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形神俱灭前夕,托人给远在大秦的柳公带了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
「七月初七,尸水河畔,吾将爱徒连姜,托于柳公。」
柳公说,后来他终于知道,在我祭河时,慕容昭以一魂一魄为引,为我镀身挡了尸水河的戾气,自此我才没死。
他知道后,是震惊的。
而我知道他的死讯时,已经成了妖,没有泪腺,心肠僵硬,想为他哭一哭都是做不到的事。
慕容昭陨灭于他的执着,他是那样自负,守了七年,等我破茧而出。
可惜上天没有给他机会,我碰上了五浊河童,他碰上了申周。
故事的结局,我成了妖,他形神俱灭。
我还记得他在司宫所的玉榻上支颐浅睡的样子,穿着玄色长袍,发如泼墨,肤白如玉,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闭着的眉眼衿傲、高贵、又疏离。
他那样的人,一身傲骨,冰清玉洁,强大镇定如仙人之姿,将来得道高升也是有可能的,可我害苦了他。
我还想起他闭关前日,与我缠绵,眼波潋滟,薄面如霞。
我唤他:「......师父。」
他轻声引诱我:「连姜,叫夫君。」
我抿着唇,难得地脸红了,他还在哄我:「叫一声好不好,我想听。」
「哎呀,太难为情了,师父,我叫不出口。」
他笑了,近在咫尺额头相抵:「好吧,不急,连姜,我们来日方长。」
可是夫君,我们再也没有来日了。
2
「魈,长舌怪也,人面兽身,好惑人,莫能逢之。」
——摘录《祩子笔记》
张大头问我,做妖是什么感觉。
我从前嘻嘻哈哈地告诉他:「美得很,不会饿,不会累,不会老,永远精力充沛,活蹦乱跳,不是我吹,现如今这天下,我是最厉害的妖了。」
张大头给我插刀子:「所以申柳公才会在册子上加上你的名字吗?」
我立刻不太高兴了:「说好的要做彼此的天使,中国人不骗中国人,结果糟老头子坏得很。」
柳公确实骗了我,公元前二百年,老头子占了三次龙骨卦,连声哀叹。
后来他从尸水池里捞出了我,对我说:「孩子,大秦气数将尽,你走吧。」
他给了我那卷异妖册,我们俩在那棵枫树下唠嗑,他叨叨的意思大概就是我师父那时提前出关,导致异妖册不完善,有很多 bug。
然后他这个大秦大史天官耗时十年,呕心沥血,终于将 bug 修复完善,但是大秦快完蛋了,那些逃窜在外的妖还没来得及抓进册子。
异妖册共有一百零七种妖,现如今逃窜在外的还有二十九种,尸水河的祸事当年因我而起,现在烂摊子交给我自己去收拾。
大意就是这些。
他还说那本异妖册叫「大史异妖册」。
我那时幽幽地说:「异妖册明明是我师父的杰作,为何叫大史异妖册,怎么不叫慕容异妖册,或者叫胤都异妖册?」
老头子尴尬地咳嗽一声:「孩子,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我就计较。
他可真损呢,当年尸水河满打满算也就封印了一百种妖,结果他把飞头獠子那种通缉名单上的也给算上了,说什么一共一百零七种妖。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我一路揣着异妖册升级打怪,打到半路发现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异妖册的隐藏卷轴里,还有一个名字。
第一百零八名异妖——河妖连姜。
异妖册作为炼妖容器,比不上尸水河如寒冰地狱一般,然而却比尸水河更坑爹。
慕容昭当年的设定是,异妖册里的妖,每一个都有独立单间,独立封锁。
那是一个完全空白,寂静的世界,在里面的妖不用受任何痛苦,甚至可以完全幻化成自己想要的世界,想玩就玩,想睡就睡,想跑就跑。
听起来很美是不是,但聪明如我,觉得完全就是自我欺骗。
在梦境里不死不灭,亘古不变,你以为的活着,其实都是一场空,永无止境。
庄子曾经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这样的无涯,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在我成为妖的很多很多年,我十分伤心。
祸事是我闯下不假,我也在积极补救,没有逃避。
可是连柳公也不肯给我机会。
他难道不知我已经是妖了,妖是有邪性的,没有例外。
与同类相残,屠灭他们,克制着体内那股嗜血的冲动,忍受着千年的孤独与寂寞……结果他想挖坑给我埋了。
就不怕我妖性大发尥蹶子吗?
