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序搁了书卷:“你知道?”
“是。我知你此刻有怨,我说什么你都未必会信。但自从你半年前回来过一次之后,我便从未放弃过找寻你,找了三月有余,方找到青州林氏,得知你这些年原来在林氏做了养子。偶然间,我手底下的在青州又碰上了忠勇伯府的人,两厢打探,才发觉原来当初你是被江氏所害。”陆骥缓缓解释道,顿时又觉得荒唐,“所以,你究竟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当初,为何又偏偏遇到了江氏,你的二嫂?”
听了这番话后,裴时序发觉陆骥只知道表象。
他眼底瞬间恢复平静,淡淡地道:“当日,我坠崖时挂到了崖边的一棵松树上,侥幸逃过一劫,又见崖底恰好有个失足的人,以防被发觉,便同他换了衣裳。只是当时还是伤的不轻,走不了多远,幸好被一户人家所救,隐姓埋名,养了数月后,方能下地,便是咱现在。”
说罢,他抵着拳咳了一声。
他这话半真半假,被推下悬崖是真的,不过并不是江华容做的,是他当时的手下钱五生了异心,设计了他,然后又派人四处围捕。
他当时身受重伤,又要躲避追捕,便隐姓埋名在一个山村里养着,暗中同黄四递消息,养好了伤后回去一举反杀钱五,夺回了大权,方辗转回京。
这一耽搁,便是数月。
陆骥打眼一看,果然发觉裴时序仍是一副病弱的模样,又叹了一声:“你和你娘一样,也是个命运多舛的。”
“是啊。”裴时序声音冷冷的,“不过我娘可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她……是如何去的?”陆骥问。
“咳疾,治不起。”
裴时序声音简略。
短短五个字,却说尽了无限心酸。
咳疾易治,若是还在公府,怎会治不起?
陆骥心口又一阵钝痛:“既已沦落至此,你们为何不回来找我?”
“回去?”裴时序嘴角扯出一个笑,“回去继续做外室吗?还是如你们所想,去母留子,将我接回去,将我母亲送走?那岂不是,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裴时序又想起了母亲,那个从他有记忆起便受尽了无尽苦楚的女人,声音不自觉的冷了下来。
“她是个很要强的人,即便离开了上京,仍是竭尽所能给我最好的。只是乡里不比上京,医婆遭人看不起,来找她的大多也是穷人,赚不得几个钱。为了生计,她白日上山采药,给旁人看病,晚上还要替别人浆洗衣服,贴补家用。日复一日,没几年便积劳成疾。”
“然医者不自医,得了病之后,她明明知道什么样的药能治好自己,为了省钱却一直舍不得买。明知道该休息一段时间,为了凑束脩的钱还是不得起早贪黑。咳疾便这么一日日的拖了下去,最后……积重难返。”
说到这里,裴时序声音顿了一下。
“到了最后,她索性不治了,想着她若是死了,长公主说不准能容下她的儿子。于是任凭我怎么求,她都不肯喝药,只求速死。濒死的那一天,她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一双手像枯枝一样,眼底却是笑的,拉着我的手叮嘱——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裴时序看向陆骥,一双眼锋利如刀,直接破开温情的假面。
“说了……什么?”
陆骥听着那段过往,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根针,扎在他心口上。
“她要我把她烧成灰,挫骨扬灰!”
“她说,倘若我带着她的骨灰回去,国公府兴许能容得下我。”裴时序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却攥的极紧,每一个字,都带了血气,“活着卑微,死了还要挫骨扬灰,凭什么,就因为她出身低微吗?就因为她比不得长公主出身高贵?若是如此,你们当初为何要逼她,为何要让她生下我!”
