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头问旁边的汉子,“赵叔,就没个地方热一热?”
这又冷又硬的,掰开的茬口都豁嘴,怎能咽得下去?
昨儿他将就着吃了一天,下半晌胃里都刺刺拉拉不舒坦。
赵叔瞅了他一眼,随便找了个有日头的屋檐下坐着。
“狗子,你小子就是给惯坏了,出来做活的哪儿那么些讲究,还热汤热饭的伺候着?吃吧,多吃几回就习惯了。”
说完,捏住炊饼的手指微微发力,被晒得黝黑发亮的胳膊上肌肉隆起,就这么撕下一块面饼来。
他故作轻松地丢入口中,也不着急往下咽,先用唾沫慢慢泡湿了,这才使劲咀嚼几下,抻着脖子咽了下去。
旁边一个相熟的汉子也这么吃,吃了几口就捂住胃部,低声呻吟起来。
狗子吓了一跳,“张叔,您哪疼啊?”
赵叔扫了一眼就道:“胃疼呗!”
做他们这行比一般打零工挣得多,但吃的就是年轻时候的力气饭,脱粒、装袋、卸货、送货,拿人当畜牲使唤。
偏又不得好好吃饭,风口里冷水硬干粮,几年下来,谁没个老胃病?
张叔自己捂着胃缓了会儿,再抬头时,额头上都沁了层薄汗,嘴唇也泛白。
他朝狗子摆摆手,又对着老赵自嘲一笑,“老娘还说让我吃些软和的,前儿我一咬牙还真就下馆子去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好家伙,一顿饭吃了我二十八个大钱,一天白干!都够买几斤肉了!我娘心疼的直嘬牙花子。”
众人一阵哄笑,才要说话,就听街角一阵清脆的女声传来:
“大碗菜,大碗菜,热腾腾软乎乎的大碗菜!”
“连汤带水的大碗菜,三样里任挑两样,冒尖的大海碗只要四文钱!只要四文钱!”
“四文钱,四文钱,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啥菜?
大碗菜?
才四文钱?!
热腾腾,软乎乎!
连汤带水……
累了半天了,趁热吃上这么一碗,得多舒坦啊!
冷风吹在伙计们的脸上,一群人脑子里不断徘徊着这几个极富诱惑力的字眼,再低头一看手里硬邦邦的炊饼,越发觉得难以下咽。
“走过路过别错过……”
狗子刚念出这几个字就觉得不对劲。
咦,我为什么跟着念起来了?!
也太顺口了吧?
“这又是哪里的新花样?”老胃病犯了的老张是头一个被引诱的。
他捏着那块戳人的干炊饼站起来,一边探头探脑,一边喃喃道:“听着怪好的,要不就先去看看……”
嗯,我就是过去看看,又不是一定要买。
这么想着,两条腿就自己动起来。
他循着声音走了一段,发现原本卖炊饼的大娘旁边多了一辆江州车。
车子上面绑着三个大木桶,木桶盖敞开了一条缝,油汪汪肉乎乎的香气正源源不断地从桶里飘出来。
车子边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满脸笑意脆生生吆喝着,见他过来,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便看过来。
“累了一上午了,快来吃点热饭吧!只要四文钱。”
这样亲切的话,简直就跟到家了似的。
她旁边还有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人,身量窈窕,还怪好看的。
老张忍不住看了眼,然后就不敢再看了。
“啊,我,我吃完了,就是看看,看看……”
老张心道,可不能说没吃饭,不然就中计了。
师雁行看着他手里捏的那半块饼子,没戳破,反而越发热情。
“是呢,今儿我们第一天开张,大家都不熟,正该过来看看。不如您上前细瞧瞧,若中意呢,过几日再来照顾我们的生意也是一样的。若不钟意,扭头就走!”
她生得俊秀,口齿又清脆,这么呱唧呱唧说起来,叫人无法拒绝。
等老张回过神,愕然发现自己竟已站在了大桶边。
不对,我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两条腿有自己的主意!
不过,来都来了,要不,就看看?
已经被饭馆坑过一次的老张故意板着脸,眼睛却忍不住往桶里看去。
“这个是肉片溜白菜,那个是猪油萝卜炖粉条,还有一个是丝瓜炒蛋,您随便挑两样,就往这大海碗里使劲装,只要掉不出来就成。”
师雁行举起手中的碗示意。
那碗可真大,比她脑袋都大出一圈去,但又是浅口,其实容量远没有看上去这么唬人。
但讲究实惠的顾客往往就吃这一套。
猪肉!
猪油!
老张听得暗暗心惊,这可是荤菜呀,竟然只要四个钱儿?
就见最外面一个桶里果然是热气腾腾的炒白菜,里面肉眼可见许多卷曲肥美的猪肉片,当真一点不掺假。
他只站在旁边瞅了一眼,就觉得那浓烈的油香混着热气,直往他脸上扑。
隔壁桶里是萝卜炖粉条,比头一个汤多,看不见肉片,但是汤汁表面确实浮动了许多油花,说明人家没撒谎,菜里确实搁荤油了。
旁边的丝瓜里虽然没有肉,但是有蛋啊!
