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毅道,“臣已派人逮着了那道士,殿下,他是个硬骨头,非不改口,要杀了他吗?”
朱谦摇了摇头,“不,杀他只会适得其反,王钦这一招,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朱谦阖着眼,手里捏着给沈妆儿新雕的那枚玉佩,淡声吩咐,
“着人在京城各处书斋,茶馆,戏馆,言之:女子,立身于世,自尊自爱,上孝长辈,下抚稚儿,可称之为善,绣折金针之余,胸怀锦绣,有功于百姓,或社稷,乃至善.....昔有花木兰上阵杀敌,前朝有文若夫人开学堂,布教于天下,今有太子妃果敢救驾,女子亦可有自己一番作为,旺不旺夫乃悖论,乃无能男人给自己寻的借口,不可取之。”
“若遇挫折,动则弃妻,才是有悖人伦,太子夫妇勠力齐心,共进同退,方是为社稷谋福,为百姓典范。”
温宁一字一句记在心里,抚掌道,“殿下反击得好,此举一能将话题引开,二能为太子您正名,市井妇人最善口舌,很快能将和离一事给压下去。”
温宁所料不差,这番话很快得到大街小巷的妇人支持,直道此言说出心声,
“我家那口子,自个儿挣不到几个钱,日日怨我不够旺夫,我呸,老娘如今卖几个炊饼,早出晚归,养他全家,我还没说他不旺妻呢!”
“可不是嘛,我家那混账东西,屡屡考不上县学,我责他几句,不高兴了,居然还说要休了我,要娶个旺他的来,我巴不得他能离了我,我好带着嫁妆回娘家呢....”
别人家的热闹终究是热闹,太子妃与普通百姓而言,终究是缥缈了些,一旦牵扯自己家事,那是如道不尽的苦水,很快,街头巷尾,还有谁记得太子与太子妃和离一事,转背都寻自家的男人撒气去了。
事后,亦有人感慨,“太子若真与太子妃和离,倒显得太子抛弃糟糠之妻,实不可取。”
“看来,太子不肯和离,实则是对妻子一往情深...”
“不就三年而已,我当年足足五年才怀上我家小子,太子妃年轻,我保证,将来一生一箩筐....”
“我呸,你以为人家太子妃跟你似的,还一箩筐呢,少惹人笑话....”
这一场风波便折在这一声声喧笑里。
消息一字不漏全部传到沈家,这几日不仅沈妆儿处在风口浪尖,沈家也深陷旋涡,往沈家门廊前说话者,比比皆是,褒贬不一。
越是动荡,沈老夫人越是沉着,下令不许任何人私下妄议太子与太子妃一事,也不许往外透露半字,心中却琢磨,妆儿这回怕是铁了心了。
那头站着太子,更站着皇帝,妆儿一个人抗得过来吗?
沈老夫人唤来两个儿子与媳妇商议,这件事到底该如何了难,沈家总该给出一个态度。
朱谦正为王钦的事松一口气,九月二十三日晨,翰林院侍读学士沈瑜上书,求见陛下。
皇帝收到折子时,正在御书房听礼部官员商议册封大典诸事,冷不防听说沈瑜求见,头顿时大了。
礼部尚书顾尽忠深知里情,忧心如焚,“陛下,沈瑜主动求见不是好事。”
皇帝按着眉心,瞥着坐在一旁发愣的朱谦,气得抓起折子朝他砸了过去,
“瞧你干的好事,媳妇都哄不好!”
“你父皇我正要封赏沈家,并请沈瑜出面相劝太子妃,如今倒是好,人家主动上门,决不是劝和来了!”
朱谦不躲不闪,被折子砸了个正着,他罕见地露出一脸懵昏,心中滋生一抹浓浓的不安。
王钦就算耍些雕虫小技,他也能有办法应对,若沈家坚持和离,盘面便丢了大半。
顾尽忠慌忙起身挡在朱谦一侧,“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那沈瑜是与翰林院几位低阶官员一道请见,些许有事请示陛下,咱们稍安勿躁....”低头瞥了一眼朱谦额尖,恰恰被那折子角砸了一下,印出一条红痕,暗暗叹息一声。
皇帝阴沉着脸,坐直了些,怒道,“他任侍读学士五年,何时求见过?”
下颌往前努了努,“将人传进来...”
片刻,三名翰林官员褪鞋着白袜,姿态恭谨一道步入御书房,
“臣等叩请陛下圣安,太子殿下金安!”
皇帝挤出一线笑容,“三位爱卿免礼....”
