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江华容一惊,不敢伸手去接。
“让人昏迷一段时间的药而已,你记得,在十月二十六前放进去。”裴时序淡淡道。
那一日,刚好是他和阿吟的婚期。
倒是个良辰吉日。
给老太太下药?江华容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圣人以孝治国,天下莫不遵循。
倘若老太太病危,弥留之际执意要将裴时序认回来,一个孝字压在上头,便是长公主也无可奈何。
这算盘打的倒是极妙。
“倘若此次我帮了你,你便能放过我吗?”江华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去接。
“你有的选吗?”裴时序唇角浮起一抹笑。
“你……”江华容像是被拿捏住了七寸,动弹不得,她抿了抿唇,又冷笑,“可我夫君还活着,他可是长公主独子,圣人亲侄,年纪轻轻便即将出任一方要职,即便你大费周章的认了亲,又能如何?你以为你当真争的过他吗?”
“不劳嫂嫂费心。”
裴时序只是嗤笑一声,瘦长的指向内拢大氅,长长的白狐毛挡住他清癯的脸,眼底淡漠到死寂。
什么国公府。
什么世子。
甚至平南王,有勇无谋的蠢货,能不能谋逆成功……他其实,根本不在乎。
他要的,只是搅乱国公府,撕开这些全天下顶顶尊贵的贵人的假面,让世人看看这些高门贵族背地里的嘴脸有多丑恶,口中的话有多虚伪,为了自保又能自相残杀到何种地步罢了。
借着平南王,也不过是想将浑水搅的更乱些,以天下为炉,将原本低进尘埃的人捧上去,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拉下来,重新洗一洗秩序。
至于所谓的弥勒下生,普度世人,也不过是一个招揽人心的幌子罢了。
人性本恶,欲壑难填。
他知道,将这些低贱之人捧上去,没过多久,他们也一定会忘了如今的愤慨,转而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变成他们从前最厌恶的人。
都是一样的。
王侯将相不一定都有种系,但贵贱一定是有别的。区别的不过是谁贵,谁贱罢了。
看他们一个个撕下面具,前仆后继……
岂不有趣?
像江华容死死地抱着贵贱之别这般蠢钝的人,如何能理解他?
在他眼里,万物皆为蝼蚁,蠢钝不堪。
只有他亲手养大的阿吟,是不一样的。
他们如此相似,是天生一对。
她是上天在这满目疮痍的人世间赐给他的唯一的宝物。
也是他唯一珍视之物。
等他收拾完这一切,他会带她去一个没人敢欺负她也不会有任何丑恶的地方。
裴时序紧了紧衣领,不紧不慢的出了山门。
江华容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赶紧让女使跟上去,想借机找到他的住处。
然女使刚走出没几步,迎面便被一个飞镖嗖的一下,刺在了肩上。
江华容一悚,料想这个裴时序的身份恐怕不止是一个单纯的商户那么简单,跟踪不及,便只好无奈放弃。
但如此大的把柄握在了旁人手里,好似颈上悬着一柄剑,让她坐立不安。
禅房里
江晚吟一向不喜涂脂抹粉,但眼下,她双颊飞红,眼底的水光几乎要溢出来,实在见不得人。
尤其是在禅房这种清净地方。
她抖着指尖,拿帕子擦了擦微湿的心口,又用粉压了压双颊和唇,让陆缙看了几回,确认没异样了,才松了一口气。
坐起身,看见不远处直直望着他们的怒目金刚时,她心口一窒,轻声怪陆缙:“还在佛寺里,你也不怕惹了神佛降罚。”
“这是后院,怕什么。”
陆缙淡声道,慢条斯理地将褪下来的扳指又戴了上去。
“咦,你竟不信佛?明明圣人最是崇佛。”江晚吟系好了衣带,微微抬了头。
陆缙反问:“你当圣人信吗?”
