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山路上,后视镜里的深灰色越野车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时栎已经全然失去方向感,前后左右皆是无边无际的郁郁山林,她瘫在座位上看着前方深沉夜色,未知比黑暗更令人恐惧。
车到最高处开始下行时,前方的视野逐渐开阔,远处隐隐现出灯火。
那是封氏度假村的二期工地,有酒店,还有温泉。
入了夜后的环山路上鲜少有车辆经过,只间或有往工地的货车平缓进出。车子出了树林间后一路平稳,突然迎面而来的一道黑色车影随着一声紧急的刹车迅疾甩尾横到了路当中。
「吱」!!!
尖锐细长的摩擦声划破寂静夜幕,震得人耳膜发麻。顷刻之间,时栎完全来不及看清楚,眼前景象快得像是四倍速后的电影画面,身侧司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恶狠狠骂了一句,紧把着方向盘死命踩住了刹车——
五个小时前。
市局会议室里热气熏蒸,窗边的缝被人推到底,烟雾得了自由,争先恐后奔向冷空气。周觐川靠在长桌左侧的位子上,手里捻着支没点着的烟,人有些走神。
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对着门的人先反应过来,立正站好:“李局!”
周觐川下意识转头瞟过去,手里动作停了一瞬,正要站起来,对方按住他的肩膀,拍了两下。
他有点诧异:“韩局?您怎么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吗。”
有人让两位老领导上座,他们摆摆手,就近坐下来。
“市里领导对今晚的行动很重视,什么情况了?谁来讲讲?”
栩州缉毒大队新的队长姓常,长周觐川几岁,威严魁梧,声如洪钟:“我们监听了封岭的电话,双方约定今天凌晨时在颐山见面,封岭提供工程车和身份证件,以此来交换人质。颐山有三个出口,我们已经做好准备——”
周觐川桌上的手机亮起来。他知道是广告电话,但还是等了数秒,借着这个由头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把嘴里的烟点着,他靠在走廊的窗台上出神看着远方高处的灯火,半晌收回视线,手伸进兜里摸出了钥匙,一大串,占满掌心,钥匙只有三把,挂饰却有两个。中午时他把那只熊也拴到了他的钥匙上,想着等她回来以后给她,可越看越觉得心慌。
从昨夜开始他一直在想,黄蟾发现了那枚追踪器之后,还会再相信封岭么?绑架了人质要挟对方,一定是为了离开吗?
他的判断是否。黄蟾要求对方提供工程车,除了掩人耳目伪装身份之外,他还有另外的猜想。
下午的时候他问常队长:「一辆普通的越野车,如果被工地的工程车在山道上撞一下,会怎么样?」
会议室里其他人都面露荒诞诧异。常队长愣了下,会意他的意思,拧起眉,半晌,沉下声音:「好一点是扎进树林里,坏的就是直接翻下山。」
房间里的黑板上详细记述着这一次的计划,山下的每一个出口都有部署,但周觐川觉得这些全都太迟。他应该在那之前去找到他们,可是他只能一筹莫展地坐在这里。他甚至不敢真正去想,如果她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
他知道她有危险,知道有人要对她不利,也知道她就在那座山上,可是他束手无策,什么也做不了。假如她真出了事,他怎么能原谅自己?
那只棕色的狐狸在掌心里无声朝着他笑。他垂眼看着,耳边恍惚又响起她的盈盈声音:「你只是个普通人,有些事情做不到很正常。尽力就好,不要自责。」
他攥紧了手心,暗暗自嘲被她洗脑太深。他远不如她一半洒脱,有些事情她不会怪他,但是会横在他心底很久也过不去。比如他想送她一束花,可几次都因为各种原因错过。比如她后来下厨已经进步很大,他为了逗她一直没说。比如他很自私的享受她说喜欢,却一次也没有对她开口讲过。
他怕这些事情过了今天之后又加一件,更怕再无机会让她知道他这些生死面前不足一提的纠结,哪怕她听后也不会在乎,只会笑着嘲他一句:「周队长,你还真是很拧巴。」
他是很拧巴。他自身的性格与情绪在一段亲密关系里是种负担,除了她,再也没有人能这样轻松地包容他。她那么珍贵,他却始终没有告诉过她。
入夜,街上冷冷清清,市局院墙外那排香樟看着足有些年头了,枝繁叶盛,遮下来的阴影几乎蔽过了路灯。
时间一分一秒地徐徐前行。到所有人全副武装准备就绪,院子里的车辆陆续出发。周觐川单手把着方向盘,缓缓跟在后面,车头刚要探出门时,江行的消息突然弹出来:“人质定位出现。”
他瞳孔骤然一振,太阳穴突突跳起,滑开屏幕还没等加载出来定位图,一通电话在这时打了进来。
屏幕上突兀亮起的是她的名字。他一怔,点开,耳机里的低沉声音云淡风轻响起:
“周警官,我之前说的合作现在依然有效。你要重新考虑下吗?”
