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姨娘晓得她们母女性子,心中门儿清,一点都不埋怨,只留下三匹,剩下两匹又还给了秀儿,“听说你舅舅下个月做寿,这两匹便带去你外祖家吧。”
沈秀儿抱着布匹回来了,文姨娘见女儿憨傻,一阵哭笑不得,扯着她耳提面命许久,
“你都十四岁的人了,到了嫁人的时候,还这般不长进,我都担心你嫁不出去。”
“哪有这样埋汰女儿的?”秀儿很不服气,
“你有人埋汰就不错了,就怕人家瞧你傻,都不惜的埋汰。”文姨娘揉着腰道,
秀儿终于气了个饱,一头栽入被褥里不吭声。
半晌,文姨娘都以为她睡着了,却见女儿忽然拱起被褥坐在床上,一本正经道,
“娘,你等着,我定嫁个好郎君,给你挣脸。”
文姨娘打着哈欠,笑出声来,一面吹了灯合衣躺下,“你别给你三姐丢脸就成,还长脸呢...”
沈秀儿望着黑漆漆的墙,将脸颊鼓成了鱼鳃。
夜里宁尚书得知女儿落入朱谦手中,怒火中烧,先派儿子去东宫要人,却吃了个闭门羹,半夜伙同宁家门生故吏,于次日清晨上书弹劾太子残暴,还将上回捏死江绣烟的事都给在朝堂抖出来。
整整三日,宁家动用了各方力量针对朱谦。
朱谦不声不响收集了宁家勾结御史的证据,于第四日着己派御史弹劾宁家结党营私,都察院一介入,还查出宁尚书在工部尚书任上,通过木料商以次充好,贪墨了些银两。
这下好了,宁家多年清贵的名声扫地。
御史紧接着状告宁家女眷多回诬陷攻讦前太子妃。
宁家针对朱谦,皇帝还没那般动怒,听闻宁倩诬陷沈妆儿,怒不可赦,径直砸坏一方砚台,当场罢黜宁大老爷的官职,按律法清算,又剥夺所有宁家女眷的诰命之身,只保留了宁老太爷的追封,宁家一落千丈。
这件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沈家近来依旧闭门谢客,只听说宁家败落了,具体详情并不听闻,又加之任军器监监正的二伯父沈璋去了边关,沈家对朝中局势就更加不清楚了。
白驹过隙,眨眼入了冬。
自册封大典后的二十来日,沈妆儿再也不曾见过朱谦,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被她那般说了,定不会再折腾,沈妆儿心想,这段婚姻该是彻底过去了。
她整日开开心心的,吃饱喝足,气色养得越发红润,用曹氏的话说,“整个人水灵水灵的…”
工部按照郡主府的规格,重新装饰了斜对面的郡主府,沈妆儿每日过去修剪花草,布置园子,亲自题字布景,日子从未这般悠闲。冬月初一这一日,郡主府正式落成,工部与礼部派了官员来贺喜,沈妆儿上午按照民间规矩,举办了简单的仪式,下午依律入宫与皇后谢恩。
出乎沈妆儿意料,皇后这回对她比往日都要和善,问了起居,还特地赏了不少名贵药材,倒叫沈妆儿摸不着头脑。
临行前,在坤宁宫外撞见了林嫔,不,如今得说林妃了。
自上次与皇帝同生共死,皇帝对她信任隆重,破格擢升她至妃位,各类赏赐更是数不胜数。
林妃挽着她一路往东华门走,“时辰不早,我不能留你用膳,我送送你...”
斜阳温煦,将二人的身影长长投在宫墙上,如昳丽的蝶影。
这一路,说了好一车体己话。
“说来,今日皇后格外青睐,倒叫我疑惑,以前做皇家媳妇时,不见她待见我,如今骤然示好,娘娘可知里情?”