有一段时间,我极其消极,对异妖册之事很不上心,知道我的名字也在上面,还罢工沉睡过。
我睡了一百年,醒来后发现有妖物在我睡觉期间冒了头,作了恶。
柳公临别时曾摸着我的头说:「连姜,你是好孩子,待你收录完了妖,将册子送去不周山,阿公给你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去处。」
我信他个鬼,他给我安排的去处是异妖册,并且永远地将我镇压在不周山下。
我伤心过后,消极怠工地睡了一百年,醒来后突然觉得无比寂寞无比孤单。
长生不老,不死不灭,真的是好事吗?
我看过朝代变更,沧海桑田,人间百态......永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是白发白身的妖怪,我的脸是鱼鳞状,身体像恶心的泥鳅一样滑,手是蹼状的,还有一条光秃秃的白尾巴。
我没有跟大头说实话,做妖一点也不好,我的眼里没有色彩,看到的全是黑白。
我的鼻子闻不到花香,舌头尝不出味道,感知不到痛楚。
只有附身在人类身上,才有活着的感觉。
所以后来我有了很多的名字。
叫过春香、秋月、菀宁、温卿、简云兮……
还叫过赵小娟、卢小果、张红霞……
有过朋友,有过家人,最终都是生老病死一捧灰。
后来我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寂寞,更习惯附身于那些父母双亡无牵无挂的人身上。
比如这个王知秋,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孑身一人来到陌生城市上学,又死于一场车祸,被我附了身,延续她的人生。
除了慕容昭,我后来也差点爱上过别人,就像他曾经说的——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
人生太漫长了,我太寂寞太孤单,当有一个男人看到过我的真身,没有被吓跑,而是坚定地去拉了我的手,我感动了。
但那又如何呢,他会老,会死,会消失于轮回。
我于是更加寂寞了。
张大头说:「那有什么,你可以去找他的轮回转世,继续跟他在一起。」
这想法很傻,他不知阴曹地府六道轮回究竟是什么,入了转生道,生死受胎,洗干抹净,再也不是当年人。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曾经也以为可以去找慕容昭的轮回,可笑的是我寻遍了六道,翻遍了四海,终于意识到柳公说的形神俱灭是什么意思。
慕容昭,和历史长流中的胤都一样,永永远远地陨灭了。
没有轮回,什么也没有,千秋万代,四海列国,永远不会再有慕容昭这个人。
后来,我明白了柳公的用心良苦。
沉睡在异妖册,镇压在不周山,是河妖连姜最好的下场。
妖总是在不断成熟的,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在幻境中回到大秦胤都,回到司宫,回到慕容昭和师兄师弟身边,是我最好的归宿。
从前我对这种自欺欺人嗤之以鼻,在我成为一个历经沧桑,心态成熟的老妖之后,迫不及待地想回胤都了,哪怕一切都是假的。
3
那个运气有点衰的池骋最近经常来殡葬店。
他老爹的身体好多了,度假山庄项目虽然不做了,但是把地皮卖了出去。
据说是低价卖给了相关部门,准备搞个英烈公墓。
不得不说,经商之人,脑子总是异常好用。
经过这一连番的糟心事,他家算是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
我问他:「你妹最近忙啥了?」
他道:「婷婷加入了什么古筝协会,担任了副会长,每天忙着各处指导参赛,我都不知她什么时候学会的古筝,以前对她关心实在太少,现在想坐下来聊聊都没机会,她太忙了。」
我心道,呦呵,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也没说来感谢我一下,可见是个没良心的。
我和池骋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店门口晒太阳、嗑瓜子、聊八卦。
从鬼怪文学,聊到党的十九届会议精神。
我觉得这小子不错,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势。
他说:「王知秋,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我有些高兴:「从哪看出来的,气质还是美貌?」
他说:「从你敢把一个盒卖五万看出来的。」
我吐了嘴里的瓜子壳:「肤浅,要不是我那个盒,地中海早就被趴在他背上的那个女鬼弄死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家伙长得很不错,脸部轮廓干净,线条分明,浓眉微挑,眸子漆黑,此刻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道:「你妈妈没教过你吗,不要去深究别人的隐私,这样不礼貌。」
