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北边的渔村,幼时家贫,没什么好东西,几乎一日三餐都是炖鱼。
即便逢年过节吃顿包子饺子,也都是各色水产。
白肉不顶饿,半大孩子饿得尤其快。
他做梦都想饱饱地吃一顿猪肉。
那该是什么滋味儿啊?
只是这么一想,口水都快流下来。
孙大人的童年充斥着腥气,偶尔随父亲进城卖货,也被人捏着鼻子嘲笑臭打鱼的。
他曾痛恨那股萦绕不去的海腥味,更痛恨仿佛永远都吃不到尽头的鱼!
他觉得羞耻。
当时他就想,若来日发达,此生必不再吃鱼!
哪怕有人丢到眼前,求着他,他也不吃!
后来父亲出远海摸了大珍珠,偷偷出去换了钱,果然发达了。
再后来,孙大人一家人搬到城里,过上了梦寐以求的远离渔村的生活,果然不再吃鱼。
曾经遥不可及的肥猪嫩鸭成了餐桌上的常客,哪怕不是逢年过节,大家也可以随便吃白面儿的肉蛋饺子包子了。
可也不知怎的,他反而又渐渐怀念起曾经的老味道。
但那个时候,饱经风霜的双亲早已驾鹤西去,再也没有人为他做炖得稀烂的煮鱼,熬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虾酱。
孙大人终于实现了自己儿时的誓言:
他的生活中不再充斥着鱼腥。
可偶尔午夜梦回,却并未感受到曾经幻想的快乐。
当时的孙大人笑自己矫情,可后来夫人一句话意外点醒了他。
“你这必然是想家了。”
孙大人恍然大悟。
哦,我果然是有点想家了。
想那个爹娘犹在的,破破烂烂的小家。
第89章 剁椒鱼头
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
接风宴成功奠定基础后, 后面三餐就好办了,几位钦差也和颜悦色的。
早饭由县衙的小厨房主办,熬几样稀粥,备几样花色饽饽, 再配着师家好味送来的各色酱菜、卤味, 就很丰盛了。
三位钦差大人用过早饭, 便会在苏北海等各部门官员的陪同下前往各处查看。
因田地多在乡下,中间有几日少不得下到地方村镇, 一时往返不得, 只好将就。
每逢此时,众人便分外思念在县衙用过的饭食。
一连六日, 苏北海亲自陪同钦差队伍跑遍五公县辖下诸多村镇, 亲眼看过了田亩方罢。
此时大部分麦子已经割完, 原本苏北海是想带着钦差们去粮仓的,谁承想他们竟极细致认真, 非要去到田间地头,找了当地农户细细问过:
多早晚种的?
当时种子多少钱?
多早晚收的?
今年新粮价值几何?税收如何?
今年下了几场雨, 浇过几次水,可还够用?
因之前曾有地方官员为求政绩, 谎报收成,临时去外头弄了麦茬插在地里, 冒充植株, 又以外头买来的陈粮填充粮仓充数,被陈大人识破。
因此再往后,他们问得格外细致。
多少粮食配多少麦茬, 虽略有出入, 但大致还是对得上的。
但凡有一处不妥, 必要细细追究。
苏北海见了,不禁冒出一阵冷汗,止不住地后怕起来。
他迫切地渴望升官,希望尽快做出点政绩来,故而最初听说钦差要来时,当时就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要不要造假?
今年多地大旱,粮食减产,朝廷必然为之烦忧。
若偏我五公县大获丰收,定然脱颖而出,待到那个时候,龙心大悦,加官进爵触手可及。
这个诱惑真的太大了。
但理智还是令苏北海悬崖勒马。
纸包不住火,陛下不是吃素的,既然派了钦差下来,说不得就要彻查。
撒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五公县大获丰收,凭什么?
天下雨了么?
麦穗长实了么?
麦秸秆对得上数么?
能保证下面所有的百姓都守住秘密么?能保证外县的人不知道真相吗?
环节太多,但凡期间有一点不妥,便要前功尽弃。
左右各州县都不好,实属天灾,谁也没法子的事。
若自己乖乖的,纵然没得出色政绩,至少不会踏错。
万一给人揪住把柄,那可是欺君大罪!
