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欺负我……”
她猝然和他对视,发现他下巴上竟然挂着一滴泪。
祁怀的长相并不算清秀,属于硬朗型,大学那会时常剪个寸头,外型硬汉,随便套件工装,都有种军人般的凌然正气。
但他内心很柔软善良,留学时的公寓里收养了不少流浪小动物,哪怕是要回国,在这之前,他都一一尽可能给它们最好的安置后才离开。
虔清予都调侃他,硬汉脸,软妹心。
这样一张脸,在她面前哭,程因霜感觉自己真不是人。越看越内疚,干脆别开脸,“我可不喜欢爱哭的男人。”
话到嘴边,总觉得不够味,心一横,“特怂。”
祁怀这才有了些反应,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从小到大,哪有人这么说过他,祁妈妈对他就像对女孩子一样,小心体贴且温和,从来没流露过坏脾气。
他身边倒也不是没有异性,时间长了,都觉得当朋友更合适。
他不是主动的性子,更没有遇到过对他主动的女生。
久而久之,认识的兄弟都把他当弟弟照顾,他早已习惯成为被包容的那方。
祁怀觉得,程因霜说话,真是要把他这么多年的建立起来的温柔观都戳碎了呀。
“你这个女孩子,怎么说话这么狠心。”
他做事,没过界,也没叛逆过。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女生。
于是顺着她的话,眸色压下来,眼中的难过藏不住。
再次扣住她的双肩,一阵翻转,把她往门口推,另一只手顺带把门合上,“哐”的一声,紧接着,程因霜的背脊贴上房门,她身上就套了件薄羊毛衫,冰冷传递,前边的人还在靠近,而她已无处可退。直至短裙下的双腿也贴在门上,浑身一激灵,不自觉的抖了抖。
祁怀闭上眼,侧头在她颈间轻贴,安抚她受惊的情绪。
“所以你一定要我这样是吗?”他越说越难受,“我想和你发展一段长远关系。”
程因霜的耳朵发着烫,朝被他吻过的脖颈反方向侧头,半张脸贴在门边,以此让自己降温。
祁怀于她而言,并不是难缠,而是她头脑不清醒时发的疯。
“我们不适合发展长远关系。”每每要结束一段感情时,她的语气总是冷冰冰。
祁怀不知是因为她这句话泄气,还是出于尊重她的想法,总之,等她站稳,推门又轻轻合上,离开得很安静,自始至终,都是礼貌而有教养的样子。
他那一时的失态,程因霜知道,自己可能是真的把他逼急了。
她失力瘫倒在沙发上,一抬眼,就看到了客厅正中,她和父亲的合照。他搂着她,笑容灿烂,看起来像个很好很负责任的父亲。
不由得轻笑一声,突兀得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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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讯息仍然一条接一条的在每个人的手机屏幕上方弹窗,生怕有人错过,科均大厦这场荒唐而精彩关乎人命的跳楼事件。
21点17分,陵城警局收到报案,宣称有人在科均大厦准备跳楼。
21点25分,陵城警局出警到现场,发现目标人物采取紧急救援措施。
21点30分,经过部分警察和消防员的救援,当事人被救。
全程不到13分钟,按理来说,事情可能到这就到此为止了。
然而当大厦下看戏的群众,在拍摄和刷微博的过程中,发现大厦顶楼的人是庆智伊,一小团火燃成炬火,还在来势汹汹的燃烧,带动着大家紧张而又愤恨的情绪。
不知是谁,先冲着楼顶喊了一句,“霸凌者该死,要跳就跳。”
陆陆续续有人附和,“对啊,楼顶那个是庆智伊,以前霸凌别人,现在还想用这个来威胁大家博取同情,大家别着了她的道了。”
“就是啊,真想死的话怎么会在人流多的市中心找死。”
“跳啊!!到底跳不跳!”
……
原本被消防员救下的庆智伊,突然停下脚步,趁着他人不备,往楼下冲去。
说时急那时快,等人反应过来,她已经站上了防护栏,只差一步,再往前一点,都会失足掉落。
高空之下,人们仰视。
闲言碎语收进耳中。
警察们及时控场,让他们不要起哄。
当你决定放弃生命的时候,任何一个随便一句话都可能是救你于水火或者推你下悬崖的利器。
庆智伊一开始,确实是抱有侥幸,往常不是没有过有人跳楼被人劝着不要跳而且同情心疼她的例子,她从小到大,就是众星捧月,真的假的都不在乎,只是享受那种被围绕的感觉,她以为,自己都被骂到这种境地了,还会更坏吗?
