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意苦涩一笑,安静地看着他。
房间里静悄悄,谁也没有说话,两只鹤儿的尸体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许久,盛意眼底闪过一丝释然,显然已经做了决定:“仙士,若真这么舍不得我,不如我们一起赴黄泉吧。”
奚卿尘微微一愣。
“我是个孤儿,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在那个世界孑然一身,就算回去……若没有认识你,回去好好生活,应该也充实,可与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已经忘了一个人该怎么生活,若是回去,只怕也不快乐,不如留下来。”
盛意朝他伸出手,“留在这里,不救世,要死,救世,也要死,你想让我活,我也想让你活,可不管谁单独活下来,都注定独自一人无法快乐,不如就牺牲我们两个,救下其他人吧。”
奚卿尘定定看着她,已经失了所有言语。
盛意静静地伸着手,等他做决定,她太了解他,知道他虽然纠结,但最终肯定会答应,因为他是世上最好的仙士,对她与苍生都无法割舍。
果然,奚卿尘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两只手在鹤儿的尸体上空紧紧交握,奚卿尘终于露出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笑容。
苍白脆弱,却又透着安心,仿佛终于在两难的境地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途。
一院之隔的水榭中,褚非静静看着钱悠,钱悠艰难地解释完,又忍不住补充一句:“我以为时间还来得及,才会想与你好好谈一场恋爱,谁知道灭世的时间会提前这么久,我真的……”
“所以你会离开。”褚非打断。
钱悠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久,她小声开口:“是。”
“真好,”褚非唇角扬起,“至少你性命无忧了。”
钱悠猛然抬头,对上他泛着笑意的视线后,眼泪刷地掉了下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哭的,缘来缘去,顺其自然罢了。”褚非笑着将人抱进怀里,眼底满是释然,“若这个世界侥幸没有坍塌,若你将来有一日还能回来……”
钱悠抱着他的腰哭得昏天暗地,隐约间只听到他说了句‘记得来找我’。
天空的破洞越来越多,一个个破洞逐渐连在一起,地面的颤动幅度也越来越大。灵兽们察觉到什么,将幼小的崽崽牢牢护在身下,一齐对着天空悲鸣。
声音响彻天空,流亡的百姓们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渐渐麻木地停下脚步,齐齐跪倒在地上虔诚祈祷,祈祷能有一个神明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盛意终于可以走下床,来到了群山之巅,任由风将她的衣角吹得烈烈。
“怕吗?”奚卿尘低声问。
盛意微微摇了摇头:“不怕。”
“我也不怕。”奚卿尘握住她的手。
盛意笑笑,突然畅想未来:“仙士,其实我觉得灰飞烟灭之后,未必就什么都不剩了,只是不能长成实体而已,说不定会化作一股风,也可能会长成一朵云,你觉得呢?”
“我没死过,不知道。”奚卿尘回答。
盛意无言一瞬:“你就不能安慰我两句?”没想到认识这么久,他还是如此清奇的直。
奚卿尘牵着她的手略微用力:“你会变成最漂亮的一朵云。”
“这话听着还算顺耳。”
盛意话音未落,远方一片黑云乌压压而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所到之处化作齑粉,而洞府之上,隐约有一道门渐渐形成。
奚卿尘静静看着这逐渐坍塌的世界,掌心渐渐酝酿起灵力准备自戕。
“仙士,我有东西给你。”盛意突然开口。
奚卿尘不解回头,便看到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指比心,笑得如同那年在集市上一样甜:“给你一颗爱你的心。”
奚卿尘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然而下一瞬便被风禁锢在原地。他一向平静的脸上难得出现裂痕,没什么血色的唇颤得厉害:“不要!”
褚非和钱悠察觉到什么,顶着烈烈大风出现在山巅之上。
“盛意,你想干什么?!”褚非生出一分慌乱,钱悠却红了眼眶。
盛意的视线从几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奚卿尘的脸上。
“不要……”奚卿尘眼睛通红,哀哀地看着她,“求你。”
盛意没有言语,只是踮起脚尖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然后奋不顾身地朝黑云扑去。
“不要!”
