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周围属于肖像画走廊景象的痕迹, 开始如风化的古城墙般, 被逐渐吹散。
程亭羽闭着眼, 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 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了不正常的跳动。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受。
她对自己的控制能力只剩下了很少的一点,一只脚已经站在失去意识的边缘,脑海中的思绪也变得模糊起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争先恐后地浮起,又被搅和得粉碎。
程亭羽先是想到了庄九折,这个人的能力机制不难理解,她可以制造出近乎栩栩如生的场景,如果被困在场景中的人相信看见的深海、沙漠都是真实存在的事物,身体上就会出现对应的变化,比如在海水中溺死,或者在沙漠中失去所有的水分。
庄九折并不指望戏剧作家会像普通的能力者那样被自己轻松解决,她为对方准备的陷阱,其实是最后那个纯白的肖像画走廊。
如果戏剧作家相信了自己出现在肖像画走廊里,祂就会真的会被再度关回去。
对现状的思考只维持了极短暂的一小会。
理智之弦在混乱中彻底绷断,在心脏的狂跳中,程亭羽终于体会了一次眼前一黑的感觉。
……
每位大人物都有自己的性格。
就像制造商乐意于装成“螺丝刀”里的一个普通员工,跑到F0631市的外城区摆摊以至于惨遭督察队的喝茶邀请,戏剧作家也有又祂的癖好,比如说在察觉到旁人在前面设置陷阱的时候,祂会故意踩进去,等别人准备好了庆祝胜利时,再给对方带来一场戏剧性的转折。
随着座钟指针的持续倒走,傀儡身上的活物感也越来越重,它客气地冲着庄九折一躬身:
“观看新剧集时总该有点前情回顾——虽然算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但最初给予我潜入无尽城资格的,却是梦境之主本人,祂拿走了一具提线假身后,我就能顺着上面的连线潜进无尽城,可惜在获取书本的时候,意外触发了白天鹅区的警戒系统。”
时间倒流得越来越多,庄九折制造出的场景色彩早就如落潮般徐徐退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能力变得干涸。
无尽城的前任列车长抬起头,神情冷淡地盯着那具傀儡,随后嗤笑了一声:“不用补充,我完全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触发了警戒系统后,你就像死狗一样,被大人关进了肖像画廊里。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是被吸走了不少颜色。”
“……”
傀儡安静了下来,表情带出点观众不肯配合的苦恼。
旁白与观众都不肯说话后,肖像区能听到的,就只剩下指针转动的声响。
庄九折虽然口上不饶人,不过她心中非常清楚,在梦境的世界中,那只金色座钟具备何等强大的力量。
它能够回溯目标身上的时间,伤者可以因此复原,老者能重现青春,但也能让处于全盛状态的提灯人,逐渐变得弱小。
与此同时,戏剧作家却因为时间的倒流,逐渐恢复到了实力未曾损伤的时刻。
庄九折缓缓抬起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面具。
直到此刻,黄昏区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自从无尽城建立以来,梦境之主从未像现在这般沉默过。
造梦家并不是个喜欢插手现世的城市之主,祂大多数时间都安安静静地待在梦境当中,能在各大势力中都具备如此鲜明的存在感,其实是因为祂的做事的风格足够强横,从不知退让为何物。
戏剧作家早就知道对方情况不好,却也未曾想到,对方的状态居然糟糕到了有敌人上门挑衅,都只能避其锋芒的地步。
换做造梦家相对正常的时候,祂现在大约已经被做成了新的肖像。
同样意识到了某些答案的庄九折略带悲哀地抬起头。
作为梦境之主的使徒,所有的城市员工都有着维护无尽城秩序的义务。
时间的力量只有时间本身才能抵消,很少有外人知道,[提灯人]身上因为存在着被模糊的时间线,其本身就具备一定的时间力量。
