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申时三刻,留荷急匆匆将她摇醒,“主子,大姑奶奶来了。”
“什么大姑奶奶....”沈妆儿迷迷糊糊,撑起半个身骤然反应过来,立即醒了神,“大姐来了?”
留荷笑着点头,扶着她起床,“是呢,还带了双双小小姐过来。”
沈妆儿喜上眉梢,连忙趿鞋下榻,目光往窗外掠,轻快问,“人呢?”
留荷回道,“听雨已去侧门迎接,想必很快便到了。”
沈妆儿赶忙梳好头发,穿戴妥当,正要迎了出去,听雨已引着沈娇儿与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进入门廊,只见那小姑娘大约不到三岁年纪,梳的一对双丫髻,扎着粉色的飘带,双颊粉红如桃,活像是年画里走出的花童。
双双牵着沈娇儿衣角,看到沈妆儿咧开嘴腼腆地笑了,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姨母...”
那双眼黑啾啾的,如同一汪水似的,沈妆儿心一下便化了,
“双双....”连忙走过去,将孩子搂在怀里。
她前世今生都盼着有个孩儿,一见到这般可爱的女儿,满眼的艳羡。
将人抱入轩内,分主宾落座。
双双是个自来熟,倚在沈妆儿怀里也没半点认生,留荷亲自奉来果子点心,沈妆儿净了手,挑了一块玉豆糕给双双,双双张开贝齿将整块糕点咬入嘴中,双颊鼓如鱼鳃,一屋子人笑出声来。
“大姐怎么有空来看我?”
沈娇儿坐在她对面,笑容有几分憔悴,“今日二妹与杨三郎过定,我正好回了家里,昌王府的事传遍了京城,祖母不放心你,几个妹妹年纪小不经事,便遣我来探望,原还有些担心,瞧你这气色,睡得这般沉,可知是没往心里去。”
沈妆儿满脸愧色,“都出嫁了这般久,总是劳累祖母忧心,是我之过,我待会便遣人去回祖母的话,我很好,让她老人家放心。”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沈娇儿,沈娇儿眼眶泛酸,怔怔的竟是没说话。
沈妆儿瞧她这副神色,将孩子递给留荷,示意婢子们退下。
斜阳在水面铺了一池碎光,茂密的树枝宛如细长的触手,伸向蔚蓝的苍穹。
水轩内静谧无声。
沈娇儿眼底隐隐泛着水光,垂眸,一行泪滑下。
沈妆儿瞧在眼里,忧心问道,“大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娇儿强忍着泪,摇头失笑,“左不过那些琐事,我只是在想,我们姐妹子嗣怎么这么艰难,我自生了双儿,整整三年不曾有孕,忍着满腔的屈辱给他纳了妾,夫君倒是好,一直暗中给妾室喂避子汤,可这段时日,婆母言下之意是要停了避子汤,我这心里呀,刀割一般疼。”
“我原以为处处讨好她,她能给我留些面子,这回广宁伯夫人托她做媒,她自个儿不屑于出面,便唆使我来娘家说项,我瞧着杨三郎不错,也就依了她,不成想,也没捞到半点情面,还说...还说是替我娘家解忧...说玫儿高攀了杨三郎...”
沈娇儿哽咽着,心口千万只虫蚁在咬似的,钻心的疼。
沈妆儿听到最后一句,脸色跟着泛青,“简直欺人太甚!”
“那姐夫呢?”
提起霍许,沈娇儿眼底溢出几分柔色,“你姐夫倒是还好,只可惜性子懦弱了些,由着他娘做主,我就怕久而久之,他迟早被他娘说动....”
“对了,我听说你们府上也住着一双表姐妹,王爷可有意纳为妾室?”
沈妆儿道,“前不久闹事,被王爷送去庙里看管。”
沈娇儿吃了一惊,旋即露出几分艳羡,拍着她手背,“看来王爷对你还算有心...”
沈妆儿无意解释经过,便顺从她点了头。
沈娇儿望着渐沉的天色叹道,“不瞒你说,淮阳侯府已是面子光鲜,里子难看,这些年一家子开支甚大,早已不复当年光景,这些年我嫁妆也贴了七七八八,婆母见我已不中用,便把主意打到夫君一表妹身上,这位表妹,是商户出身,家财万贯,万一真让她进了门,我哪有立足之地?”