声音泣血,痛彻心扉,悲痛与绝望让天地动容,却又无能为力。
金光乍现,乌云退却,暴雨与地震消融,坍塌的山与川如时间倒叙一般恢复。鹤儿的胸膛突然震了一下,随即从床上站起来,交颈亲昵,金蟾看不得这些,轻哼一声回水榭了。
深山之中,老人家茫然醒来,一低头便与调皮的孙子对视了。
“祖祖,你怎么才醒呀?”小儿不解地问。
老人家皱了皱眉:“我们怎么跑山上来了?”
“当然是出来玩呀,祖祖老糊涂了吗?竟然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小儿说话不讲规矩,果然遭了打。
伴随着小儿的哭声,老人心情不错地拉着他往前走:“既然来了,去瞧瞧庄稼吧,今年这阵势,估计是个丰收年呢。”
终于风平浪静,终于晴空万里,终于在终点之后,又迎来了新的起点。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正文
第 66 章
风平浪静, 褚非一脸苦涩地回头,猝不及防跟奚卿尘泛红的双眼对视。
他愣了一下:“我失恋,你伤什么心?”
奚卿尘沉默一瞬, 再开口声音沙哑:“大概是……为你难过?”
说罢,他心底闪过一丝不解,显然自己都不信这番说辞, 可要他解释自己为何伤心,他却怎么也解释不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忘记了,可究竟是什么……
褚非见他又一次陷入沉思,当即揽上他的脖颈往山下走:“倒也不必为我难过, 灭世结束了,以后的日子还长, 说不准她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生离么, 总比死别要强,你今日陪我喝酒, 我们不醉不归。”
“灭世为何突然结束?”奚卿尘问。
褚非愣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一闪而过, 可却雁过无痕。
“大概是……我们运气好?总不能是哪位神仙救了咱们吧。”他玩笑地问。
奚卿尘因他的说法扬起唇角, 下山时无意间回头望一眼,山顶上什么都没有,唯有清风和煦。
“你与钱悠, 为何相识?”他低喃。
褚非顿了顿,奇怪地看向他:“你这是什么问题,自然是因为我们为了阻止溯生阵, 才跑去蓬莱岛借明珠, 一来二去不就认识了。”
“原来如此。”奚卿尘没有再问。
褚非终于发觉他不对劲了, 可隐约又觉得他该不对劲,就好像这一场灾难之后,哪怕与心上人分开的人是自己,奚卿尘也该比自己难过。
为什么呢?褚非眉头微皱,越想越觉得心里空荡。
两人下了山回到洞府,晨清暮和正欢快地围攻折桂,三只一瞧见二人,下意识往他们身后看一眼,却只看到空荡荡一片。
“找谁呢?”褚非很是了解自家的灵兽,确定他们跟钱悠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也绝不会四处找钱悠,于是拉长了声音问。
三只灵兽被他问得愣了愣,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找谁。
想不通,索性就不想,反正灵兽小小的脑壳里也存不下那么多东西,于是带着这点不解继续打闹。
褚非见它们把好好的洞府闹得鸡飞狗跳,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知跟谁学的,最近是愈发贪玩了。”
奚卿尘沉默不语,只是反复想起晨清找人时的眼神。
褚非面上云淡风轻,可心里却无聊又空寂,于是拉着奚卿尘去水榭喝酒。两个人一连喝了三个月大酒,起初是褚非拉着奚卿尘不放,后来是奚卿尘不肯离开,外头一壶难寻的极品佳酿,在这像是流水一般被两人喝下去。
褚非是第一个撑不住的,摇摇晃晃逃离水榭,醉酒的难受成功掩盖了失恋的伤心。
而奚卿尘独自一人坐在水榭中,轻轻摇晃手中的酒壶,眼睛如同蒙上一层薄雾,里头是空荡荡一片。
突然,一只坚硬的喙碰了碰他的手指,奚卿尘低下头,恰与晨清对视。
“你为何要安慰我?”他听见自己问。
晨清一张嘴,吐出一块光滑的鹅软石,奚卿尘下意识伸手去捡,手指碰触到石头的刹那,看清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一只海若。
他的指尖猛地一颤,多日来的空荡刹那间被填满,疼得他眼角泛红。他沉默许久,将石头捡起来收进怀中,又摸摸晨清的脑袋:“谢谢。”
晨清歪了歪头,转身走了。
奚卿尘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步伐不稳地走到庭院中,恰好一阵风吹过,依恋地缠住他的手指,他愣了愣停下脚步,自毁的心刹那间烟消云散。
在盛意舍身救世的瞬间,他忘了关于她的一切。
在盛意离开后的第三个月,他又将这一切想了起来,并且得到了感知风的能力。
他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回到房中,一连睡了十几日后,终于从宿醉中清醒,于是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同褚非道别。
“你打算去哪?”褚非不解。
奚卿尘:“不知道。”
“去多久?”
