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将重新装满炭火的手炉搁在小案,冷目觑着那年轻仵作,
“想知道答案很简单,来人,将这位小仵作带下去,严审!”
话落,两名缇骑大步踏出,将地上吓软的仵作提了起来,去了后堂。
恰在这时,锦衣卫又从堂外带来两名证人,一人正是姚家伺候小公子的小厮,另一名则是一位现场的目击者,与此同时被牵进来的,还有姚小公子的那匹受伤的马。
几方线索一合计,事情渐渐水落石出。
原来有人妒忌杨三郎得了武举第三名,故意设计一场马球赛,引杨三郎上钩去讨好侍郎府的公子,姚家小公子最是莽撞的少年,年轻不更事,被人稍稍一激便来了马球场,恰在他骑马经过杨三郎跟前时,有人暗中射了一颗石子,马前蹄被击中,一个打软,姚公子往前栽了去,他素有心疾,打了一场马球赛已是强弩之末,竟是就这么一头栽在了杨三郎跟前,病发突亡。
那幕后人再买通验尸的仵作,坐实杨三郎的罪名,好将杨三郎彻底踢出武举的名额。
环环相扣,设计这么一出好戏,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呢。
王钦对今年武举的名单熟记于胸,更晓得初授武官的一些规则条律,朝中武官系统的文职讲究出身,前三,前十,或前三十名,授官皆有区别,杨三郎被踢除后,后面便可递补一位,而凶手便可能在这些递补的名单中,他将名单念出,又与今日牵扯诸人相佐证,真凶浮出水面,刘瑾立即派人去捉拿。
威远侯府的姚大公子方知自己被人耍了,弟弟赔进去一条命,嚎啕大哭。
杨三郎的罪名得以洗脱,余下案子便由东厂直接接手。
朱谦吩咐锦衣卫将有关人证物证全部移交东厂,这件事交给刘瑾更为合适,这么一来沈妆儿不会埋怨他。
就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觉着今日可全身而退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常大人,此案有诸多破绽,杨三郎一定是被人冤枉的!”
话落,伴着一声细细的咳嗽。
沈妆儿在两名女婢的搀扶下,面色苍白地迈了进来。
她这一路呛了几口寒风,病情加重,路上与兄长沈慕分析案情,抓出了其中几个可疑的点,正待据理力争,为杨三郎求得雪冤的机会,结果迈进来,便见堂中站着三个人。
小吏禀报“平章郡主”驾到那一瞬,常秀山傻眼地发现堂上坐着那三尊神,不约而同站起了身。
尤其是当中的太子殿下,竟是面色绷紧,稍稍理了理胸襟,又将身上的灰尘扑了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约见相看对象。
朱谦并不知沈妆儿会来,心中一时有些忐忑,双拳拽着袖口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王钦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双袖拱起,朝沈妆儿无声一揖。
沈慕茫然地在院子里扫了一眼,方觉事情与想象中不太对,赶忙将杨三郎扶起,询问是怎么回事。
这厢沈妆儿已被搀着跨进了正堂。
她略为吃惊地看着三人。
朱谦艰涩地望着她,喉结发紧,正想要给自己的出现寻个恰当的理由,却见她目光冷淡迅速移开,一时便被晾在那里,
沈妆儿又朝王钦淡淡颔首,方温声与刘瑾说话,
“刘公公....”
这一出声,喉咙发痒,又是一阵轻咳。
朱谦看出她眼神发虚,脚步轻浮,定是生了病,下意识拽住了身上的大氅,想要脱下来与她裹着,思及她昨日的话,又硬生生忍住步子。
王钦瞥了一眼那纤瘦的身子,悄然移开目光,一言未发。
二人都干干站着,尴尬地不说话。
倒是刘瑾将早备好的手炉,不动声色递了过去,
“郡主莫急,案子已查清,杨三郎已沉冤昭雪...”
沈妆儿手里被塞了一个手炉,冻得发紫的手渐渐的有了些知觉,茫然地看着刘瑾,“这么快审清楚了?”
杀人的罪名实非等闲,人证物证缺一不可,这么短时间便破了案?
她来的路上,担心罪名坐实,一家三口怕都没了命,哪怕有机会沉冤昭雪,可能耽搁吏部授官,前程也毁了。心口如压了一块巨石,沉得喘不过气来,结果这一露面,便被告知案子查清了?
手脚也太快了。
沈妆儿余光注意到那道清隽的身影,很快又明白。
他堂堂太子亲自出面,还有什么案子查不清楚?