他于是没再追问,沉默了一会儿。
我觉得他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反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晒了会儿太阳,他又跟我说起另一件事。
说是他大一那年过生日,随朋友出海游玩,半夜在游轮上看星星,发现深海里有东西在游。
当时夜色浓重,海里那一抹白像一道荧光,他拿出望远镜,看到那东西很像人的雏形,但又不像人,因为沉浮入海时,它有一条长尾巴。
后来那东西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窥探,竟然将头浮出水面,直勾勾地盯着他笑。
那是一张苍白诡异的脸,翻着阴森可怖的白眼珠,冲他龇牙咧嘴,露出一口尖牙。
池骋说他后来经常做噩梦,梦到那东西变成一个尖牙利嘴的女孩子,盯着他笑,然后张开满嘴的牙,每次醒来都是冷汗淋淋。
他说:「你见多识广,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你认真的吗?」
「当然,我确定真的看到了那东西。」
「中国古代传说中的鲛人实际上已经灭绝了,你说的这个海底生物如果真的存在,可能是某种未知海怪吧。」
池骋深以为然,又问我:「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他笑得意味深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定是口味太重,垂涎人家美色来着,你爱上它了。」
「......王知秋,你很幽默。」
「......呵呵,我这人除了嘴损了点,性格是蛮幽默的。」
又是一阵冷场,我寻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损了,于是转移话题,问他那个跑了的女朋友追回来没。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于是了然,又劝他:「男人嘛,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必须有点绿,有道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话未说完,大概是把他戳痛了,他无奈地起身,站起来看我。
嚯,好家伙,一米九的身高,身材挺拔,背对着光,浑身散发光芒。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衬衫少扣了两颗扣子,露出小片光洁诱人的皮肤。
我王知秋活了两千多年,什么样的没见过,于是咽了咽口水,嚷嚷道:「干啥啊,把我当什么人了,赶紧坐下,挡我光。」
他没理会我的胡咧咧,看了一眼街上,道:「王知秋,天气这么好,我带你去游乐场玩吧。」
我低头看了眼脚上的拖鞋,灰不溜秋的牛仔裤,闻了闻连续穿了三天的卫衣,又透过玻璃门看到自己随手挽起来的头发。
额前散乱的碎发,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迷离的眼神。
虽然很邋遢,但架不住他眼瞎呢。
我怀疑道:「你女朋友跑了,所以你想泡我?」
「......没有。」
「你想睡我?」
「......不是。」
「你想跟我探讨人类的起源,生命的奥义,情感的真谛?」
「……就不能有点别的目的吗?」
「你骚气外露,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目的。」
池骋很无语,起身去了路边停着的那辆据说很值钱的豪车,开走了。
我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眯着眼看太阳,现在的年轻人,太轻浮,远没有我们那时候纯情。
说起纯情,记忆恍惚了下,倒令我想起一道青衫玉立的影子,那眼神纯粹的少年郎,眼睛下有一颗小小红痣,分外鲜活艳丽。
干净与妖冶的撞击,每每想起,眼泪不争气地从我嘴里流了出来……
哎呀,不能再想了,有点馋。
我咽了咽口水,没人跟我聊天了,有点无聊,索性关了店门去另一条街的古玩店找张大头去了。
周末,街上还挺热闹。
到了古玩店才发现店里更热闹。
张大头正和几个年轻漂亮的妹妹围在柜台,有说有笑,嘴都快咧到耳门子了。
笑声隔老远都能听到,十分放浪,令我鄙夷。
推门而入的时候,大头眼前一亮,挥了挥手,遣散了那几个妹妹。
「不聊了不聊了,我来生意了。」
几个女孩心有不甘,其中一个黄头发妹妹还撒娇地晃了晃他的手:「张润泽,晚上跟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吧,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