在庄九折的观念里,无尽城的员工有着很强的工具性,[提灯人]们躯壳中经过充分的设计,以此保证他们的能力跟生命,都能成为应对危急情况的重要措施。
为了保证使徒们不会滥用身上的力量,他们的脸上都戴着作为封印的面具。
[界域]中的规则并非坚不可摧,戏剧作家完全可以用实力强行冲破美术馆的束缚,如果祂真的成功脱身,白天鹅区大约会被击毁一半,界域的状态与界域主人紧密相关,如果无尽城受到损伤,对梦境之主来说,显然不会是一个好消息。
庄九折已经无法将戏剧作家造成的伤害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她打算释放自己身上的时间力量,对冲掉虚假的金色时钟带来的影响,一旦时间回溯的状态被解除,附近感受到异状的使徒,就有更大可能控制住局面。
时钟的指针转得极快。
以傀儡为载体的戏剧作家正愉快地体会着自身实力的恢复。
那种感觉,就像是三伏天里痛快地喝了一大杯水,所有被肖像画廊吸收走的色彩,开始一点点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大约再过上半分钟,恢复全盛时期八成实力的戏剧作家,就能轻轻松松解决掉面前退回到[黄昏]阶段的无尽城前列车长,然后击破白天鹅区与现世间的屏障,从容离开这座城市。
祂始终注意着周围的情况,比庄九折更快倒下的,是之前那位迟迟未能入睡的那个年轻人,后者似乎是个刚觉醒能力没两个月的浅资历玩家,在受到时间回溯的影响后,就迅速退化成了一个普通人。
又过了数秒,庄九折也终于支撑不住,她竭尽最后的力量,用力做出了掀开面具的动作。
她的手其实已经将面具揭开了一角,却无法将动作继续下去。
空气中横亘着一道淡得无法被人察觉的细长银线,末端就系在庄九折的手上。
傀儡机械的面容上,露出了堪称生动的笑容:“真是非常有趣的剧情转折,是不是?”它甚至还颇为人性化地耸了下肩,“你们在梦境的庇护下安逸了太久,根本不清楚城市主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庄九折轻声:“……你明明也只是[晨曦]。”
傀儡耐心解释:“我已然接近海面,却选择了停留在[晨曦],而你,如果没有长久待在梦境之主的领域中,根本无法踏过[晨曦]的门槛——”
祂的尾音拖得极长,蕴藏在其中的恶意无端消解了,整具躯体都因为周围突如其来的变化,被衬得柔和了三分。
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时刻,淡金的暮色再度降临到了肖像区,属于黄昏的色彩逐渐变得浓郁而绵厚,就像是一团尚未凝固成琥珀的黏稠松脂,正令人窒息地往下点点流淌,将整个肖像区都包裹了起来。
“……”
如果说刚看到代表黄昏的光芒出现时,戏剧作家还会以为那是庄九折在垂死挣扎,等祂察觉到,连通自己也无可挽回地陷入到那片薄暮中后,便不得不相信,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发生了。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造梦家竟然已经不动声色地降临在了白天鹅区。
戏剧作家其实一直没能弄清楚那位老熟人的真实情况。
自从对方向着疯狂的深渊滑落后,便将自己藏匿在了梦境的深处,由使徒来替祂完成城市的运转。
很多人猜测,唯有在某些特殊情况下,造梦家才能临时取回一部分理智。
大约是喜爱戏剧的人,自身的经历也会更加精彩一些,作为少见的前往无尽城登堂跳脸之辈,戏剧作家今日用自己的亲身经历,验证了上面留言的正确性。
庄九折屏住了呼吸。
她清晰地看见,那位先自己一步倒下的年轻人,姿态悠然地重新站起,走到了戏剧作家的面前,态度从容得就像在自家的后花园中漫步。
第128章 降临
不管是对戏剧作家, 还是对庄九折而言,眼前的情况都不那么容易理解。
造梦家本人出现在无尽城任何地方都很合理,不合理的, 是如今行走在浓郁黄昏中的那个年轻人。
庄九折能感受到, 对方虽然是玩家,本身能力在见惯了强者的无尽城前列车长眼里,只能说还算不错,绝不可能在造梦家降临的情况下,还能自由行动。
对方每靠近戏剧作家一点,周围的暮色便浓郁一分, 等她真正站到那具傀儡面前时, 整个肖像区都被笼罩在了奇异的昏朦当中。
戏剧作家已经停下了操作时钟的动作。