事实是,会。
当她发现局势已经是不容逆转之后,最后那点防线也就此崩塌。
原来人作恶多端,是真的会遭报应的。
既然来不及道歉了,那就以死应了大家的心愿好了。
人的一辈子就是一个圈,你困在这个圈的一个节点走不出去时,就永远只能反复循环,痛苦过后依旧是痛苦。
虔清予在混乱之中,给程因霜打了个电话。
如果庆智伊真的以这样的结果结束生命,那影响的就不止他们这群人的过去,而是永远住进他们余生的记忆之中,带着愧疚痛苦一生。
程因霜到场,已是10分钟后,她住所离科均大厦不远,但由于大家都抱着凑热闹的心态,车流量变大,堵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让人焦急。
她开门下车,一路跑到科均大厦楼下。
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后,说话的声音依旧发虚。找警察说明情况后,她被保护着走到中心,手里拿着扩音话筒。
朝着楼上喊,“庆智伊,我是程因霜。这是我们四年间,第一次正式碰面。你应该也不想这么狼狈的见到我吧。”
她的声线颤抖,只因看见悬挂在防护栏周边,只要放手,就会酿成大祸的庆智伊。
“我要的是你正式的道歉,不是放赖的以死相逼。你现在安安全全下来,我们还有可以谈判的余地。”
拉庆智伊的消防员的手和额头都因不堪重负青筋暴起,两人的手已经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摩擦力减小,随时可能滑出去。
战线拉得越长,对在场的人就越不利。
在听到程因霜的这两句话话后,群众安静了几秒,转而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或清晰或模糊的落在她耳边。
“你不是被霸凌那个吗?都被那样对待了,道个歉就行?”
“这么好拿捏,难怪会被霸凌。”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古以来的老话,没有错。”
……
他人的言论,是不分场合,不分性别,甚至不分年龄,不过脑的通通从一张一阖的嘴中说出口,敲击着人的心理,影响人的判断力。
墙头草,随风倒,哪边势头起,群而跟之。
警察们看不下去,但人的嘴,哪是那么容易捂住的呢?
庆智伊似乎有了松动,猛地坠下三分,心怦怦狂跳。高空中的失重感最挑战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她哭着大喊,“拉我上去,我要上去。”
“我不死了,我不想死了。”
当事人自己有了求救意识,这就好办多了。几个消防员合力,把她拉上来,迈过那最后一道坎,人人都舒缓了一口气。
几个消防员躺倒在地,气喘吁吁。
庆智伊因为惊吓过度,晕了过去,被及时送往医院。
程因霜的双眼被刺痛,耳朵被流言充满,手上一抖,再一松,扩音器就滑了出去。她也跟着瘫倒在地。
这一晚上的起起伏伏,已经彻底把她压垮了。
合上眼的瞬间,她想到她爸的葬礼上,自己一滴泪都没掉的模样。
周围的哭闹声不断,二叔压着她跪下,二姨指责她为什么不哭,心怎么这么狠。
泪水不由自主的滑落,心想,她这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永远被困在记忆里,困在他人的欺辱之下,有形无形的让她跪下,向一切不公低头。
意识模糊间,耳边人声沸沸扬扬,警笛长鸣,救护车铃滴嘟作响。
她半张半阖的双眼,黑夜笼罩着整座城市,迷离绚烂的彩光在周遭扫射,圆圈晕开在她眼周,模糊间看见一个人,直直的朝她赶来,跪在她面前。
“程因霜?醒醒!”
程因霜无意识的笑了,她想,这不,不用跪了。
第29章
次日清晨, 阴雨已久的陵城,终于迎来了这个月的第一束暖阳。浓雾消散了大半,只有远处高山还被雨层云萦绕。
程因霜醒来的时候, 床位边围满了人,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她即将“驾鹤西去”, 前来送行。
头天晚上喝了酒, 饱睡过后, 还是心有余力。
“霜霜?你好些了吗?”