沈妆儿听到这,脸色已沉如凝水,这才想起,前世淮阳侯府在京中动乱不久后,举家搬回了老家,直到朱谦登基为帝方回京,她派人前去淮阳侯府宣大姐入宫叙话,却被告之,大姐怀了胎在老家养身子,起先没多想,后来辗转得到消息,淮阳侯府已将妾室扶为平妻,而沈娇儿被妾室逼得落了胎扔去了庄子上,那时她病入膏肓,几番想求朱谦帮沈娇儿主持公道,终是没能等到他出现,便撒手人寰。
心头热浪一滚,沈妆儿探身握住了沈娇儿的手腕,
“长姐,你答应我,无论如何想办法,不能让那妾室入门。”
沈娇儿怔了下,只觉沈妆儿眼底布满坚决,仿佛她行错一步便跌入万丈深渊似的,是不是吓着妆儿了?
沈娇儿愧色顿生,“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会想法子的,妆儿,都怪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叫你为我操心。”
沈妆儿岔开话题,“咱们姐妹许久不曾叙话,好不容易出门一趟,今日你与双双便住在这里。”
沈娇儿闻言大惊失色,“那可不成,家里还需我....”
一语未落,被沈妆儿打断道,“长姐,我知晓你在淮阳侯府掌着中馈,日日替侯府操劳,片刻都离不得,这一回,且让他们瞧一瞧,你不回去,家里乱成什么样,省得没人记你的功劳...”
沈娇儿从未听过这样的论断,一时惶惶不已,“这...不太好吧,我怕....”
“怕什么?”沈妆儿浑身流露出泰定的雍容,眸光流转,笑道,“就说是我留你和双双过夜,想必侯夫人也不敢置喙。”
沈娇儿怔怔望着妆儿,仿佛是头一回认识她似的,也对,原先怎么没想到呢,她的妹妹是煜王妃,是当今皇家儿媳,七皇子朱谦近来执掌军器监,重得圣上重用,就连二伯父也升任军器监监正,她怕什么?畏首畏尾的,反而被人看轻。
募的涌上一抹意气,沈娇儿颔首,“就依妹妹安排。”
双双听闻要在王府留宿一夜,高兴地手舞足蹈,四处乱跑,沈娇儿急得生怕她撞坏了物件,连连喝住她,却被沈妆儿给制止,
“物件哪有人重要,双双高兴就让她跑,别摔着便是。”又唤来隽娘,
“你领着双双四处逛一逛,莫要约束了她,自然也不能让人冲撞了她。”
“奴婢遵命。”
“对了,妆儿,我这趟来,还有一件事与你说,普华寺的灵远大师打西域回京,听闻他的签很灵验,我想择日去求个签,再拜拜送子观音,要不,咱们一起去?”
沈妆儿心中正惦记着孩子的事,上苍能将她重新送回来,想必也不吝赐她一个孩子,便颔首,“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我便随你一道去。”
朱谦忙完正想回后院,听闻沈妆儿长姐过府探望,今夜还要留宿,一时眉头皱得死死的,掉头回了书房。
沈妆儿派人将膳食送去书房靖安阁,自个儿却是抱着双双,一勺勺给她喂糕点软食,双双张开粉嘟嘟一张小嘴,时不时扑腾一口,好朝自己母亲露出得意之色,
沈娇儿捏了捏她脸颊,“姨母惯着你,你便神气了。”又看了一眼渐暗的天色,问道,“王爷呢?你不去服侍王爷用膳?”
沈妆儿浑不在意,继续喂汤水给双双喝,“王爷在书房用膳,无碍的。”
沈娇儿也不敢多问。
半夜,朱谦收到急讯,军器监研制出的火炮走了火,伤了些士兵,他需连夜出城查看,临走前,不知怎么想起了沈妆儿,昨夜她眼巴巴不希望他离京的模样在脑海闪过,心中一时不忍,掉头来了后院。
隔着一层素纱,清晰瞥见她坐在轩窗下,怀里抱着一稚儿,那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亮晶晶的,咿呀咿呀在认字,沈妆儿搂着她,眼底的笑似一泓春水,画面渐渐浸入他脑海,若她成为母亲,定是个温柔且耐心的阿母。
驻足片刻,终是未打搅,转身,清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五月十二日晨,绵长的朝阳洒落庭院,夏木荫荫,亭台阁谢皆掩映在这片葳蕤之间。
姐妹俩早起梳洗妥当,双双睡得睁不开眼,鼓囊囊的颊边还留着口水,沈妆儿还未照顾过孩子,便预先学习着,亲自替双双擦拭,小姑娘不肯睁眼,拦腰抱住她,使劲往她怀里蹭,
“娘....”
这一声娘,叫得沈妆儿红了眼眶。
嗓音柔软,淬了蜜糖似的,淌入她那干涸的心田,沈妆儿呵护至宝似的将她搂入怀里,“双双.....”