“她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陆骥本就身患消渴之症,闻言五脏六腑都仿佛捅了一刀似的,眼底更是掩不住的痛意:“你说的没错,都是我不对。你阿娘的确是个极好的人。当年也是看中了她本分,平阳被诊断不能再有孕的时候,老太太才挑中了她。老太太对她有提携之恩,她也是为了报恩才答应下来。但一直默默的,什么都不要。”
“她有孕之后,发现平阳也有了孕,并且更早,得知之后她便跪在老太太面前要把胎给打了。老太太不许,她便自己给自己灌药。被发现的及时,才没打下来,那个孩子……便是你。但也正是因孕里伤了身,你出生之后,一直体弱多病。”
“为此,我便对你们母子多照顾了些,裴絮也不得不多分神照顾你。因此,偶然被跟在她后面的大郎发现了。大郎当时本就体弱,得知此事之后忧思交加,一时意外,才去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母亲自此便愧疚难安。后来二郎也发现了,给她送了大郎的衣服,她当夜便带着你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骥每每回想这段往事,都觉得天意弄人。
陆家嫡脉三代单传,老太太是为了子嗣着想,她有她的道理。为了不影响平阳休养,她并未公开说要纳妾,只找了个外室。
裴絮一向不争不抢,她也并无过错。
至于平阳,她生来便是长公主,更是不该受任何委屈。
二郎,虽心思深重了些,但年纪尚小,且本意也是为了替大郎报仇,陆骥虽爱他,却也知道他有他的立场。
他们明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
每个人本意都是不想伤害更多的人。
但到最后,所有人都遍体鳞伤……
究竟为何,为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幸好,三郎你还活着。”陆骥咳了一声,“你母亲的事已经没法弥补,至于你,我往后必会尽量弥补。”
“弥补?”裴时序冷眼,“二十年前你便不敢,二十年后,又何必呢?”
陆骥被他一刺,有些难堪,他捋了捋须:“这你便不用管了,总之,我必会将你纳进族谱里。”
“听闻——”他又道,“你从前在青州已经有了未婚妻,之前正是为了她才来了上京。那孩子我知道,如今正在咱们府里,是江氏的妹妹。之前知道你们的关系时,我本想让她成冥婚,看来看去,又觉得那孩子实在太年轻,不忍心让她守一辈子才忍着没告诉她。如今你既然活着回来了,那孩子也尚未定亲,你若是还愿意,我必会替你们好好操持一番。只是她意外伤了身,恐怕不利子嗣,你可愿意?”
“伤身?”裴时序压根不管什么子嗣不子嗣,只抓住了前一句,“阿吟为何伤了身?”
陆骥见他如此紧张,想来他们大约感情极深,叹了一声:“没什么,原是为了救你妹妹,不慎落了水。”
裴时序嗯了一声,眼底却是冷的,什么妹妹,无论是谁,也不值得阿吟犯险。
他答应了一声:“我不在乎,我只要她。”
阿吟,只有阿吟。
她会永远站在他这边。
他也必会风风光光的迎娶她,弥补这些日子的亏欠。
“好,那等你回去,便操办起来吧。”
陆骥见他态度并不像之前一般强硬,方稍稍安了心,又问起了这些年裴时序是怎么过来的。
裴时序答的极为简略,只说自己被林启明收养之后,便一直在外行商,后来为了捐官迎娶江晚吟才来了上京,偶然碰见江氏遭了意外,最近才休养好回来。
陆骥捋着胡须,只点头,并未多问。
他毕竟也在朝堂纵横数十年了,隐约听出了这个儿子有所隐瞒,尤其是三月前进京那一回,当时二郎误传了战死的死讯,他当真只是为了捐官回来的?若如此,又为何回到了别院来?
他当时,大约是想认亲的吧,只是不巧,碰上了江氏,才遭了意外。
陆骥完全能体谅。
他不怕三郎有所求,有所求他才能弥补。
何况裴絮心地如此良善,三郎大约也不会被养歪。
“回来就好,以后,咱们来日方长。”陆骥起身,又见他唇色浅淡,面带病容,不由得又忧心,“你这身子当好好养养才是,这几日便在别院里先歇一歇,我回去同你平阳说一说,寻个时机接你回去,之后,再与江氏算算账。”
歇几日?
他分明,还是不敢同平阳长公主摊牌的。
或者,又怕他那个芝兰玉树的好儿子不同意吧?