“不知道。”
“去做什么,你总该知道什么?”褚非无奈。
奚卿尘沉默一瞬:“去找一缕风,或是一朵云。”
褚非无言许久,觉得他这哥们儿可能疯了,奚卿尘只是笑笑,然后转身离开。
褚非看着他轻松的背影与步伐,心想自己大概要很久见不到他了。不过无所谓,这世界已经躲过最大的灾难,往后千年万年,总有再见的时候,只要人活着,总归是有希望的。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每一刻都有生命降生或离去,轮回将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圆,旧日的规则死去,新的规则便生了出来,只是不再以铅字定下谁的人生,不再用所谓剧情困住起承转合。
奚卿尘用脚丈量盛意救过的每一寸土地,向曾经和她有过交流的每一个人打听她可能的去向,可这个世界不记得她,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他始终道心坚定,不曾转移。
只是偶尔也会觉得冷,唯有烈酒能驱散周身的寒气,于是大醉十几日,清醒之后再继续寻找。
转眼又是新的一年,又是新的一天,他来到一片陌生的海,海面映着云的倒映,本该在海里的水母,却在海上的空气里游动。
奚卿尘心口一颤,僵硬地伸出手指,半透明的小水母轻轻游过来,轻轻碰一下他的指尖便游走了。
水润的感觉一闪而过,不是幻觉,也不是灵力所化,而是真实的小生命。
他怔怔看着阳光下浮游的小水母们,情绪甚至没有一丝浮动,只是在站了很久很久之后,将最初与自己亲近的小水母收入掌心。
她肯定会喜欢的。奚卿尘唇角浮起一点弧度,转身便重新上路。
“喂!”
身后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他猛地停下脚步,一时间风声海声统统不见,天地之间静得惊人。
“喂,”声音越来越近,“你偷我水母干嘛?”
声音绕到身前,四目相对,盛意愣了愣。
“……我没说你什么吧,怎么还哭了?”她迟疑开口。
奚卿尘死死盯着她,许久才嗓音沙哑道:“没哭。”
“可你眼睛很红,”盛意说完,看到他掌心乖乖的水母,不由得叹了声气,“算了,你喜欢就拿走吧,反正我还有很多。”
说罢,她便要消失于风里,却被他猛然抓住了手腕。
“还有事吗?”盛意笑盈盈看着他。
奚卿尘依然紧紧盯着她,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你要去哪?”
“回家啊,”盛意神秘一笑,“看在咱们有缘的份上,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是这个世界的天道。”
“哦。”
“你就这个态度?”盛意不满,“知道天道是什么意思吗?那可是世界的主宰,不管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奚卿尘僵硬地扬了一下唇角,尽管还牵着手,却仍不敢相信:“真的?”
“嗯,你说吧,想要什么。”盛意大有当场证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