“难道不是吗?既不信,又何故如此推崇。”江晚吟眨了眨眼。
陆缙只是笑:“这并不相悖。”
江晚吟越发不解,两条腿垂在榻边,一晃一晃的。
陆缙屈起一膝,俯着身,一手握住她的脚,一手替她将刚刚蹬掉的珍珠绣鞋穿上去:“信有信的好,大多数人改变不了眼下,有一个可以靠积攒功德籍以改变的来世总比没有的好。如此一来,有了化解怨气之法,世间的仇怨也会消解许多。否则,你以为红莲教为何会在短短五六年间,壮大至此?那个教首,很是聪明。”
“可……若是红莲教对生民是有利的,圣人又为何要剿灭它。”江晚吟翘着眼睫,悄悄去看他。
她发觉陆缙正经的模样,还是格外吸引人的。
那张薄唇,若不是总是咬着她不放,唇形还是极好看的。
再往外,剑眉星目,轮廓分明,难怪她长姐和安平,一个个飞蛾扑火似的往上扑。
“这也不违背。”陆缙握着她脚踝的手一顿,难得解释,“依你看,红莲教最大的危害是何?”
江晚吟被他一点,眼神连忙挪了开:“家塾里的先生总说红莲教是匪徒,我便也信了。但其实,红莲教以前在青州的时候,帮着杀了很多贪官污吏,从前没来上京时,我并不觉着他们不好。”
“是么。”陆缙头也未抬,“继续。”
见陆缙神色如常,江晚吟又大了胆子:“还有,他们都说那教首是食人心肝的妖魔,青面獠牙,所以才不得不戴着面具,可上回我近距离瞧了一下,发觉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你感觉的也没错。”陆缙并不立刻驳斥,怕她听不懂,尽量用通俗的说法解释,“贪官是该杀,但不该由他们杀。如此行径是解了一时之气,收拢了民心,但长远来看,好比竭泽而渔,贻害无穷。若是人人都用私刑,又置律法于何地?礼崩乐坏,天下,势必大乱。”
“再者,他们杀的固然有恶人,但若是有看不顺眼的,也借此除去,那些人又如何辩解?譬如上回被连累的你,若是我没有刻意保住你的名声,在外人眼里,你必然会受到猜疑。推而广之,或杀或留,全凭他们做主,干扰的实则是朝廷的名声。甚至,倘若他们觉着皇帝不好,是不是也可自行废立?”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江晚吟若有所思,被他一点破,这才明白圣人为何必要除去红莲教了。
“倒是我目光短浅了。”她略有些羞愧。
陆缙替她穿好鞋,抬起头时,忽然低笑一声:“你短浅的,可不止目光。”
江晚吟愣了一下,再一回神,顿时脸颊发烫,急急推开了他。
“不理你了。”
第72章 暗流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到了他口中,瞬间就变了味。
偏偏他声音格外正经,一副沉稳持重的样子, 让人丝毫察觉不出异样。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陆缙掀了掀眼皮,白玉扳指一转,缓缓扣到了底。
江晚吟眼神立马挪开。
莫名却有些口干。
当然不对。
江晚吟扭着头,拿帕子压了压过热的脸。
明明……明明是他天赋异禀。
可这话,便是再给江晚吟十张脸,她也是没脸说出口的。
便只好吃了暗亏,当做没听懂:“你年岁比我长了快一半, 目光深远, 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陆缙并不反驳, 却笑:“我比你长的可不止年岁。”
江晚吟脸颊顿时更烫。
她不但心计玩不过他, 便是在言语上也胜不过。
一生气, 抿着唇便要离开。
“行了。”陆缙到底让了步, 一手揽过她的腰, 帮她理了理发髻, “净空还在等着,先去办正事,有事晚上再说?”