林妃朝她觑眼笑着,“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告诉你,皇后有意让你嫁她娘家侄子。”
沈妆儿一惊,忙住了脚步,脸色沉道,“我没听说李家有未婚的少爷。”
林妃目视前方露出一脸冷笑,“以前没有,如今却有,李家二少爷的妻子过世不久,膝下有一子一女,欲续弦,李家是六皇子一党,与太子一向水火不容,索性也不在乎得罪太子,圣上看重你,便想将你娶过门,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沈妆儿气笑了,心中燃起腾腾怒火,渐而又露出几分凄楚,“我即便再作践自己,也不会去给人当续弦。”
林妃义愤填膺道,“是啊,我也不知李家打着什么主意,你会放着太子妃不做,去给人当后娘?亏他们想得出来,你放心,我会旁敲侧击,将此事告诉陛下。不过,你还是小心些,李家敢打这个主意,我担心他们有后手。”
沈妆儿终于体会到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无奈,默了片刻,眼梢深处泛着清透的光,
“我不打算嫁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嫁。”
“胡说!”林妃却不认同,睨着她道,“为了个不爱你的男人,葬送自己一生?你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又生得国色倾城,不找个男人图个乐子,真真是虚度光阴。”
沈妆儿见她口无遮拦,害躁起来,小声辩道,“我不是因为他....我是真不想嫁人了....”
林妃却打量着她的气色,不羞不躁地捉弄她,“你好歹是成过亲的人,我就不信你耐得住寂寞....”
沈妆儿愣了愣,待悟出她言下之意,一张俏脸躁得通红,“林妃娘娘,您真是...什么都敢说!”
林妃弯起唇角道,“这有什么,我要是你呀,就不嫁人,干脆招婿得了,一个不满意,便换一个,找到满意的为止,总之你是郡主,拥着社稷之功,谁也不敢说你半个不字....”末尾凑在沈妆儿耳根前,咬牙道,“小两口过着没羞没躁的富足日子,气死太子!”
沈妆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眼望天,无力道,“娘娘,您不必相送了,快些回吧。”
林妃笑得花枝乱颤,笑完,忽然发觉身后刮来一阵寒风,冷不丁回眸,却见一道俊挺的身影悄无声息立在二人身后。
林妃吓得身子一瘫,差点往后倒去,
“太...太子殿下,您怎么在这里?”宫婢连忙上前稳住林妃的身。
沈妆儿闻言身子一僵,默了一下,回过身,余光瞥见一双熟悉的黑靴立在前方,连忙垂下眸施礼,
“臣女给殿下请安。”
林妃瞥了一眼朱谦的脸色,一双黑眸仿佛被重重阴暗侵蚀,映出刻骨铭心的幽黯,林妃几乎断定,刚刚的话被朱谦听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朱谦:谢谢,我已成功被你气死了。
第57章
天顶, 忽然一声雁鸣呼啸而过,响彻宫城。
三人均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林妃尴尬地不知如何启齿,绣帕都揉成了一团, 沈妆儿始终低垂着眉眼, 无动于衷。
朱谦背着手,视线落在她身上,一段时日未见, 她气色越发好,余晖脉脉, 在她面颊覆上一层柔和的光,有着令人炫目的惊艳。
尤其是眼梢那抹灵气, 是他许久不曾见过的,一如初嫁时。
离开他,真令她这么高兴吗?
不,是他亲手摧毁了她的灵气。
今日午后,他在东宫小憩片刻,盯着那盏未送出去的花灯出神, 曲风忽然进来告诉他, 沈妆儿入宫谢恩,人就在坤宁宫,他那一瞬间,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 身体先于意识而行动,突然从圈椅里窜起身, 冲出门槛, 直奔坤宁宫。
到了乾清宫的后门, 望着坤宁宫的雕栏画栋, 脚步忽然便停了,大有一种近乡情怯的迟疑。
等了大约两刻钟,亲眼瞧见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从坤宁宫迈出。
一路便跟到这里。
原也不打算露面,后面的话着实听不下去了。
她竟然要招婿,一个接着一个换....
一想到玉柔花软的她与旁人哭,与旁人笑,朱谦脑筋如同被紧箍咒箍着,额尖绷紧,脑海闪现杀人的念头。
朱谦的沉默,令林妃头皮发麻,她尴尬地笑了笑,清了清嗓子道,
“殿下,主意是妾身出的,与妆儿无关,您将来若要撒气冲妾身来吧。”
言下之意是,将来,沈妆儿还是要招婿的。
她无儿无女,皇帝年纪大了,她更不可能怀孕,她与朱谦,那便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不怕。
朱谦脸色果然更阴沉了一分,艰难地将目光移至林妃身上,
“林妃娘娘,可否容孤与平章郡主说几句话?”
林妃当然不肯,笑得绚烂,“殿下,您跟妆儿已经和离了,孤男寡女的说话,不太合适吧,妾身担心被妆儿未来的夫君晓得,会与她置气....”
