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悠然缓慢转着的佛珠毫无预警地停顿了一拍。
“她来干什么?”
“聚会,有几个艺人,乔公子也在。”
半晌寂静后,那人最后道:“不用管她。”
“不要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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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间内狭窄幽暗,时栎走上天台透气,路过那个男人的时候,他稍微欠身,让出半条路给她。
这方天台面积并不大,大概只有楼下的四分之一,中间有间小小的阁楼,看起来常年无人使用,两扇铁门被一条链子牢牢锁住,门上隐约漆着「安全设施」几个字,朱红色的涂料因为年久而班驳。
两个陌生孤男寡女独处了半分钟后,按照国际惯例,男人率先搭讪:“哎?你不是那个奚——”
时栎面无表情打断:“不是,你看错了。”
对方挑了下眉,夹着烟毫无顾忌地打量起她的脸,在即将成功惹火她的前一刻,又自来熟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夜风不太温柔地吹起了时栎的长发。她站在围栏前随意抬手撩了下,声音比风还凉:“关你什么事?”
“怕被记者拍到?”那人毫不在意她的态度,脸上的笑意吊儿郎当,熟稔的腔调里带着几分恼人的戏谑,跟他那副斯文的五官极不相称,“他们在二楼,上不来。”
时栎侧头瞟他一眼,冷冷道:“你不是都上来了吗?”
男人短暂一顿,笑了声,油腔滑调被他彬彬有礼那么一演绎竟凭空显出几分真心:“能被美女注意到,我的荣幸。”
时栎抱着手臂往远处看,脸色阴沈,不再讲话。
门前的人吐了口烟,隔着烟雾见她仿佛是微微皱了下眉头。许是觉得让一位女士吸他的二手烟实在不妥,他端着烟思索片刻,掏出烟盒,往前几步,靠在离她三两人远的位置上,绅士地递过来一根。
“…………”
时栎冷眼瞟向他手里的烟,收回视线。她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支薄荷色的细长香烟,背着风低头点燃,姿势熟练。
对方丝毫未觉得尴尬,把烟塞回去,自顾自地继续念叨:“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出去?”
“看外边这形势,估计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时栎手臂横在胸前夹着烟,板着脸一语不发。
“停车场也有记者,他们不蹲到点什么是不会走的。”那人伸手掸了下烟灰,悠悠道,“没有社会头版,娱乐事件也不错。”
时栎瞥了眼他的脸,口气不冷不热:“那你是社会头版,还是娱乐事件?”
他摆了下手:“我就是一不爱凑热闹的无业游民。”
时栎脸绷着,没有表情:“不爱凑热闹,却爱打听别人的闲事?”
男人举着烟,恍然失笑。
“你今天是心情不好吗?”他含着笑从下往上扫她一眼,意有所指,“还是你本来就这样?”
时栎端着胳膊,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管——”
“砰!”
一声突然的沉重闷响截断了时栎未出口的下半句话。
那响声从旁边的阁楼里传出来,仿佛什么东西失重掉落撞到了金属上,回音在那褊狭空间里久久回荡。
两人同时抬眼望了过去。
今天是阴历月中,只是乌云漫天,月光皎洁而惨淡。
被撞开的铁门缝隙里,缓缓滑落出一截绿色的布。波点,荷叶边,雪纺质地,看着像是女人的裙摆,又像是领子,或者袖口,被风吹得一荡一荡。
下一秒钟,两个人都确定了那到底是什么。
时栎下意识吸了口凉气,迅速背过身。
相反那男人却意外正起神色,擦过她的肩走到那扇门前,弯身扒开门缝细看了看,最后「啧」了一声。
那半只绵软无力的手还在时栎眼前挥之不去。她克制住了脑袋里的一瞬晕眩,恍惚间听到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还是那副有点散漫的腔调。
“周队,先别回家。来活儿了。”
第44章 肆拾肆
死人跟活人都被连夜带回了市局。
Soco今天在班的服务员一共有十三人。那部老旧的安全通道必然没有摄像头安装, 按照相邻最近的监控推算,最有可能通过安全通道进入过天台的人有三名员工,以及两位顾客——一个是付朗, 另一个是死者本人。
死者叫邹欢,衍城本地人, 二十三岁, 模特、演员, 隶属于一家小型野鸡娱乐公司,职业巅峰是出演过一部热门古装剧的女十八号。
视侦的人把当晚所有的视频里里外外扒了几遍。死者约十点钟时进店,随即上了二楼, 接近十一点半时从后排卡座旁的包厢出来往洗手间的方向, 拎着手包,步调急促,之后就再没出现在画面里。