分明是商量的话, 可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江晚吟暗自腹诽,晚上哪里还有机会。
他一看到她,活像饿的双眼发绿光的狼。
只是教养使然,不好叫旁人候着, 江晚吟便没再多说什么,随他一起去了。
净空一向耳聪目明, 尽管陆缙和江晚吟进来的时候一前一后,距离适中,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两人之间的亲昵。
再联想之前的桩桩件件。
净空渐渐明白了大概,恐怕,眼前这对才是真夫妇。
他不由得叹一声荒唐,但脸上还是遮掩的极好,安抚江晚吟道:“小娘子莫要紧张,你的脉象有些快,需静下来才能诊断。”
江晚吟的确是有些不安,生怕被净空识破他们之间的关系。
“没事。”
陆缙也看出来了,一手搭在了她肩上,微微压着。
江晚吟一惊,抿着唇想拂开,却又被按回去。
“我说了,没事,乖乖坐着。”
陆缙压着她肩的手又用了一分力。
江晚吟回头,正对上陆缙沉稳的双眼,便知道他定然是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有他在,她的确不用担心名声的事。
他对她一向格外包容,便是她瞒了他这样大的谎,他也完全不生气,更不计较。
江晚吟顿时又觉得愧疚。
“我明白了。”她低低嗯了一声,这才敢直视净空。
净空果然什么都没说,仿佛眼前只有病情,他搭着脉诊了一会儿之后,缓声道。
“依贫僧所见,小娘子虽遭了寒气侵体,但只是脉象有些虚浮,并未伤及根本。且您年纪还轻,身子康健,好好养着,想来恢复大约只是时日罢了。我给您先开上一副药试一试,若是好,便借着用,不好,再改一改方子。只是,是药三分毒,小娘子近日兴许会有些许不适,贫僧先提前告知您,您不必慌张。”
“多谢法师。”
江晚吟放下了衣袖,轻声答应下来。
幸而,结果还不算坏。
陆缙眉眼也松了开:“有劳法师,用药不必拘着价钱,有用为上。”
“施主放心,这是自然。”
净空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明白他完全有底气说这话,提笔写药方时,也的确拣着每一类效果最好的开了。
陆缙接过药方,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便吩咐康平去抓药。
看完病,寺院里午时的钟声刚好敲响,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两个人便各自分了开。
毕竟一起消失了这么久,陆宛大大咧咧的没觉出什么,但其他人个个皆眼神犀利。
江晚吟有些心虚,用膳时一直垂着头。
不曾想,一贯喜好出风头的长姐今日竟也沉默许多。
往日,长姐一贯盯的她极严,这回她平白消失了一个时辰,她竟连问都没问。
江晚吟觉着她似乎有些蹊跷,但如今只等舅舅回来,一切便会被揭穿。
她也并不急着动手,于是仍是小口小口地抿着汤。
只是舌尖被陆缙吸破了,喝到热汤时,江晚吟眉头一皱,抽了口气。
江华容当即便侧了目:“怎么了?”
老太太也搁下了勺:“可是不合口味?”
江晚吟脸颊发烫,放下了碗,双手搭在膝上赶紧摇头:“不是,是我近日有些体虚发热,口中生了疮。”
“那便不要用热食了。”老太太劝道。
陆缙正捏着杯子,闻言唇角几不可察的扯了下,推了一盘春卷过去:“来,吃这个,清爽可口。”
语气亲近,竟是连三妹妹都不叫了。
江晚吟垂着头,哪敢当着众人的面去接,连忙擦了擦唇角,小声地道:“谢姐夫好意,我用好了。”
陆缙只一笑,没再勉强她。
江华容坐在陆缙身旁,隐约似乎看到了一丝极宠溺的笑,眼神一怔。
再定睛一看,陆缙又沉了脸。
她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了转,虽明知江晚吟忌惮她舅舅,必不敢背地里同陆缙做出什么。
但眼皮仍是跳着,说不出的不安。
用膳时,她又讨好地想给陆缙布菜,尚未夹过去,陆缙却也搁了筷子,风度极好的用帕子拭了拭唇角。
“我也好了,祖母慢用。”
江华容看着他的背影,又将筷子搁了回去。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偏偏还有裴时序的事在,她也无心再用下去。
很快,午膳便结束了。
一行人由住持陪着往外去。
寺里供着不少开过光的手串,檀木珠子打磨的极为光滑,路过佛殿时,老太太看到陆缙手腕上带着的那串有些粗糙,便想替他求一串。
陆缙却婉声拒绝:“不必了,祖母。”
“为何,我瞧着你那串有些旧了,用的碧玺也不是顶好的,护国寺的手串颇为灵验,也当换一换了。”老太太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