三人齐齐站起身。
当中一人广额阔面,年龄大约四十出头,端得是器宇轩昂,左边那人,眉目沉静,生得温秀清润,十分儒雅,右边那位,风姿特秀,神情肃整。
三人年龄相差不多,这一眼望去,到底谁是沈瑜?
皇帝傻了,双手扶在桌案,掌心快掐出一把汗,那么多儿子媳妇,唯独沈妆儿出身不高,只一五品门第,平日若非特许,沈府都没资格入宫与宴,朱谦此前一向低调,皇帝着实没关心过七王妃的父亲是何许人也。若非前不久沈妆儿救驾,皇帝一直在想法子给沈家施恩,听闻沈家家风清正,倘若是因外戚之故赏爵,有损其家风,于是琢磨想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来封赏沈家,这一番折腾,方才晓得沈妆儿的父亲是沈瑜。
心中生出浓浓的愧疚感,皇帝移目看向顾尽忠。
他不认识,顾尽忠与沈瑜也算同朝为官,总该识得吧?
结果发现,顾尽忠比他眼还傻,直直盯着三人,视线来回流转,只差没开口问,谁是沈瑜。
也难怪,沈瑜整日埋首故纸堆,别说是普通官吏,便是翰林院的人认出他的都在少数。
顾尽忠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埋怨自己一时忙得晕头转向,忘了提前见沈瑜一面。
皇帝指望不了顾尽忠,按捺住脾气,再将视线往朱谦身上瞥。
朱谦没道理认不出自己岳父。
更惊愕的事情发生了,自己最优秀的儿子,虽克制着情绪,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可眼底那一抹茫然还是瞒不过皇帝眼睛,
连他都不知谁是沈瑜。
好样的。
这婚离了算了!
皇帝气得生生能抠出一块肉来,用御极多年见惯大风大浪的沉稳压制住情绪,含笑问道,
“沈爱卿求见,可是有要事?”
这完全是对儿女亲家的语气,无丝毫皇帝架子。
话落,当中那位官员与左边那位官员视线齐齐扫向沈瑜。
皇帝等人也跟着将目光移过去,并同时暗中松了一口气。
神情最为严肃,风姿特秀这一位是沈瑜,也对,太子妃艳冠京城,她父亲长得定然是极好的。
皇帝连忙朝刘瑾使了个眼色,刘瑾二话不说给沈瑜端来了锦杌,这是要赐座。
沈瑜愣了一下,他虽不认识刘瑾,可认识那身飞鱼服,莫非是新任东厂提督?
东厂在坊间名声如风声鹤唳,人人敬畏之所在。
沈瑜再淡定从容,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怵意,不过今日来见皇帝,着实不是国事,而是私事,自然也就沉得住气,稍稍朝刘瑾拱了拱手,与皇帝道,
“陛下,臣位卑,岂敢落座?这不合规矩。”
皇帝瞥了一眼三名官员,清一色的五品官服,着实不够格在御书房落座,规矩不可废,于是冷眼扫向左侧几位官员。
顾尽忠等人收到皇帝眼色,齐齐将锦杌往后一蹬,扑通一声全部跪了下来。
朱谦见状,也默不作声将锦杌挪开,跪在皇帝御案一侧。
这才是对岳丈该有的姿态。
皇帝脸色稍稍好看一些。
三位官员于是跪在右侧。
沈瑜先开了口,他语气平静道,
“陛下,臣等三人今日求见,是因编纂体例出了些岔子,恰恰礼部顾尚书也在,也可替臣等斟酌一二,此外臣还有些私事欲与陛下呈情....”
皇帝听到前面一段话,脸上绽开菊花般的笑容,看来顾尽忠所料不错,笑到一半,听到后面那句话,脸上裂开一道缝隙,
私事呈情?
为沈妆儿和离一事而来。
皇帝表情凝固在脸上,僵硬挤出一字,
“好....”
接下来沈瑜三人说什么,皇帝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时不时一道狠厉的眼风扫向朱谦,只恨不得将儿子剁成碎片。
人家沈家着实位卑,可家风清正,不惧权贵,不奴颜媚骨。
平日不与皇家理论,关键时刻却给女儿撑腰。
果不然,等到三位侍读学士口若悬河将编纂一事禀完,沈瑜便越众而出,双膝着地朝皇帝重重叩首,
“臣沈瑜今日拜见陛下,实则有一不情之请....”
