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家长会中回家后就开始一言不发,进退维谷,似乎陷入某种不可解脱的困境。那种困境令他异常的沉默,一直闷到次日清晨,终于在早饭时严肃地提起那个东西。
林月盈认真解释清楚,那是朋友搞怪时送的整蛊礼物,才令秦既明脸色稍霁。
整体而言,秦既明尚算得上一位开明的兄长。只是那时林月盈年龄的确太小,无论思想和其他都未成熟,并不适合早尝,二来性别有别,俩人又不是真正的兄妹。在这方面的教育这件事上,秦既明还是没能完整地为她上一课。
林月盈听得脚步声又渐渐远离了。
她在柔软的被子中轻轻舒了一口气,只琢磨着明天最好暂时避开秦既明。尚不知对方怎么样,林月盈已经开始细细思索自己这个暑假以来做的错事……每一件都能令秦既明拎着她的耳朵,严肃地为她上好几堂课。
林月盈近期心情不错,她还不想同兄长吵架,更不想和他怄气。
想到这里,她又拿起手机,噼里啪啦地给好朋友发消息,约她明天早上一起去吃之前想吃的粤式早茶店吃早茶,之后再去游泳,运动后再去按摩放松做SPA。
中午后再各自分开。
她知道秦既明中午约了宋一量,他那个性格,肯定不会在外面教训她。
有什么错,都要回家后再收拾。
「艺高人胆大肘子」:对了,这次开学谁送你啊,月月。
林月盈侧躺着,这个姿势会促使法令纹和泪沟产生,还有可能导致圆肩……不过,自从仰卧着被手机砸过一次鼻子后,林月盈就坚持侧卧玩手机了。
还是鼻子更重要。
即将要开学,如何返校是一个问题。
林月盈从不把衣服和被子放学校中,每次放假都全部打包带回家,开学后再打包送到宿舍。一来是学校容易受潮,二来是学校生态太好、老鼠和虫子过于丰富。往常开学,都是秦既明请宋一量或者保姆送她。
说来也凑巧,好几次开学前后和期末周,秦既明都在外出差,没有时间。
林月盈想了想,还没听秦既明提到这件事。
「月是故乡明」:不知道,看情况,现在说不好。
「艺高人胆大肘子」:要是这次你哥还没空,我就让我爸爸捎着你,反正咱俩学校也不算远
「月是故乡明」:好呀,又要麻烦叔叔了
「月是故乡明」:小珠珠你太好了!你简直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善良小菩萨!
「艺高人胆大肘子」:恭维的话先放一放
「艺高人胆大肘子」:真想感激我的话,就请我吃个饭
……
小珠珠原名是江宝珠,是林月盈发小,俩人在秦爷爷那边时就熟悉了,一直玩到大的朋友很多,林月盈和江宝珠脾气最相投。江宝珠不能随便出入境,前几天林月盈和其他朋友去英国玩了一大圈,回来时也给江宝珠带了不少特色小礼物。
刚好明天吃早茶时带给她。
解决完烦心事后,林月盈竖起耳朵听了很久,确定秦既明房间中没有任何动静后,才打开床边的小台灯,蹑手蹑脚下床,打开自己的衣柜,翻出一次性的生理期垫,经常弄脏床单的林月盈感慨万千,这种为生理期设计的一次性用品彻底解决了她打扫后的后顾之忧,着实是懒人福音。
平平整整地铺好后,林月盈将台灯调节到柔和不刺眼的温柔程度后,半闭眼睛,仍旧微微侧躺着,盖着柔软的被子,缓缓落入干净云朵。
今日份的睡前小故事已经跳入脑海,男主角是她虚构出的一位男性,有着好看的身体和肌肉线条,味道嗅起来十分干净,像清爽的木兰花,他有严肃的性格,和温热的一双手,会克制而用力地拥抱她。
林月盈沉沉浸入云朵,静等春风化雨。
一墙之隔的秦既明仍未休息。
他连衣服也未脱,半倚靠着林月盈墙头紧贴的另一半壁,微微皱眉,看着搜到的东西。
根据潦草的几张照片,秦既明已经基本能够确定,林月盈去的是一场成人秀。
或者说,是男性舞者展示自己身体的一场活动。
Dream Boys。
一场英国本土的猛男秀。
以尺度大,场地小,控制观众人数,高互动感而成名。
他去官网查阅了秀的演出时间,在林月盈去英国玩的那几天中,刚好在伦敦有一场。
秦既明庆幸该表演禁止在互动时录像和拍摄,否则,在看到更具备冲击性的画面后,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忍着等明天清晨再同林月盈谈一谈。
现在时间太晚了,她也已经休息,的确不适合再谈这种话题。
放下平板的时候,秦既明听到隔壁房间有开灯的声音。