心中竟有几分五味陈杂。
朱谦注意到沈妆儿那抹冷冽的余光,生怕她不高兴,咳了一声,兀自解释道,
“孤今日有公务在身,碰巧路过...”
然后警告地看了一眼王钦。
王钦立即会意,面不改色接话道,
“臣今日伴太子驾,巡视京兆诸县人口赋册.....”末尾又正色看着刘瑾,
“今日这桩案子全赖刘公公慧眼识珠,窥破案情,本官回头会以内阁名义晓瑜三法司,今后查案务必仔细谨慎,切莫酿成冤假错案。”
沈妆儿愣了愣,也不做理会,只与刘瑾屈膝,
“谢提督还我姐夫清白。”
刘瑾连忙避开,将朱谦二人心思看得通透,也不辩驳,而是亲自斟了一杯茶奉给沈妆儿,语气恭敬,
“查漏补缺,督视朝纲,乃东厂分内职责,郡主莫要记挂在心,夜凉,郡主这是染了风寒?”
朱谦默默看着她,她脸色白得厉害,眉宇间的孱弱遮掩不住,唇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说一句话都费劲,他心如刀绞,暗想回头要狠狠惩戒相关人等,若非他们兴风作浪,沈妆儿也不至于大晚上受这样的罪。
沈妆儿嗓子又干又痒,将手炉递给听雨,接过茶杯猛地灌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水滑过肺腑,驱散了少许寒意,她这才露出一丝虚弱的笑,
“不碍事,只要姐夫没事,家里便万安了...对了,”她想起玫儿有流产风险,连忙扬声吩咐杨三郎道,
“二姐夫,二姐动了胎气,已见了红,还请速速派人回沈府,告知事情已妥帖,好叫她放心。”
杨三郎闻言大惊失色,掉转身子便要往外奔,却被人急急拦住,
“不可,杨三郎,案子还有手尾,你必须留在顺天府销案,派个人去便是...”
朱谦猛地想起梦里的沈妆儿流过一个孩子,听了这话,心便揪住,连忙朝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当即越众而出,与沈妆儿道,
“郡主,在下马快,一刻钟便可赶到沈府,将消息报至。”
沈妆儿忧心玫儿母子安危,哪顾不上旁的,当即颔首,“多谢了...”
那名侍卫立即纵身跃出庭院,矫健的身影飞快消失在夜色里。
就在这时,东厂缇骑提着个人进来,那人一身白袍,形容落拓,正是嫌疑人犯。此前,他正在顺天府对面的酒楼喝酒,坐观好戏,东厂的哨探遍布全城,很快将人捉拿归案。
沈妆儿身子虽虚着,却也要亲自看着那罪魁祸首落网。
常秀山当场审问,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他狡辩。那名唤李奎的年轻男子,是李皇后家的远亲,这次好不容易中了武举,盯上了五军都督府一个七品文职,武将衙门里的武职可以靠军功自挣,文职却有资历与出身要求,初授官若是七品文职,必须武举前十出身,李奎恰恰是十一名,他寻到前十名单,其中杨三郎最无靠山,于是便对他动了歹心。
杀人,诬陷,买通仵作,罪名加起来必死无疑。
刘瑾为了给沈妆儿出气,当场将他重责二十大板,将人打得昏死过去,至于李家是否有牵扯,还待细查,刘瑾怕污了沈妆儿的眼,着人将案件相关人等全部押去锦衣卫的昭狱祥审。
沈慕亲自送杨三郎出门,一再宽慰他,让他放心,沈家会照顾好玫儿云云,杨三郎自责不已,一双目熬出了血丝,满腔的郁愤与担忧绞在心口,苦不堪言。
待一应人等出了顺天府,拐入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刘瑾的人悄悄将杨三郎提了出来,塞给他一匹快马,
“杨公子,提督好意,准你回家探望妻子,明日晨回锦衣卫便可。”
杨三郎大喜过望,差点没跪下磕头,抹了一把眼泪,拔腿便翻身上马,如猎豹似的往沈府疾驰而去。
顺天府正堂内,无关人等全部退了出去,厅堂上独剩沈妆儿与刘瑾三人。
沈妆儿堪堪进来两刻钟,便咳个不停,
刘瑾焦急地劝道,
“郡主,马车已备好,您快些回府...其余的事有我呢...”
门口风大,沈妆儿咳得喘不过气来,却念着还有一桩事要与刘瑾商议,便迟疑着未走。
她每一声咳,如同针扎在朱谦胸口,他心急如焚,指尖深深嵌入大氅,终是一字未言。
沈妆儿又饮了口茶,方才好受一些,放低嗓音道,“今日杨三郎受尽委屈,我二姐更是生死未卜,我担心夫妇二人大受打击,能否请你,在授官一事上稍有关照......”