皇帝咳了一声,“沈爱卿啊,咱们呢,是亲家,你是太子岳丈,咱们有什么话起来说,好好说...”皇帝着重咬着最后三字,也是希望沈瑜慎之又慎。
沈瑜置若罔闻,缓缓抬起眸,眼底微微现了几分激色,
“陛下,三年前,您赐婚于沈府,于沈府而言,天上掉馅饼,这泼天的富贵给我们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不安,怕沈家福薄,承受不住陛下的厚爱....”
沈瑜克制着自己的愧疚,哽咽道,“妆儿自有丧母,臣亦不是一个好父亲,她自小乖巧懂事,除了老母,从未有人疼爱过她,自嫁殿下,更是谨小慎微,生怕行错一步,沈家亦是克瑾守礼,尽量不给她带来麻烦。自成就这一桩婚事,沈家上下并妆儿惶惶不安。”
“尤其眼下殿下位居储副,妆儿身为太子妃,自感责任重大,定是担心自己承担不了太子妃之责,方提出和离,非对殿下不满,更非恃宠而骄,”沈瑜已是泪流满面,胸口起伏,嗓音激越往前伏地道,“陛下,恳请您成全了妆儿,成全了沈家!”
皇帝闻言,神情一阵晦涩,吐出一口浊气,劝着道,“沈瑜,你之忧虑,朕感同身受,只是如今的太子妃不是先前的煜王妃,她有着天大的功勋,不仅朕看重她,百官亦是敬重她,她不必妄自菲薄,如今的沈家也不是以前的沈家,朕正在与内阁商议封赏沈家,今后沈家也是封爵之府,不必示弱于人....”
“不,陛下此言差矣,”沈瑜顾不上拭去泪痕,挪着膝盖往前,正色道,“陛下是万乘之君,是天下人的主子,妆儿身为臣民,拼死救驾乃职责,不算什么功勋,陛下切莫因此封赏沈家,沈家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陛下若大赏特赏,倒是惹得功勋之家忘了自己的本分,臣食君之俸禄,无尺寸之功,无论陛下何赏,臣万死不受!”
皇帝闻言百感交集,唯一那点子怒火也因这番话而烟消云散。
沈家风骨独秀,难怪将沈妆儿教养得这般好,一时越发看重沈家。不过皇帝也心如明镜,沈家说来说去,还是不满朱谦,他暗暗看了朱谦一眼。
朱谦望着沈瑜,眼底神色十分复杂,迎亲那一日他该是见过沈瑜,只是当时不放在心上,不曾记住,除了上次接沈妆儿回府,小坐片刻,三年了,他再也没去过沈家。
深深的懊悔钻入心窝里,朱谦带着愧色,双袖合一,
“沈...”
话未出口,皇帝一道严厉的眼风劈过来,朱谦咽了咽嗓,暗吸一气,连忙改口,
“岳丈大人容禀!”
沈瑜听了这话,顿了一下,连忙挪着膝盖朝朱谦的方向拜下,
“太子殿下....”
朱谦拱手道,“先前是我对不住妆儿,还请岳丈再给我一次机会,今后我定好好照料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委屈。”
沈瑜额尖叩在地上,募的苦笑一声,皇帝所言,朱谦所诺,他何尝不懂,又何尝不知,只是他身为父亲,考虑的更长远一些。
妆儿性子温软,将来何以面对后宫的凶险,与其等着某日她被深宫蹉跎致死,还不如趁着眼下天时地利人和,背水一战,替她博开一方自由天地。
再说,皇帝与朱谦眼下话说的好听,将来是什么光景谁也不知。
心意已定,沈瑜也不打算与朱谦纠缠,霍然抬眸,神色清明,
“殿下海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殿下是储君,当以社稷为要,私情为次,臣斗胆,明日请家母赴王府,接妆儿回家,还请殿下恕罪。”
第48章
“放肆!”顾尽忠脸色一瞬间沉下来, 朝沈瑜低斥道,“你怎么跟太子殿下说话的?”
沈瑜神色不迫,躬身一揖, “臣不敢。”
他既然做了准备上殿, 就不会胆怯。
顾尽忠见沈瑜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心中顿知不妙,看了一眼朱谦, 见他眼神如刀斧般锐利,神色更是阴沉得紧, 便知沈瑜这是触了太子底线,再喝道,
“沈瑜,太子妃糊涂,你也糊涂了吗?”
沈瑜待要再驳,却见上方的皇帝摆了摆手,“好了,好了, 别吵。”皇帝倒是老神在在的, 一副见惯风浪的模样,
“沈爱卿,沈家之意,朕明白了, 婚姻之事不是结仇,此事容朕好好想一想...”沈瑜话都说到这个地步, 可见沈家心意之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