莫说升官发财,只怕届时九族都要跟着陪葬。
如今亲眼见了钦差查粮之细致苛刻,苏北海不禁暗道侥幸,越发不敢怠慢了。
但凡对方有问,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竟半句谎话和狡辩都没有。
陈大人见了,十分感慨,“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勤恳老实,何愁家国不兴!回头陛下知道了,必然欣慰。”
苏北海听罢,便知自己这关过了,顿觉心花怒放,面上却依旧是老实本分的模样,连道不敢。
“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本分而已,大人实在谬赞了!”
陈大人越发满意。
苏北海陪同钦差四处查粮,县衙诸多事务便暂时由县丞孙良才代管,接连数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等苏北海等人终于回来,见为首的陈大人等俱都神色从容,孙良才就知道应该是进行得很顺利,跟着松了口气。
转眼就是九天过去,明日歇息一天,后日陈大人他们便要启程,行程很紧凑。
好不容易公务完结,苏北海也去了心事,便使出浑身解数张罗宴席。
前几天正事未了,大家都绷着一根弦,便是吃肉也不香,如今总算能松快松快。
各色佳肴自不必说,唯独席间一道剁椒鱼头最勾人。
胖头鱼的好大鱼头上铺满辅料,细碎的剁椒给足了量,先腌制入味,后上锅汽蒸,并不费多少柴火。
掐着点端出来,鱼肉雪白细嫩,入口即化;底部蓄满汤汁,香辣可口。
夹着鱼肉往汤里略略一蘸,好似一道火线在口腔内炸开,逼出细密的汗珠,说不出的痛快!
人就是这样,天冷了要吃辣,驱寒,天热了也要吃辣,排湿!
饭厅内摆了足量的冰山,清凉宜人,诸位大人纷纷举箸,竟偏好辣菜,一个个吃得汗流浃背。
再趁热喝一口一鱼两吃熬出来的雪白鱼汤,醇厚香浓,微烫,嘴里便好似着了火,又刺又木!
若是不怕死的,说不得要吃一两杯酒,清澈的酒水顺着喉管往下,犹如牵了一根火线,将五脏六腑都烧着了!
最令人期待的还是饭后甜点,便是师家好味送来的雪糕。
师雁行特意将雪糕修成小山的模样,底部冷气缭绕,颇有几分山雾弥漫的缥缈之感。
红酒、抹茶备受青睐,还有原味的,可以自己浇上喜欢的果酱,自由发挥,这三款是下得最快的。
众人先去各自更衣,又以冷水漱口,到底不能解辣,唇舌仍是刺刺的微痛。
此时来一两口雪糕,当真像极了含一口冬日冰雪,“噗嗤”一下,便将席间放的火都给浇灭了。
冰火两重天,人间极乐不过如此!
孙大人喜欢将奶香蛋筒片掰碎了混到雪糕中去,一口下去,两种口味,润的更润,脆的更脆,很是喜人。
而陈大人尤其对红酒口味的赞不绝口,笑道:“果然处处藏龙卧虎,再没想到苏大人此处还有这等人才。”
这么吃着,葡萄美酒的清香被彻底激发,也能在唇齿间停留更久,方便细细品味。
还有那香橼也不错,倒叫他思念起家乡风味了。
而是觉得那东西甚酸,当不得果子,入不得菜,不过做些调味罢了。
不曾想做成冰点,因其酸味尖锐、馥郁清香,竟口感极佳。
当即赋诗一首,说些什么“玉盏雪峰”“琼脂乱碎”的,苏北海等人纷纷喝彩。
几位大人吃得高兴,略赞了两句厨子奇思妙想,到底身份云泥之别,却没有叫来细看的打算。
不知怎的,陈大人又说起裴远山。
“听说远山兄也在此地县学屈就?”
苏北海点头,“正是,莫非陈大人与裴先生相识?”
以“兄”称之,想必不是仇敌。
那就好了,自己之前还去探望过裴远山呢,吃不了亏!
陈大人摆摆手,“不过点头之交,只钦佩他才华,故而随口一问。”
“可惜了,”顿了顿又道:“我等不便会面,有劳苏大人帮忙照看。”
他确实与裴远山不熟。
但若说不认识,那是假的。
他和朝中许多人一样,对裴远山的感官颇为复杂,既羡慕他的才华,又嫉妒他这种放荡不羁的性情。
就是那种你求而不得的,偏有人弃之如敝履,真的令人很难不气。
气自己没有,气他不珍惜。
恃才傲物!
