感动,须知郤克的病还没好呢,竟然能救命的巫医出门,对自己的看重不言而喻。
只是这事不好声张,栾书便同信使道:“齐侯要走,那大巫必然也要送行,不如等送走了齐侯,直接把人接到府中,如此也不耽误给郤卿疗伤。”
这样稳妥的安排,自然皆大欢喜。那大巫如此灵验,连郤克的箭疮都能治好,妻子的咯血应当也可痊愈了吧况且齐侯就要离开了,肩头重担也要轻上少许,着实让栾书松了口气。
第二日,收拾停当,他便随晋侯一同出城,在城郊祭坛,送齐侯归国。
因为之前“授玉”之举,晋侯极其看重这场送别,亦摆出了“王”的架势,众卿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以免让君上失了颜面。而此时郤克缺席,有心之人说不得也要提上两句,只“郤克与齐侯有怨,方才不肯送行”的非议,就足以让晋侯不快,栾书少不得要多提几句,若非郤克力战之功,哪会有齐侯来朝
因而一场送别,隆重浩大,却也暗潮汹涌。当齐侯的车驾远去,饶是栾书也觉汗重湿衣,疲惫不堪。只是下来还要随君上回宫,他想了想,便对手下吩咐道:“派些人马,先送大巫回府,莫要失了礼数。”
他暂时走不脱,只能先派人送大巫先去。等到眼前事毕,还要尽快去一趟郤府,谢过郤克才行。
却说楚子苓这厢,看着远去的金舆,和那缓缓靠近的安车,反倒绷紧了心神。为这一日,她和田恒两人可是筹谋良多,不论是以“送别君上”为借口,提前回到宫中,还是让郤克知晓栾氏妻子病重,必须尽快医治之事。而现在,终于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大巫,先上车吧。”一旁田恒伸出了手,做出搀扶姿势。
楚子苓吸了口气,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宽大有力,干燥温暖,亦如往日一般,倒是让楚子苓稍稍定了定神。待安车走到身边,便矮身上了车。
“主母不适,还请大巫先往府中,家主少时便回。”车帘外,率队前来的两司马尹穿恭恭敬敬行礼道。
楚子苓向车外看去,只见二十来名家兵已经簇拥在前后,就算今天仪式规模颇大,栾书带了不少人前来,专门分出一两人马护送她,还是给足了面子。
楚子苓握在膝头的手微微攥紧,声音却不疾不徐:“有劳诸位了。”
见大巫并无异议,尹穿松了口气,立刻让人在前开路,护送大巫回城。本来就有十余个田府家丁,又多了二十几名栾氏兵卒,这支车队也算的上声势浩大,就如护送贵人一般,向着城东的栾府而去。
虽不是什么大族,但是栾府也在卿士聚集的闾中,只是比郤府稍远些罢了。不过这时晋侯也要回宫,附近大道都早早禁止通行,好在他们只护送一辆安车,走小道也无妨。
不多时,车队便跨过了河渠,拐入一条必经的窄道。此处道路狭小,只容得下一辆驷马战车,前簇后拥就没法走动了,唯有打乱阵型。不过今日两位国君出城,不知动用了多少兵士,哪个敢在此时劫道因而尹穿浑不在意,命护卫分散开来,化作一条窄窄长龙,跟随安车拐入了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