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了。”陆见微直接掀开他的衣襟,露出黑筋遍布的胸膛,“这样都没死,你还是能撑上几年的。”
温著之避开她的视线,轻轻道:“借你吉言。”
“你就是仗着自己内力深厚。”
“陆掌柜……何出此言?”
陆见微掏出银针,利落刺入各处要穴,入针的手极稳,眼神也没有丝毫犹豫,像是行医数十年的老大夫,治过成百上千的病人,才练就如此娴熟的针术。
“单凭你表现出来的三级内力,根本压不住你体内的毒素,更遑论转移毒素后再次压制。”
呈现三级内力,是因为要分出大部分内力压制腿部毒素。
转移到脸上后,不影响经脉运行,只需分出极小部分内力,不影响内力等级。
温著之转回目光,定定望着她。
“陆掌柜好眼力。”
“过奖。”银针越来越下,几乎入腹,“转移毒素时毒性残留在经脉里,方才号你脉,时而虚弱时而强劲,是因为你用内力在跟毒性抗争,你想将它们全部压入腿部。”
她伸向腰带。
温著之再次握她手腕。
再往下,真的不行。
“最后一针,关元穴。”陆见微目光坚定,不见丝毫动摇。
她太过镇定,反而更让人无所适从。
温著之缓缓松开,闭上眼。
为自己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感到可笑。
他是个病人。
病人只需要遵循医嘱。
最后一针落下,经脉里的刺痛倏然消退,那些附着在脉络里的毒素在银针的牵引下,逐渐聚向下肢。
手臂、胸口处,经脉由黑转青。
“毒素一直沉积腿部,对你并没有好处。”陆见微说。
温著之睁开眼,神色平静。
“没关系,在我死之前,它们还能用。”
“有的人拼命向生,有的人一心求死,你是哪一种?”
“不强求。”温著之笑道,“活也行,死也罢,都没什么遗憾。”
“既如此,又何必到处求取灵药?”陆见微目光洞彻,“你不是为了解药,只是因职责所需。”
温著之失笑:“瞒不过陆掌柜。”
陆见微对他的真实身份不感兴趣,她只是觉得这人背负太多,活得太累,想让他松快些。
“消息当真是夏怀谷放的?”
“我不该有所隐瞒,但此事为玄镜司机密,不好为外人道,陆掌柜见谅。”
“哦。”
“不过你是苦主,又助我玄镜司良多,并非外人。”温著之旋即改变立场,语调轻缓道,“他是奉命行事,‘极地金蚕’的谣言是他们杜撰的。”
陆见微颔首:“是因为我之前坑了他们?”
“是,也不是。”
“怎么说?”
“千里楼凭借情报闻名江湖,知晓诸多密事,只要出得起价,就能从楼里买到想要的消息。”
“所以?”
“他们在陆掌柜这儿栽了跟头。”温著之身体逐渐回暖,面色不再惨白,说话也有了气力,“有人想买八方客栈的消息,千里楼却无法提供准确情报。”
陆见微轻笑:“这是怪我砸了他们的招牌?”
“他们想借谣言,逼出陆掌柜的底细。”温著之也忍不住笑起来。
谁能料到,会逼出那般惊天动地的底细。
千里楼好似收获了情报,又好似没收获。
当所有人都知道九级武王的存在时,千里楼的情报也就失去了价值。
短时间内,已经无人再敢与八方客栈叫板。
“还有一个问题。”陆见微开始收针。
“请讲。”
“温首富是真的吗?”
“……”
陆见微用干净的湿布擦拭银针,再收入针包,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独特的韵律感。
“很难开口?”
“是真的。”温著之轻拢衣襟,“我只是没想到是这个问题。”
陆见微收完针,起身道:“你有这个能力,做什么不好?”
要是她能赚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恐怕没这个勇气继续受罪。
时时刻刻用内力压制毒素,还要忍受毒素在全身经脉过一遍的痛楚,她很难想象。
温著之笑了笑,“陆掌柜谬赞。”
“走火入魔?”
“江湖谣言。”
“二十七岁?”
“去岁二十八,今年二十九。”
陆见微轻笑转身,丢下一句话。
“诊金一万两,别忘了。”
后院,薛关河背对着阿耐,绕着井绳打水洗菜。
“你和温公子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身后没有回答。
薛关河诧异扭头,惊得手里的水桶差点脱落。
阿耐正低头垂泪,一点声儿都没有,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你、你别哭啊。”他放下水桶,手足无措,“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你别哭了。”
他最见不得别人哭。
更何况,阿耐一直牙尖嘴利,性情就不是容易受委屈的,突然来这一出,着实叫他意外。
阿耐吸吸鼻子,依旧垂着头。
“别管我,洗你的菜。”
“我高兴管你!”薛关河皱眉,“我是觉得你哭哭啼啼的扰人心情。”
“我又没出声,关你什么事?”阿耐忍不住回嘴,“无理取闹!”
吵架的气势倒是十足,就是声音瓮瓮的,听着怪可怜。
薛关河有点心软,但还是刺他:“多大的人了还好意思哭,你再哭,你家公子治好了也得饿肚子。”
“要你管!”
“我不管,你倒是别哭啊。”
阿耐抹掉眼泪,眼睛红红地抬起头。
“看我干什么?想打架?”薛关河撸起衣袖,挑衅道,“反正你家有钱得很,罚点小钱而已,怕什么?”