沈娇儿瞧着原要斥责女儿,瞥见沈妆儿这副神情,就知道她太想要个孩子了,一时心疼,装作没瞧见的,吩咐下人将双双吃食与衣物搬上马车。
辰时初刻,一行人出了门,温宁亲自送到门口,沈妆儿先安置沈娇儿母女上车,方折回来问道,“你说王爷昨夜出城了?”
“是...”温宁满脸疑惑,“王妃不知道吗?王爷昨夜不是回了后院一趟?”
沈妆儿怔住,他昨夜回了后院?她怎么没瞧见,
“出什么事了?”
温宁将案子简单一说,“倒也不算严重,伤了几个人,王妃放心,王爷会处置妥当的....”
沈妆儿听见伤了人,心里便不好受,只是此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说,“我知道了....”转身登车离开。
普华寺坐落在京郊普华山,山头不高,几处山脉绵延一片,状如卧牛,而普华寺恰恰坐落在牛腰处,远远的,越过丛丛翠林可见宝盖金光闪闪,如同佛光临世,平日香火极是旺盛。
恰恰有一处空旷的山头,草蔓荫荫,可瞻仰金光宝顶,每每有行人路过,皆在此驻足朝佛寺跪拜。
沈妆儿出行,自有王府侍卫开道,行到此处见行人拦了路,便要强势赶走,为沈妆儿所阻,因此耽搁了些时候,等马车行至山门下,已是午时初。
从山门至上方大雄宝殿,有整整一百零八石阶,奶娘与女婢轮流牵着双双,沈娇儿与沈妆儿姐妹相互搀扶,才走了一半,沈娇儿便气喘喘的,走不动了。
汗水自额角滑了下来,人立在阳光下,那厚厚的脂粉便遮掩不住眼角的疲态,骨相亦是美的,可惜便是少了几分红润的气色,沈妆儿瞧在眼里,疼在心里。
寻了一处树荫下小憩片刻,方一鼓作气上了大雄宝殿,玉台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灵远大师名贯四海,今日天气又是不错,慕名而来的便不在少数,亦有不少官宦夫人远远瞧见了沈妆儿,过来行礼,沈妆儿一一应酬。
沈娇儿倚在她身侧,扫了一眼花团锦簇的玉台,悄声道,“人这么多,也不知何时能轮到咱们?”沈娇儿也是淮阳侯府长媳,偏偏在这权贵遍地的京城不够看,堪堪扫了这么一眼,便有不下三家公爵府邸的女眷,想必都是慕名而来。
沈妆儿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莫急。”又吩咐身侧的留荷,“快些将香烛果品先去奉上。”留荷先行一步,留下听雨在一侧侍奉。
沈娇儿担心双双坐不住,安排奶娘并厉害的婆子领着她去玩,昨一日隽娘与双双处得极为愉快,满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姑娘,便两眼冒光看着沈妆儿,沈妆儿失笑,“我正不放心,你跟着去也好。”又遣了三名侍卫跟着,一行人护着小孩儿往后院放生池玩去了。
护驾的王府侍卫长曲毅正是曲风的兄长,早已安排知客僧迎候,来的是一位年纪四十上下的大僧,从袈裟品阶可看出非普通知客僧,沈娇儿便知是沾了沈妆儿的光了。
引着二人入了殿内,先拜了宝相庄严的大佛,旋即去了后院一小佛堂捐香油钱,此事自然是交由留荷等女婢去做,沈娇儿与沈妆儿坐下木塌两侧喝茶,那大僧侯在一旁与二人说话,
“来了几位贵客,灵远师兄正在藏书阁与人看相解签,还请王妃稍待,贫僧已吩咐人去通报,想必无需太久...”
这一开口方知是灵远的师弟灵慧,平日主持寺里的庶务,若非皇家贵客,等闲不必亲自露面。
沈妆儿寻思近来请灵远大师解签看相的不知凡几,她平白插上去,恐遭人埋怨,总之今日能见到,也不必急于一时,道,“既如此,咱们午后再去,也不要为难大师。”
灵慧联想那位的身份,也不是好相与的,既是煜王妃体贴,便顺驴下坡,“王妃宽厚,贫僧代师兄谢过。”
临走前沈娇儿按捺不住问道,“就不知还有哪位贵客?”
灵慧看了沈娇儿一眼,换作平日灵慧是不会透露的,只是碍着沈妆儿在场,不敢隐瞒,便回,“首辅家的王夫人与宁尚书的夫人....”
沈娇儿一惊,连忙噤了声,心里却懊恼着,那夜沈妆儿与宁家生了过节,偏偏今日在这里又撞上了,一时后悔不该扯着沈妆儿来求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