佟穗这一晚都没睡好,被虔清予哄着早睡,但做了一晚上噩梦, 果不其然一起床, 就给她当头一棒。她到医院的这一路,急得满天都是汗。
虔清予一直在安抚她, “没事了你放心。”
她摇头不语,程因霜一醒, 她第一时间就是冲到她面前询问情况。
程因霜挤出笑来,“能有什么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医生没给她们太多时间寒暄,进来打断她们的对话给程因霜换药水。
一顿操作下来,流畅得不到一分钟, 门又被敲响。
众人息声,朝门外看去。
庆智伊光滑素净的一张脸, 手上还提着吊针药瓶。
不给大家反应的时间, 她“轰”的一声,几乎是砸跪在地, 头无力的垂下来。
再也没了当年趾高气昂的模样, 唱跳时的清甜声线变成了沙哑的粗嗓, “程因霜,我给你道歉。”
“对不起。我为我当年年纪小不懂事对你造成的伤害道歉,为我如今自以为是得意忘形对你造成的影响道歉,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佟穗冷笑一声,纠正她:“别拿年纪小不懂事来为自己开脱,谁当初不是一样大?”越说越气愤,“合着我年纪还比你小两岁,怎么不见得我欺负你?”
“穗穗。”程因霜撑着身子起来,把她护到身后。
“我爸,对,是我爸当初太纵容我了,我只是太想红太想成功了,我本来不是这样的……”庆智伊说着又开始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郑执跟过来做笔录,结果没找着人,一推门,就看到这副场景,叹了口气,上去把人提起来。
庆智伊一把甩开他的手,“是不是你抓的我爸,你把我爸放了,我让他来道歉,对,罪魁祸首都是我爸,他要是不支持我也不会有这种事。”
她的情绪已经无人能控,头发散作一团,眼里显现些恍惚,精神失常。
“跟我回警局做笔录,做完笔录可以给你探视你爸爸的机会。”郑执尽量保持自己的中立。
“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还不行吗?你放了我爸呀!!”庆智伊说着就往地上嗑了起来,额头很快显现出碰撞的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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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清予和祁怀跟去了警局,佟穗在病床前陪护。
看似短暂感知觉却漫长的笔录结束,郑执带着庆智伊去见庆华。
庆华初判三年有期徒刑,公告一出,佟氏集团“沉冤得雪”,终于得以重新运营。
隔着一层窗户,他还是嘴硬,“女啊,我的伊伊,你要相信爸爸,爸爸都是为你,不可能做坏事的!”
庆智伊在看到审判结果那刻,一道银针刺穿她模糊的双眼,终让她看清这一切。
错了就是错了,不要一错再错。
“爸,你好好服刑,我……”她憋着泪,“我会等你的,等你出来,我们好好生活,当个普通人。”
“你要替我翻案啊!女啊,我唯一的女啊!”
庆华双手固执的攀在栏柱上,朝着她坚决离去的背影呐喊。
祁怀点了根烟,一边咳嗽一边抽。
“抽不了就别勉强,谁惯的你臭毛病?”虔清予把他嘴里的那根烟抢走,丢进了烟灰缸。
“我这张脸,不抽烟可惜了。”祁怀叹了口气,“我要是脾气再坏一点,是不是就有人喜欢了?难怪在澳洲的时候来搭讪的女人都说我俩没男人味儿。”
虔清予嗤笑一声,“你别搭上我啊,别听了句话就当天理,干净清爽的香男人才有人喜欢。”
他眼中的低落不声不响的漫上来,轻声问:“那程因霜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们俩,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虔清予正经起来,严肃的提醒他,“她以前,过得很苦的。”
说到这,他也苦笑一声,“该不该说,我们也跟着她苦了一阵。”
祁怀还想知道更多,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庆智伊当初霸凌她的时候,有一次闹得特别大,把我和佟穗都卷了进去,可惜被压下来了,没立案。”
“你当年出国,就是因为这个?”
“不过我猜,你应该更想知道程因霜的经历。”虔清予没回应这句话,冲他笑笑,把桌上的水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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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因霜出生在陵城最穷的村里,那会陵城刚开始接到整改的政策,市里慢慢往下拨财产,促进城乡发展。
她们村,是被落下的那个。
程因霜出生一个月不到,她爸妈都丢下她外出打工,不劳作没收获,跟本就养不活她这个女娃娃。
所谓“麻绳专挑细处割”,她就是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