死亡时间与此处基本吻合。
三个服务生俱称不知, 皆说是以此通道做为内部员工通道上下楼使用,仅此而已。周觐川跟付朗轮番上阵, 软硬兼施, 一无所获。
天色将明时,法医发过来消息, 死者死因系哮喘病发猝死,诱因初步判断为死者生前服食过多迷情类药物或其他软性毒|品, 具体信息有待完整的血检报告。
跟他们前一天接到圈子里线人的消息异曲同工。
「Soco,明日, 药局」。
鉴于周觐川跟付朗二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与风姿, 这次经组织研究决定派付朗进去。他托了关系搭上一卡座,中途趁着大家都在看网红的热闹,叼着烟往包厢那边才晃了半圈, 下一秒就马上有服务生客客气气地上前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他坚定谢绝后,对方仍尽职尽责地坚持亲自把他护送到了卫生间。他坐在马桶盖子上给周觐川发消息说准备收工吧领导,今晚大概率还是没戏。再出来时外面就变了天。
派出所来那几个他全都认识,扛着摄像机那俩记者他也一起喝过酒。在被他们看到认出来之前,他脑袋里飞速还原着早上时看过的那份Soco建筑空间图,转身沿着走廊往尽头的门走了过去。
本来他只想抽几支烟再寻空出去,却不想在天台上竟然有意外发现。
“刚才我碰到奚顾了。”
回市局时两人一辆车。周觐川听言下意识脱口而出:“她怎么在那里?”
付朗耸了下肩:“朋友聚会吧。看她心情像是不大好,人倒是很清醒,没喝什么酒。”
“天台碰见的,我让她报个警,她直接甩脸走了。”付朗低笑了声,摇摇头,中肯评价,“我看她不像抑郁,脾气又差又冷,说是暴躁狂躁都更贴切。”
周觐川未予置评。
“不过她胆子还可以,我还以为她会当场叫出来。”付朗叠着手臂躺在副驾上闭目养神,姿态悠闲。
周觐川专心开着车,再没回应,这让付朗以为他是对女明星不感兴趣,并没有往脑子里听。直到回到队里视侦给出结论时,他突然问起来:“为什么可能进入过这个通道的人里面,没有奚顾?”
郝利摊手:“整个二层的监控尚且是不够完备,但三层的监控,等于没有。”
“也就是说,像她一样从三楼进去的人,无处可查?”
“基本上是这样。”
周觐川把手里的报告扔回桌上,靠回椅背闭目按着额头,眉目间的倦色明显。
忙了半宿,刑侦队众人暂时收工回家。
外面天色刚蒙蒙亮,街上陆续有环卫工人蹬着三轮车出来。一夜没睡,周觐川头疼得厉害却又清醒异常。
他拿钥匙打开房门,低头,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两双拖鞋。
她也没回来。
周觐川神色不明地从那双粉色拖鞋上抬起视线,正要进屋时,身后的门锁突然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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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co从下至上三层,明着看是消费更贵,隐私性就更强,但若引申开来,还另有一层心照不宣。
人上得越高,就越可以脱离旁的牵制。这在一家店里叫等级,在社会上叫阶层。
周觐川始终隐约觉得,他真正想知道的事情,都发生在第三层。
此刻刚光顾过那一层的人回来了。她站在门口,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晦暗阴沉。
这半夜也不知她是在哪里怎么过的。十二月的寒风凛冽,她只穿了件单衣,黑色长发披在身后,鼻尖和眼皮泛红,经过他时手背擦过他的,温度透心冰凉,身上的烟味裹挟在寒意里,仍旧十分呛人。
“你去哪儿了?”他没忍住叫住她。
从进来后她一直阴着脸沉默,跟今早他走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睡不着,外面待了会儿。”她回答得敷衍。
周觐川不禁皱起眉:“一会儿?”
对方看他一眼,到底一夜没休息,眼睛里的冰冷也难掩疲态:“几个小时。”
周觐川站在客厅里看着她的背影,半晌犹疑后,还是沉声问了句:“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副状态,真的很反常。
时栎当然也知道。不过她通常习惯掩饰,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关心,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带了几分真心。
“无事发生。”她简短回答,拖着步子往卧室走。
片刻安静,身后的人追问:“你去Soco了?”