裴时序唇角勾起一抹讽笑,却极有礼数,微微颔了首:“多谢父亲。”
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叫他。
“好。”
陆骥百感交集的答应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
等陆骥一走,裴时序目光瞬间冷了下来,掸了掸被他拍过的肩,尤觉不够,干脆扯开丢给了黄四:“拿去烧了。”
“是。”黄四连忙答应下来。
只是,刚刚应付了颇久,还是极费心力。
裴时序支着肘揉了揉眉心,仔细回味刚刚同陆骥的谈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江华容眼里,他已经“死”了,忠勇伯府又为何派人去青州要抢他的尸骨,还要圈禁林启明?
是伯府知道了林启明私自带走阿吟养了这么多年,知道了阿吟和他的关系,怕阿吟揭发江华容的丑事所以拿林启明要挟她?
想来,大抵是如此。
裴时序很快便想明白,不管如何,他如今已经回来了,收拾江氏也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被忠勇伯府带走的林启明。
他的确冷血,但阿吟一向在乎这个舅舅,他不想让她伤心。
于是裴时序并没急着揭发江华容,只派了人去找消失的林启明。
只是他不知,此刻,林启明既不在忠勇伯手里,也不是像忠勇伯那边认为的立雪堂那边。
而是被陆缙设计带回了上京,安置在一座私宅里。
国公府
安顿好裴时序,陆骥方回了国公府去。
只是江氏虽犯了错,但同二郎这些日子感情还算不错,坐在马车上,陆骥又猜测起陆缙知道此事的反应。
还有平阳,毕竟夫妻这么多年,她虽身为公主,却天生的好脾气,一辈子除了大郎,没受过任何委屈。
若是知道了此事,她又会是何反应?
想了想,顿时极为头痛。
别院距国公府并不远,很快便到了。
回立雪堂的路已经走了几十年,今日却好似格外的短,
陆骥进门的时候,长公主正好迎了过来,一见面很自然的替他解了大氅:“你回来的正好,这么冷的天,怎么偏要出去?这些日子我张榜寻了个专治消渴之症的大夫,很是厉害,你坐下,我让他来瞧瞧。”
陆骥一路上本已打好了腹稿。
更者,这些话他已经憋在心里二十多年了。
每一字每一句,都斟酌了千遍万遍。
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向她坦白。
但是当亲眼看到平阳,亲耳听见她如此为他操劳时,到嘴边的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陆骥定定看了她片刻,反倒伸手拉住了她。
“不急。”
“怎么能不急?”长公主疑心他是讳疾忌医,“看了总比不看的好,你放心,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我知道。”陆骥道,无数的话堵在心口,却难以开口,忽然靠在了她肩上,闭上了眼,声音累极,“我不急,平阳,你陪陪我。”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更加说不出口。
长公主原本风风火火的,被陆骥一靠,顿时哑了声。
周围的老嬷嬷们相视一眼,很自觉的出了门去。
“也不害臊。”长公主推推他的肩,忍不住笑,“一大把年纪了,咱们都快有孙辈了。”
陆骥却没像从前一样同她顽笑,闭了闭眼,一瞬间仿佛又老了许多:“你是我的妻,先帝赐婚,明媒正娶,谁敢说什么?谁又能说什么?便是母亲来了,也不能将你我分开。”
“你说的都对,不过看个病而已,又关母亲何事?”长公主笑了一下,只当他是病中糊涂了,一侧目,看着他花白的发和眉间的深沟,笑意又淡下来,伸手抚上去,“这些年你南征北战的,咱们聚少离多,第一个孩子也是这么夭的。如今你身子坏了,二郎又长成了,今年便退下来吧,什么都不必管了,就咱们两个人,一起去五台山小住,好不好?”
“好。”
陆骥答应了一声,却没放手。
天已暮,寒风萧瑟,凉的透人心骨。
长公主畏寒,站在风口站了一会儿后,陆骥还是放开了她,只捉着她的手搁在手心取暖:“你不是想替吟丫头找个相看的人?我这里有个合适的,改日带回来同你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