-
黑色越野车在环山道上疾驰。屏幕上两道光点各自移动,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
周觐川紧缩着眉目,右脚一再用力,几乎踩穿了油门,车子尖啸着冲向目标,迅疾撕开沉寂夜色。
「周警官,我早就说过我们可以合作。你想抓黄蟾,我可以帮你,你想抓我,你又找不到证据。」
「待会儿我和他碰面后会到颐山路东段第二个路口跟一辆栩州牌A68343的货车汇合。他那边有三个人,这回能不能抓到他,可就全看你了。」
「还有,周警官,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的话,先别急着通知你同事。万一黄蟾发现来这么多人会做出什么来可不好说。」
「我先过去了,咱们待会儿见。」
车子急转驶入东段路下的一条岔路,远处迎面而来的车灯已经清晰可见。周觐川紧盯着前面那一辆,即将行近之时,突然拉动手刹转向,方向盘狠狠打到了底,甩尾滑行横至对面车辆面前,轮胎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刺耳声响,瞬间夜幕中尘土飞扬,尖利的刹车声杂乱交叠着掼破云霄。
「封岭刚跟我说了他们的见面地点。」
「他什么意思?你要去吗?」
「去。」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他的话能信吗?他在这个时候让你过去明显居心叵测!」
「我知道。」
但她也是一个人。她更危险。
时栎靠在座位上屏息抵住了眼前的晕眩,幸而绳子绑得牢靠,她才没有在急刹车间掼出去。面前的车紧紧擦着他们这一辆停住,她定神望出去,他的脸隔着两层的玻璃跟夜色清晰分明,令人安定。
可是她无法安定。她微微蹙起眉,忍住这一刻鼻酸,轻轻摇了下头。
周觐川看见她还安全先是缓下一口气,下一秒见她这个动作又瞬间紧绷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一瞬他也无法作出解释,耳边隐约响起的声音宛若幻听:「别过来。」
他恍惚想起他的那个梦,又想起两个人初见的那一天。他们像十年前的那天一样无声相视,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陌生人,也无关身份使命。
这是他的命。
后排深灰色车辆里的人冷眼看着前方,突然冷笑:“都追到这里来了,周警官是真的心急如焚啊。”
“那就把路口堵死,一辆车也别放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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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僵持的物理时间是极短暂的,远没有心理上的观感那么漫长。
黄蟾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奚落她:“奚小姐,看来我们都判断错了。封总也不是很在乎你的生死啊。”
语毕,他淡定吩咐:“掉头。”
司机一瞬迟疑,他接着道:“撞开。”
时栎暗暗深吸一口气,紧张盯着前面车里的人,车子正要后退之时,还没来得及去撞开后车,对方突然迎头顶了上来,力道不算很大,但足以使这辆车被紧紧别在两车中间,进退两难。
黄蟾缓缓抱起来手臂,无声笑了一下。
时栎从后视镜上观察着他。可能他天生就是这种面相的人,即使这个时候脸上也窥不出来任何狠戾阴沉,只有一派沉稳的祥和。单就情绪管理这点,时栎觉得车外两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时总能跟他一较高下。
对方发觉她的视线,透过镜子似笑非笑回视着她:“他们怎么这么不领情,我们离开也是为了他们着想啊,是不是,奚小姐?”
时栎心脏一沉,紧紧盯着镜子里的人。
黄蟾转头,淡淡吩咐:“先去跟封总谈谈吧。”
他身侧的人会意,点了下头,开门径直走向后车掏出枪来,「砰」地一声,后车前挡风玻璃裂开,也几乎是同时,前面车辆中的人开门翻下了车。
时栎睁大了眼睛,如此近距离的观摩实景枪战,心脏就要惊恐跳出胸膛,后座手|枪上膛声响起,紧接着车窗打开,从容不迫朝着往副驾方向过来的黑色身影开了一枪。
「砰」!