林妃句句字字在朱谦底线上窜。
晚风如刀子,赫赫刮来,漫过他眼底的猩红,他咬牙,
“孤欲与郡主商议李家一事。”
林妃一愣,这才恍然大悟,也对,由朱谦来对付李家,再合适不过。
她怼起朱谦时不留余地,利用起来也毫不心虚,屈了屈膝,
“那李家的事便拜托殿下了,妾身告退...”扭头往沈妆儿挤了几个眼色,“下回入宫,记得寻我说话。”
沈妆儿朝她浅浅施了一礼,目送她离开。
四下的宫人均退开,空寂的宫道上,独留二人。
朱谦褪去一身寒冽,静静注视着她,她目光依然追随着林妃,柔和似春风,待转过来时,一刹间冷如冰霜,渐渐的,连脸色都懒得给,只有刻在骨子里的淡漠。
“多谢殿下好意,臣女的事臣女心里有数。”依然不愿接受他任何帮助。
朱谦并不意外,嗓音忽如化开的积雪,“你这段时日过得好吗?府邸可全备?”
沈妆儿置若罔闻。
朱谦再问,“你真打算招婿?”
沈家放出的风声已落入他耳郭里。
沈妆儿郑重地想了想,林妃说得对,大好时光也不能虚度,她可以尝试给自己一些机会,当然,不是现在,便如实回道,“我暂时没有这样的打算,若日后遇见合适的人,兴许会考虑。”
朱谦的心仿佛被割开一道口子,疼痛蔓延全身,眼眶被激得通红一片,指尖颤得说不出话来。
沈妆儿静静望着脚尖,见他无话可说,绣花鞋往后退开一小步打算走,
头顶再次传来他的涩声,似被水墨晕染,浓得化不开,
“妆儿,过去的事,咱们能否好好谈一谈....”
沈妆儿抬眸,冷声打断道,
“殿下,您还不明白吗?”琉璃般的眸子渐渐蓄起一些红色,带着几分厌烦,
“无论您说什么,做什么,与我而言,只是烦恼,您也不必再帮我做任何事,哪怕您将漫天的星星摘给我,哪怕您将月亮拽下来让我踩,我都不乐意....如果您一定要问....”
沈妆儿眼眶漫出绵绵的泪,唇角的笑在寒风里肆意,“没有您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已忘却,殿下也忘了吧...”
“殿下,您该有新的生活了,我也是...”
她眉眼软软地央求着,将他最后一点自持给剥开,并碾得粉碎,彻底将他从她生命里抹去。
他仿佛没了出现在她面前的资格。
朱谦不知立了多久,视线里那道身影渐渐地化为一点朱砂痣,没入昏暗的甬道理,一瞬后,渐而晕开在斜阳的光晕中,从他生命里一闪而逝。
回到煜王府时,天色已昏暗。
他这段时日,每日总要坐在凌松堂的次间内枯坐半晌,仿佛还能在梦里编织一些她曾留在这里的痕迹。
温宁立在门外不敢进,隔着一扇半开的窗牖问道,
“殿下,李家的事怎么办?您不能真的不管吧?”
朱谦眼神空洞地望着她惯常倚着的罗汉床,喉咙仿佛撕裂一般,血堵在那里,吐不出,咽不下。
她不希望他再插手她的事,可若因他之故,让她陷入危险,又如何能不管。
管,惹她厌弃。
不管,做不到。
朱谦如同黏在泥潭里,进退两难。
想当初,她委屈巴巴期望他为她撑腰,他不情愿,祈盼他一个信任的眼神,他不在意。
原先他最不屑的事,如今奢而不得。
沈妆儿回到沈府,门房告诉她,二小姐沈玫儿回来了,都聚在老太太的暖阁坐着,沈妆儿掀帘进去时,里屋檀香四溢,珠翠生香。
沈玫儿挺着肚子坐在老太太跟前的圈椅,众人围着她嘘寒问暖,大少奶奶王氏挨得最近,眼馋看着她隆起的小腹,
“如今该会动了吧?”
“是呢,福宝偶尔会踢一踢肚皮...”杨三郎说玫儿是他的福星,给小孩取名福宝,沈玫儿虽嫌弃名儿土,却还是默认了。
沈妆儿解开银鼠皮的披衫,快步走了过来,嗓音清脆,
“玫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玫儿望见她神色一亮,撑着腰要起身,被沈妆儿连忙按住,
“快别动...”沈妆儿落座在她身旁的锦杌,目光钉在她微隆的小腹,微微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