阿耐瞪他半晌,忽地噗嗤笑出声,朝他丢了个熟悉的白眼。
“好傻。”
“喂!”薛关河抄起烂菜叶打他,“我好心安慰你,你居然说我傻!你还有没有良心!”
“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说你傻你还不承认。你别搞到我身上,脏死了。”
薛关河扔掉菜叶,洗了手,坐到他旁边,手肘撑着膝盖,托腮望天。
“你是因为温公子的病情?”
阿耐闷闷点头。
“温公子是个好人,老天会保佑他的。”
“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请温耐小先生仔细教教我。”
“教了你也不会。”
“你这么说话容易没朋友!”
“你不是我朋友?”
“那是我心地善良。”
“是,所以心地善良的薛少爷,能不能继续洗你的菜?”
薛关河:“……”
不说了,减寿。
恰逢陆见微出了房间。
开关门的声音传来,阿耐倏地起身飞奔,在前院截住。
“陆掌柜,公子怎么样了?”
“毒性压下去了,暂无大碍。”陆见微说,“但再来几次,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多谢陆掌柜。”阿耐顿了顿,期待问,“您医术高明,之前轻易解了‘群芳妒’和‘薄情郎’,公子的毒……”
陆见微摇摇头。
见少年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她又道:“不过万事万物都有其规律,总会有解决办法。”
阿耐失落道:“我们找了好久,太久了。”
“他体内的毒,单拿出来一种,足以致命,可五种不同的毒恰好形成一个平衡,能够在内力的压制下蜗居腿脚,说明老天爷留了一条生路。”
“你说什么?”阿耐惊讶瞪大眼睛,“五种毒?”
陆见微挑眉:“你不知道?”
“我、我没听公子说过,公子捡到我的时候,就已经中了毒,我只知道这毒很要命,但不知道是五种毒。”
“如果是单一的毒,找到对症的药材,解毒不算难,但五种毒彼此牵制,只解一种,毒性恐怕无法控制。”陆见微道,“这或许就是他的毒一直无法解除的原因。”
阿耐:“……”
公子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陆见微回到房间,靠在软榻上发呆。
“你在想什么?”小客问。
“我在想,如果我能解了五行毒,温首富愿不愿意将他的家业都送予我。”陆见微说,“我凭本事赚的钱,合法合理吧?”
小客:“……阿迢的毒你还没能解开呢。”
陆见微扶额。
“不仅阿迢的毒没解,蛊虫也没勾搭出来,小客,你给我搞了个困难模式。”
小客:“你不解也没人怪你。”
“不行!”陆见微强迫自己起身,“我还要赚钱回家,我不能咸鱼。”
蚀血虫她已经研究透了,可对如何引诱其离开身体,她依旧一筹莫展。
岳殊的蚂蚁阵给了她启发,但她不懂阵法原理,一时想不出完美的法子。
要不要问问温首富?
可他刚经历一场毒素转移,还有精力想什么阵法吗?
陆见微揪着头发,深深叹了口气。
如此过了几日,温著之身体大好,已经能挪到院子里晒太阳。
陆见微实在想不出完美的法子,下定决心请教。
她拿着一罐白绸香屏,递给温著之。
“这是?”
“你不是喜欢喝这个茶?送你。”
温著之失笑:“无功不受禄,陆掌柜找我有事?”
“有些问题想要请教。”陆见微直接将茶罐放到他腿上,目光一顿,“你的寒玉萧呢?”
温著之:“陆掌柜行针之后,我好多了,不需要寒玉萧压制毒性。”
“寒玉能压制毒性?”陆见微一脸莫名,“你在跟我开玩笑?”
“与我修习的功法有关。”
“哦。”
温著之双手捧着茶罐,眉眼朗润。
“陆掌柜直说无妨。”
“你精通阵法,不知有没有试过在人体上设阵?”陆见微深知自己太过天马行空,“可能是我异想天开,不过……”
“试过。”温著之莞尔,“陆掌柜没学过阵法,也能有这般奇思妙想,实在难得。人体生息合乎阴阳五行,亦在奇门遁甲的范畴之内。”
陆见微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
“效果如何?”
“端看陆掌柜要设什么样的阵法。”
陆见微一把握住轮椅的推手。
“跟我来。”
轮椅驶向诊室,房间里躺着一个昏迷的灰衣人,胸口衣襟不整,像是被扒开多次。
温著之瞬间会意。
“蛊虫?”
“对,”陆见微利落扯开衣服,指着心脏处,“蛊虫窝在心脏附近,想要强制取出,根本不可能。”
“你想给蛊虫设阵,欺骗它的本能,引诱它自行离开人体?”
陆见微向他投了个赞赏的眼神,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
“有没有可行性?”
温著之垂目思忖,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罐上,冷白的皮肤与天青色茶罐相得益彰。
几息后,他颔首道:“或可一试。”
陆见微取出纸笔,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我的想法是……”
温著之低头盯着茶罐,一直没有发言,等耳边一声“你觉得呢”才恍然回神。
“可以。”
陆见微兴致勃勃:“什么时候可以试?”
“需要做些准备。”温著之推着轮椅转身,“我先回房。”
陆见微:“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