刘瑾听到这里,哭笑不得,“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您放一万个心,安心回去养病....”又扬声往庭外问道,“太医呢,传了没有?”
一名锦衣卫过来接话,如实道,“属下已奉太子殿下命,接马渔太医送去沈府,想必已快到了....”这名锦衣卫是新近调过来的,压根不知避讳,事情如何办的,便如何禀报。
惹得朱谦脸色一沉,生怕沈妆儿因是他安排,连病都不看了。
沈妆儿果然脸色发僵,不过一瞬又是云淡风轻,她默了片刻,与刘瑾话别,
“今日多亏了你,我累了,便先回去了....”
又垂眸往朱谦的方向屈了屈膝,亦朝王钦施礼,这才转身离开。
刘瑾亲自将她送到门口,那份鞍前马后可谓是让朱谦嫉妒之至。
待那道纤影离开,朱谦深吸了一口气,回眸在王钦身上盯了一瞬,凉声吩咐,“杨三郎的武职,年前定下来。”
王钦默了默,垂首应是。
朱谦大步出了正堂,从侧门悄悄上了一辆寻常的马车,远远地辍在沈妆儿后头,一路护送她回府。
沈妆儿下车第一时间便问玫儿如何,得知孩子保住,热泪涌出眼眶,提着最后一口气泄下,捂着嘴哭出两声,复又笑出来,“好,很好....孩子保住就好...”
她咳得太严重,怕惹家人担心,径直回了明熙苑,待马渔看过病后,便钻入被褥里,用汤婆子暖着,容容煮了一碗姜汤端来给她喝,沈妆儿双手冻得发紫,接不住汤碗,容容便一勺一勺喂给她,喝了两口实在撑不住,一口全部咳了出来,被褥湿了一片。
婢子们又是换被褥,又是给她沐浴换洗,好一通忙活。
重新收拾停当,已过了子时,留荷用马渔留下的刮痧棒轻轻地在沈妆儿后脊捋,沈妆儿软软地靠在引枕上,总算是停住了咳嗽,俏白的小脸陷在被褥里,唯露出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
留荷细细地刮,一面悄声与她道,
“姑娘,大少爷回来时告诉奴婢,说是太子殿下跟了咱们一路....”
沈妆儿长睫倏忽一颤,盯着黑漆漆的窗口望了许久,她并不知此时的朱谦就在与她一墙之隔的小巷外。
他坐在马车内,招来马渔询问,
“郡主病得如何了?”
马渔眉头紧锁,“回殿下的话,郡主这一夜受惊受寒受累,病得不轻,病势来得急,怕是得吃些苦头,老臣已开了方子,先服用三日再看情形。”
朱谦胸膛当即涌上一股躁意,紧紧按着眉心,“你接下来几日就住在沈府,不得离开半步。”
马渔默了默,“臣遵旨。”
“对了,那位杨夫人如何了?孩子保住没?”
马渔这回倒是松了一口气,“保住了,请的是何老太医,老臣也给把过脉,当无大碍,调养一阵便可痊愈。”
朱谦闭着眼颔首,“辛苦你了,下去吧。”
*
这一夜沈府过得兵荒马乱,曹氏亲自照料着女儿睡下,又扯了扯蹲在塌前的杨三郎,
“你出来...”
杨三郎惊惶未定,木然看了一眼曹氏,渐渐回过神来,擦拭眼角的泪,轻轻将沈玫儿的手腕搁在被褥里,悄步跟着曹氏来到东次间。
屋子里灯火通明,老太太中途眯了一觉,此刻精神尚好,坐在软塌上听沈慕讲述顺天府的经过,杨夫人也在,她一宿未合眼,老太太劝她去歇着,杨夫人心情大起大落,反而没了睡意。
杨三郎走了进来,众人止住说话声,纷纷朝他看来,杨三郎咬着唇,扑通一声跪在老太太跟前,声泪俱下,“祖母,是三郎不孝,害了玫儿,害您老人家与岳母担心。”
“若非我急于投门路,也不会上旁人的当...”杨三郎咬破了唇,万分懊悔。
男人娶妻后,就想着努力上进,挣一份家业,给妻儿争光,这刚迈开一步,便遭遇这样的挫折,杨三郎多少有些心灰意冷。
老太太能理解他,劝着道,“你莫要自责,旁人盯上了你,你无论去不去,总该逃不过这个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该要振作,只是我问你,刚刚慕儿说,今日太子,首辅王大人与东厂提督皆到了顺天府,你可知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