有恃无恐!
但气愤和嫉妒之余,又让人微妙地快意:
到底是人无完人,任凭他再才高八斗,终究不会为官之道,短短几年都被贬了两回了!
苏北海揣度陈大人的意思,小心试探,“莫非朝廷有意要裴先生回去了?”
陈大人立刻否定,正色道:“本官可没这样讲,圣意惶惶,岂是你我能够妄自揣测的?”
苏北海忙低头说是。
然后又听陈大人叹息道:“可这人嘛,别的不怕,就怕没有才气……”
他没有再说下去,苏北海却觉得自己懂了。
什么意思?
人怕没有才气,这是自然的。
但若那个人有才呢?
哪怕他不在京师,少不得有人频频追忆,这一追忆,保不齐哪天陛下就想起来了。
听说他的大弟子还在翰林院……
思虑已毕,苏北海亲自向陈大人敬了一杯酒,“多谢大人提点。”
陈大人摆摆手,“本官不过闲话,何曾有什么提点,恐是苏大人听岔了。”
说归说,到底没拒绝。
这边你来我往,只在下头陪坐的孙良才一边吃,一边暗暗心惊,想的却是另一码事。
从最初的接风宴他就感觉到了莫名的熟悉,只是那些菜都没见过,倒不好下断论。
可看了后面陆续出现的卤肉、酸菜鱼等,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那姓师的小掌柜,竟入了县令大人的眼了!
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说起来,最近师家好味虽还像以前那样天天去孙家送菜,但师雁行本人确实很长时间没出现过了。
偶尔母亲问起,来送菜的人只说她忙。
这倒也说得通,因为城内外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家的生意多好,掌柜的怎么可能天天有空跑出来呢?
有时母亲想了,特意托人找她来说话,师雁行倒也会出现,仍像以前那样笑吟吟的。
之前孙良才没怎么在意,甚至觉得她不出现反倒好些,可如今看来,只怕那时就在谋划了吧?
思及此处,孙良才的心情突然微妙了起来。
这是……攀上高枝了吗?
他马上被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逗乐了,但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有点酸溜溜的。
这岂不就是从侧面说明对方觉得自己用处不大?
虽然是事实,但……真正面对的那一刻仍是止不住百味杂陈。
晚间孙良才回家,秦夫人和婆婆早已用过饭,正在房中卸妆。
“今儿倒是比前几日还晚些,”见他回来,秦夫人忙起身叫丫头备水,“吃酒了?”
孙良才嗯了声,脱去外袍,弯腰洗了一回,又把用凉水泡透的湿手巾盖在脸上,用力吐了口气。
“忙完了,把那几尊大佛送走就成了!”
秦夫人也跟着念佛。
见他情绪不错,秦夫人又道:“对了,前几日老家来人了,陪婆婆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他老人家兴致颇高。因说起几个远房侄儿,婆婆还想给人保媒呢。”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爱做这种保媒拉线的活,也不图什么回报,只是觉得欢喜。
孙良才也不意外,只隔着手巾含糊不清问道:“给谁保?”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早年他未发迹时也没这么多亲戚登门,如今远亲近邻都走动开,他反倒不稀罕了。
若非老太太念旧情,孙良才巴不得一辈子不往来。
反正也没几个大出息的。
秦夫人帮他把外袍挂起来,一边整理一边说:“有个叫红哥儿的,是什么三表舅家的二小子,我也记不大清了,只说如今进了学,书读得不错,只是乡间没个正经先生,特意求了来,想在县城住下……”
孙良才闻言皱眉,“他爱住就住,这个我也管不着,巴巴的拿这些琐事烦母亲做什么?少不得她老人家又要心软,跟着多管些闲事。”
这哪里是进学来了?分明是冲着自己的。
五公县距离他老家好几百里呢,若想要县试,再巴巴儿赶回原籍去,还不够费事的!
秦夫人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老爷也不是不知道,母亲年纪大了,早先与她同龄的亲戚们也都先后去了,如今越发念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