她那个枕边台灯有些时间了,开关的声音很大,秦既明想要给她换掉,但林月盈喜欢那个台灯的独特造型,一直不肯换。
她追求时髦,也恋旧,喜欢一些奇特的东西。
秦既明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感觉气血有些上涌。
孩子大了,他能理解林月盈的好奇。
但是——
不行。
秦既明闭眼思索两分钟,仍旧打算现在起床,去聊一聊。
自从多年前那件事后,秦既明再没有在夜晚中进入她、或让她进入自己的卧室。他下床后,仔细扣好衬衫纽扣,一直扣到顶端,才整理一下衣角,推开门,打开廊灯,平缓地走向林月盈的卧室。
站在门口,秦既明一手拿着平板,另一只手举起,在屈起的手指关节即将触碰到门板的时刻。
隔着一扇木门,秦既明听到细微而压抑的声音。
如何形容它?如果给每一样东西严格划分组成成分,那么它的组成分子是胭脂盒中的雨后芙蓉、净瓷碗中的荔枝蜜和在云海边缘热烈跳跃的太阳。
他立住,不再前行。
寂静,廊灯有着温柔的光亮,林月盈的房门是她自己选的,浅胡桃木色,上面挂着一个桃木牌,写着「月亮宫」,画着一个正在休息的公主,倘若翻过后,会看到另一半是「太阳宫」,以及读书的公主;牌子下还挂着一张毛毡,毛毡上是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胸针和毛绒玩具,这些都是她在世界各地旅行搜刮来的可爱小玩具。
她的房间就像一个干净明亮的公主行宫。
秦既明疑心这是自己窃取到的一丝幻听。
但下一刻,他听到无法遏制的声音。
像漫无尽头的大海上的海妖塞壬,依靠礁石,用歌喉吸引月亮散落光辉,诱,惑海水竖起巨浪。
他是猝不及防被汹涌海潮吞没的水手。
第4章 界限
痉挛的脚趾在温暖手掌的包裹下慢慢恢复镇定。
林月盈花了五分钟才将抽筋的脚从酸痛中拯救,尚留有一丝余韵,耳侧那种恍若浪潮拍打浅滩礁石的耳鸣缓缓平息,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着意凝神听。
隔壁静悄悄,没有丝毫声音。
秦既明睡得应当很沉。
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放开手,不再揉自己那可怜的脚趾,又休息一阵,才快速地整理睡前的柔软的小床。
直到林月盈满意地重新坠入梦乡前,她都没有听到隔壁的动静。只在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沉闷的、属于秦既明的叹息。
林月盈相信那一定是幻听。
墙的隔音效果再差,也不至于连叹息声都原原本本地传送过来。
一定是她因对方那句问话而心虚导致的错觉而已。
纾解后的睡眠香甜,林月盈一夜好梦到清晨,早早轻手轻脚出门,没有惊醒尚在睡眠中的秦既明。
虾饺和肠粉端上桌,又点了烧卖、凤爪和白灼菜心,林月盈今日胃口不错,就连江宝珠也对她侧目:“昨晚上没吃饱?”
林月盈总不好讲自己昨晚做了什么,只说:“哪里,昨天和红红去打了网球,消耗量大。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还有点雾蒙蒙的头晕。”
江宝珠妈妈是广东人,高鼻梁大眼睛白皮肤,江宝珠都完美遗传到了。曾有选角导演向江宝珠抛出橄榄枝。但江宝珠长辈决意不会让她进娱乐圈,再加上对演戏毫无兴趣,她也委婉拒绝。
江宝珠目前在读建筑类专业,她不爱运动,和林月盈是不同的性格。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好友打网球时静静捧一本书,边读边等好友打完球后一起去吃饭。
江宝珠仔细看她:“我看你不止运动量过大,晨起头晕?可能是湿气太重,今晚我让家中莲姨煲汤送你。”
“不要不要不要,”林月盈连连摆手,“今晚我还想让秦既明炖老鸭汤呢,他做得可好喝了。”
江宝珠慢条斯理地夹菜心吃:“你情哥哥回家了?”
“是秦,”林月盈纠正,“不过我感觉他似乎不太高兴。”
江宝珠想了想:“你上次不是说他去上海出差吗?可能那边湿热,他湿气重,没关系,改天我让家中莲姨煲汤送过去。”
林月盈逗她:“中午我们还约了宋一量一块儿吃饭,听说宋一量近期湿气重,你要不要也煲汤送一送他啊?”