祂的眼光比庄九折更出色,早已清晰地察觉到,存留于面前年轻人身上的痕迹到底属于谁。
如果面前的不是梦境之主本人, 祂愿意亲手把自己寄身的傀儡碾碎了再拿去烧炉子。
这位年轻人没有故意隐藏自己的五官,面容却依旧模糊到无法辨认。
普通人自然无法挡住城市之主的注视。
戏剧作家的躯体中没有安装心脏, 此刻却依旧有种一颗心直直坠入深渊的感觉。
祂方才实在不应该那么做。
大人物们会习惯性地忽略周围的普通人, 就像人类很少蹲下身,仔细观察从身边路过的蚂蚁, 虽然戏剧作家针对的是庄九折,却也不会刻意对身处道具范围内的无辜群众高抬贵手, 所以眼前年轻人身上的时间, 的的确确被时钟给回溯了。
也正因此,那位年轻人流露出戏剧作家十分熟悉的气息, 梦境的力量随着时间的倒退开始逐步浓郁了起来, 属于人类的血肉反而一点点变得虚幻, 所有的情况都昭示了一个事实——数月之前的“她”, 就是这座无尽城的主人。
那个年轻人走到了戏剧作家的面前,她立足于何处,何处就像是从世界上被切割了下来,成为了一块仅与她有关的孤岛,身周投下的阴影远超过正常人类的大小,那些混沌的黑暗中,仿佛藏着数不清的巨大水母,此刻正向外伸展着自己长而危险的触须。
其中一只触须已然准确地卷住了那具寄藏着戏剧作家的傀儡躯体。
在被梦境力量所触及的瞬间,戏剧作家的思维便像忽然打了会盹一样,陷入了难以控制的中断。
这具傀儡就像是生锈的齿轮,运行的时候,总会遇见不正常的卡壳:“……你……找到了……理智与力量……”
祂并没能成功表达完自己的疑问。
在空中飘荡的触须,正不容拒绝地将戏剧作家一点点按回到画框里面,从手指开始,整具躯体一点点变成了被油彩涂抹出的线条,后者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动地向着一副肖像转化。
月桂树美术馆内放置的是造梦家的藏品,在今天之后,此地必然又会多出一副肖像。
无可抵抗。
无可挣脱。
戏剧作家可以在自己制作出的提线假身中不断转移,但每次非正常移动都会损失极大的力量,祂也正是依仗着自身的能力特点,才顺利进入了无尽城。
然而在触发了白天鹅区的警戒效果后,祂的移动能力便失效了。
最开始,戏剧作家并不敢流露出太强烈的存在感,等祂意识到,梦境之主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倒霉地被困死在肖像画走廊里面。
直到今天有个年轻人发现了离开的方法,才跟在对方后面,强行从副本中脱离。
祂并未格外注意那个年轻人,只当对方是一个有些机敏的浅资历能力者,使用座钟的时候,也完全没想着避开周围的人类。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正常的举动,一把将占据了优势的戏剧作家拖入到失败的深渊当中。
那个年轻人似乎笑了一下,温和的声音在戏剧作家耳边响起,带来了长针在清醒时刺进大脑的恐怖痛意:
“我也不讨厌剧情转折。”
界域型能力者在自己控制的区域中,天然有着巨大的优势,当这个界域能力者正好是造梦家的时候,巨大优势直接变成了不可战胜。
在梦境的领域当中,打不过造梦家才是正常情况,当然如果制造商正好在旁边的话,或许会闲闲地说上一句“换了别的地方也没法打得过”。
仅存的思绪被倦意拖得下沉,戏剧作家缓缓垂下了头。
祂看见自己手上多出了一本戏剧,上面写满了熟悉的字。
剧场内,轻柔的乐声响起,后台缤纷的演出服活泼地站了起来,鞋子们踢踢踏踏,到处走动,盔甲给自己装上长靴与佩剑,燕尾服正努力在自己正上方的空气中固定下假发,制作成蜻蜓翅膀的长裙发出嗡嗡的细响,在空中飘曳。
灯光映照在华服表面闪烁的亮片上,交织成一片醉人的灿烂星海。
在演员为表演忙碌的时候,观众们开始有序入场,大半个剧场的座位附近,都慢慢放下了一双又一双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鞋子跟手套,其中有些鞋子正左右对称地摆在地上,有些则一只在地下,一只浮在空中,仿佛穿着鞋子的人正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座位里头。
而那些手套们的状态,则比鞋子要活泼得多,它们或者十指交叉,或者安顺地躺在在椅子副手上,也有些会突然上抬,拨弄下空气中并不存在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