她停下来,回过身,脸上没有表情。
“是。”
“去干什么?”
“聚会。”
“只是聚会?”
时栎看着他的脸,面色冰冷,耐心全无。
“你怀疑我是嫌疑人?”她平静反问,“当时你们在场的另一位同事应该可以为我证明。”
“我没怀疑你是嫌疑人。”周觐川淡淡否认,“我只是觉得,你去那里,应该有其它的理由。”
他看着她,清冷的语调意味深长:“毕竟你不像是喜欢夜店,更不像是喜欢那里。”
时栎暗着脸色沉默。
从Soco回来她在路边坐了一夜,手指冻得发麻刺痛,可脑子里却并没有因此平静一点。
她原本是想去侥幸窥探别人的过去,可最终却阴差阳错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那一刻她忍不住自嘲,跟时总相比自己还是差了太多修为,并不能做到面不改色消化所有。
这一夜她一直都在说服自己放开过去,可是这一夜她想得更多的是凶手是谁。
她对自己的个性再清楚不过,要她按下不提,比让她玉石俱焚还难。她也隐约有了猜想的方向,可执拗以如今的身份追查下去,恐怕更多后患。
为了从前的时栎,值得吗?
最后这场进退两难的自我和解不出意外无疾而终。天将亮起的时候,她看到周觐川的车回来,终于也觉得疲倦。
距离她当初那场事故已经有两个月。
一个秘密独自背负太久尚且孤独压抑,何况她藏着这无人会相信的荒诞事实,全部时间都在扮演他人。
他问她发生了什么,那一瞬间她真想把这所有的荒诞全都说出来,从她到底是谁开始。
可终归全是假想。最终她只能若无其事说一句:“没有。”
“有人叫我去,无聊就去了。”
周觐川眸光深沉地盯着她。
时栎别过视线推开卧室门,淡声道:“我休息了。”
隔着一扇门,两个人各自带着心事无声沉默。
许久之后,门外重新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远。
时栎皱眉忍住隐隐袭来的头痛,脸埋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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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后趴床上睡了几个小时,周觐川被闹钟吵了起来。
他翻过身,睡眼惺忪看着天花板,逐渐清醒过来。
他下床出来打来冰箱,扑面而来的景象丰盛堪比广告画面。他略微惊讶,弯身翻了翻,拿出盒速食粥,拆了放进微波炉。
等待的时间里,周觐川靠在大理石台子上,又跟那个庞大的丑陋炒菜锅对上了视线。
多看一眼他眼睛都觉得辣。他揉着忍不住直抽搐的脸扭头移开目光,眼前却恍然重现起那天晚上她趴在桌子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吃嘛?后天我再给你做吧。」
他暗想,看她今天这样子,他也算是躲过一劫。
喝完粥周觐川出了门。路上他接到老傅的电话,说刚才Soco有人过来,有个保洁工称发现尸体那阁间的门是他锁的,但他只是锁了门而已。那扇门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是锁着的,放些不常用的杂物,昨夜他下班前看到门虚掩着,也没打开看,只以为是谁拿过东西后忘记上锁了。
周觐川手指轻敲着方向盘,声音听不出情绪:“所以他们现在的意思是,死者当时自己走上天台、走进那扇门、在里面哮喘病发作,一切与他们无关,只是意外,没有藏尸,是吧?”
“对。”电话那头肯定答复,“他们的负责人也来了,说即日起停业整顿,积极赔偿家属,全力配合我们的调查,还提供了昨晚死者那个包厢其他顾客的联系方式。”
周觐川一只手臂搭在车窗上等红灯,心说这还真是配合得无话可说。
他在市局院里停稳车,台阶上迎面走下来一个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他抬头扫了眼,突然停住了脚步。
对方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在周觐川面前站定,左侧颧骨上的疤在他意味深长的笑意之下莫名显出几分狠戾来。
周觐川无声看着面前的人,眼底一片戒备深寒。
那人摘掉黑色的羊皮手套,优雅伸出手:“周队长,又见面了。”
第45章 肆拾伍
时栎醒过来的时候是中午。
身体好像并没有因为这番休息而变得轻松, 相反整个人更觉沉重了。她勉强坐起来,逐一辨认,头痛, 鼻子痛,喉咙痛, 浑身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