江宝珠放下筷子,优雅地用纸巾擦唇角,抬手,作势要打她,林月盈笑着,双手托腮:“等会儿中午一起吃饭嘛,我一个女孩子,害怕怕。”
江宝珠说:“你害怕什么?”
“……前几天秦既明不在家,我出去玩得太过火了嘛,”林月盈说,“你和我一块儿去,有你和宋一量在,秦既明肯定不会教育我。”
江宝珠不以为意:“你秦哥哥为了你,三十多了连女朋友也不找,哪里舍得教育你。”
“首先,秦既明还没有三十,严格来讲,离他三十岁生日还差一年零两个月单十二天,”林月盈纠正江宝珠,“其次,他不是为了我,只是醉心工作的工作狂。”
江宝珠提醒:“他当初拒绝我大伯和堂姐时,可不是用’醉心工作’这个理由。”
林月盈叹气,皱鼻子:“那是拿我当幌子呢,我亲爱的小珠珠。你都不知道,他小时候打我打得有多狠。”
林月盈讲得都是实情。
爷爷病故,林月盈刚到秦爷爷家中时,才六岁。
那时候秦既明已经开始读高中了,秦家父母关系不好,他也长住在大院里。总共三个卧室,秦爷爷一个,林月盈一个,秦既明一个。
那时候林月盈夜里害怕,人生地不熟,再加上卧室窗外是棵巨大的国槐树,风吹来,枝叶落在窗子上,鬼气森森的吓人,纵使是国槐,可学习写字,也是“木鬼”两个字。小时候的林月盈哪里懂什么唯物唯心,她只知道自己胆小畏惧,晚上不敢一个人睡,拖着被子瑟瑟发抖。
秦爷爷年纪大了,牙齿早就换了一副,戴假牙,嗓门也亮。小时候的林月盈,害怕他摘掉牙齿后瘪瘪的嘴巴和骂人时候的模样,思前想后,感觉隔壁房间的秦既明哥哥长得好看身上也香香。踌躇片刻,林月盈抹着泪花拖着小枕头爬上秦既明的床,蹭蹭蹭地钻进他被子里,眼泪糊了秦既明一身,抽抽噎噎地说要和哥哥一起睡。
秦既明那时候就有洁癖,差点跳起,高中生又逢青春期,脾气不好,立刻冷着脸拎着她,卷起被子丢回她房间。
后半夜,被风声吓醒的林月盈又在他床上长成一团,瑟瑟发抖,一碰就哭。
秦既明彻底没了主意,秦爷爷发下话,又同情她爷爷过世,不得已,才让林月盈继续这样挨着他睡。一睡,就是两年。
两年后,终于成功分了床,秦既明也念了大学,不再天天回家。
但在那两年里,纵使睡在一块儿,秦既明对林月盈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哥哥。他有洁癖,可不像保姆那样好说话,晚上一定要林月盈洗干净再往他床上爬,不许在卧室吃东西,不能在卧室喝有颜色饮料,不能……
种种不能,林月盈渐渐地也养成和他一致的习惯,不过性格可不像秦既明,她还是那样爱笑,外向。
林月盈天生反骨,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是最最不好管教的那个孩子。她七岁那年,忽然消失一下午,秦既明和秦爷爷找她快找疯了,担心她被对家绑架,又担心她被人拐走,甚至违背程序和原则调动了不少监控,到了傍晚才终于找到她,秦爷爷急得血压飙升,差点昏厥,躺在床上吊点滴吸氧,秦既明单独去见被警察送来的林月盈,压着火气问她去了哪里。
偏偏林月盈不讲,恼得秦既明在警局里打了她屁股一巴掌。小孩子也有自尊,哇地一声哭出声。
秦既明那时候刚读高二,性格尚有易怒的一面在,外加爷爷住院,一巴掌虽然收了劲儿,也是不知轻重,林月盈哭了好久,眼睛都肿成核桃。到了晚上,林月盈泪涟涟地去医院见秦爷爷,眼睛还是肿的——原来是秦爷爷生日快到了,她之前打碎了秦爷爷最爱的一个紫砂壶盖,这次偷偷跑出去,是到处找能搭配那个紫砂壶的盖子。
打碎紫砂壶是她和秦爷爷之间的秘密,因那壶是秦既明送给秦爷爷的,她不敢讲,害怕秦既明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