周觐川侧滚翻躲进旁边的一棵矮树后,刚欲探出头又是一枪过来,崩得他脸侧的木屑飞溅。时栎拼命挣着手上的绳索,她已经默默磨了一整天,下午时隐约感觉有些松动,此刻也顾不上钻心的疼痛,憋足了力气把手指别成一个违反人体力学的怪异弧度往外挣。
车后的打斗也还在继续。泰国保镖的体力占足了绝对优势,虽然封总雇来的两位也是专业水准,可二搏一竟然没占到上风,但黄蟾已经觉得不耐烦了。这边时栎身侧的司机得到指令开门下车,刚露出半个身子,树后跟车后同时响起枪声,他反应迅速蹲下来险险躲过,借着车体的掩护继续往树的方向去,可车后的人似乎是比树后面的人还想叫他死,一路枪声紧追着他过去,其中有颗打在副驾这一侧的后视镜上,时栎吓了一跳,手腕上的力道猛地一脱,扭头见那人已经到了树跟前,突然身体一僵,瞪着眼睛仰面倒了下去。
局势蓦然扭转。
周觐川看准时机,一枪打到了黄蟾那侧半开的玻璃上,趁着对方本能闪躲的瞬间,他砰砰朝车里连开了几枪。后面扭打中的人分神瞄着这边的情况,不再恋战,脱身出来一边开枪一边后退,混乱中两边的人都有受伤,那人一条胳膊中了弹,迅速弯身上车关上门,再次发动车子准备掉头冲出去,突然一道身影纵身跃上车前盖,对着驾驶位开了一枪。
「砰」!
玻璃霎时裂开。驾驶座上的人反应冷静,只略微眯了下眼睛,快速后退同时急打方向盘试图甩开对方。
车身猛烈摇晃,时栎胆战心惊,车前的人顺势翻身攀上了车顶。后面的车死死抵着他们这一辆,司机猛地左转又疾速右转,勉强从前车旁挤出缝隙猛踩油门擦了过去。
车子在路间高难度掉头,后车紧追不舍,先发制车,猛冲过来将其撞向路边——
车顶上的人撞上旁出的树杈,半个身体被刮下车去吊在副驾这一侧。时栎含糊不清地尖叫了声,他紧紧抓住了车顶的架子伏稳,手臂青筋发力暴起,长腿重新跨回车顶,下颌线条因为忍痛而死死绷紧。
最终车栽到了树上,车身立时凹陷。司机抬起头,额角的血顺着脸颊滴到方向盘上,沉夜中的脸色冰冷可怖。
后座上的人终于冷冷开了口,用的是时栎听不懂的语言。前面的人应了一声,车子稍微后退,随即沿着这排参差不齐的树徐徐加速。
时栎全身一凉,只听见车顶密密麻麻树枝划过的声音,间或还有大的树枝刮在架子上折断,不多时,顶上的人扛不住了,整个人吊了下来,只剩下两条手臂还艰难抓住架子。黄蟾从车窗里伸出手,还没等叩稳扳机,对方仿佛预测出他的动作,猛地一脚踹飞出去。
手|枪在空中飞旋着打空到树上,周觐川翻身回到车前盖的位置,望着副驾上惊魂未定的人,扯开唇角,无声说:「别怕。」
时栎皱着眉拼命摇头,急切、担忧、惊慌、不舍,所有的情绪最后都融进眼底汹涌而出的雾气里。
车前的人笑了一下,像是在说她这样子傻。
山头的寒风凛冽,似乎能将人间所有情愫撕碎,却唯独拿这温柔没折。
远方几辆警车呼啸着停在路口。路前一辆重型工程车稳稳橫住,简单又粗暴地堵住了这一整条路。
付朗跟着常队长匆匆从车上下来,后者朝一旁站着的小警察吼:“这什么玩意儿?怎么停在这里?!司机呢?!”
先到的人报告:“常队,车上没人,从这里过去还有将近两公里!”
他在那足有半人高的轮胎上狠踹了一脚:“下车!!都给老子跑过去!!”
时间宝贵,耽搁不起。
车子突然一记冲刺重新回到路上。司机扔下枪开门出去,晃出手里的刀刃,凶狠扑了上来。车前盖上的人一个翻身反手抓紧车顶躲过,随即凌空屈膝猛踹出去,车下的人肩头挨了一脚,连退两步复才趔趄站稳,他原地面无表情扭了下脖子上的筋骨,倏然起身跃上车来当头砸下一拳——
铁拳砸到车身上,震得车厢里都荡着回音。车头经不起两个人三百多斤的重量沉沉下陷,两人瞬时扭打到一起,一时间骨骼与金属的重击声在车顶此起彼伏。时栎的呼吸因为极度紧张而窒住,心脏跟着那声响上下翻覆,忽见车窗前重重一响,整辆车都跟着蓦然一晃,那人被周觐川抓住头狠掼在玻璃上,带着血迹的阴狠脸庞倏然在时栎眼前放大,像惊悚片一样恐怖瘆人,紧接着他扣住颈后的手臂奋力一摔,仿佛濒死挣扎的野兽,身体几乎扭出了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弧度,死死拖住对方翻滚着摔下车去。几乎是同时,驾驶位上的人猛地踩足油门,车子紧贴着两人头顶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