嫩绿的丝瓜切成滚刀块,白的瓤,绿的皮,嫩生生翠油油,中间夹杂着许多嫩黄的鸡蛋沫,光看着就觉得美。
要了命了!
老张忍不住狠狠吞了口唾沫。
看了这些菜之后,谁还吞得下干面饼子呀!
要不……可我自己带了干粮啊。
“鱼阵,好不好啊?”
老张正犹豫着要不要买,就听那姑娘突然问了句。
鱼阵?
谁?
他四下一看,发现刚才只注意桶里的菜了,竟没看到板车边缘还站着一个半截高的奶娃娃。
小姑娘抱着刚才他看过的那种大碗,笨拙地挥舞着勺子,吃得头也不抬。
听见那姑娘叫了,那小屁孩儿才百忙之中仰起脸来,半边腮上还贴着一块萝卜,油乎乎的小嘴里吧嗒吧嗒嚼着。
她用力点头,“好次。”
孩子不会骗人,哪怕她不回答呢,光看这副小猪仔拱食的样儿,就知道有多好吃了。
“来一份!”老张最后的防备瞬间崩塌,果断道,“就要那个猪肉炒白菜和丝瓜炒蛋!”
“好嘞!”师雁行笑得两只眼睛都眯起来,朝后使了个眼神,江茴就来装菜了。
老张怕被说轻薄孟浪,不敢看人家的脸,就低头看菜,发现这家人的衣裳虽然旧,可都浆洗得干干净净,手上半点污渍也无,指甲缝里都是白白的。
那桶子和外面包的棉套子也十分光洁,叫人看了就舒坦。
老张原本还怕这家说话不算数,给菜不够,结果就看那娘子玩命似的往碗里塞,眨眼功夫就冒了尖,哗啦啦直往下掉,山崩一般。
“够了够了。”
老张忍不住道。
万一掉地上多浪费呀,要不炫我嘴里算了!
大海碗到了手里,沉甸甸的一坨,压得手腕子直往下坠,怕不能有二斤重。
还有些烫手呢!
感受着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热量,老张美得嘴巴子都歪了。
看看,这才四文钱!
猪肉边缘微微带点焦黄,肥肉的部分透亮,谁切的肉?刀工怪好的。
也不用找地儿,老张就这么站着,狠狠扒了一口。
先吃的是猪肉片炒白菜,一入口他就惊了。
嘶,不对,咋这么香?!
白菜帮又脆又甜,白菜叶又软又嫩,混着猪肉的香和浓……这他娘的过年了呀!
还有那丝瓜炒蛋。
丝瓜本身绵软微弹,因为切的是滚刀块,又有相当的厚度,大口咬下去特别过瘾。
鸡蛋也不知怎么炒的,是老张从没吃过的滑嫩,合着丝瓜特有的清香,说不出来的对味儿!
那边老赵等人久等老张不回,觉得有蹊跷,便纷纷寻来,结果老远就见这厮埋头狂吃。
“狗日的,你他娘的自己在这里吃上了!”
老张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嘿嘿一笑,用干粮一抹嘴,结果划出一道血口子。
众人:“……”
旁边噗嗤一声笑,就见方才吆喝的那年轻姑娘指着隔壁炊饼摊子说:“挣钱要紧,可身子骨更要紧,叔叔伯伯们忙了大半日,有了这好菜,何不配上个热腾腾宣乎乎的软炊饼?”
众人一怔,视线不自觉跟着她的手一起动,最终定格在那几笼还冒着热气的炊饼上。
是啊,这好菜配硬饼子,可不糟蹋了……
卖炊饼的刘大娘没想到师雁行竟会主动帮自己揽生意,不由得又惊又喜,忙擦着手站起来。
“都是今年的新粮,喷香!只要一文钱一个,和这小娘子家的热菜最是相宜。”
师雁行闻言,与江茴对视一笑。
这不就成了?
最后,追着老张来的几个伙计几乎都来了大碗菜,更有相当一部分舍弃了硬干粮,花一文两文买了热炊饼。
对餐饮行业来说,最好的招牌和宣传就是大快朵颐的食客们。
方才大碗菜许久不开张,可这会儿六七个壮汉站在这里吃得稀里呼噜,哪怕不饿的人都能给带出三分食欲来,更何况正是饭点?
原本还怕卖不完,结果还不到一个时辰,那三只桶子竟都空了。
若非中间师雁行见事不好,提前舀出来一大碗,她和江茴都要饿肚子。
“这滋味真不错,还实惠,你们明儿还来不来?”老张用炊饼把那碗底擦了一遍又一遍,干净得像洗过一样,最后才恋恋不舍的还回去。
他不光吃了一份大碗菜,还花两文钱买了两个热炊饼,连菜带饭吃得舒舒服服,全身暖洋洋,别提多受用。
这么好的一顿饭,加起来才六文钱!
相较之下,同样的价格,东家给的真是猪都不吃!
师雁行笑着点头,“来,怎么不来?再过几天,菜还会变花样呢。”
今天原本只是试水,她只准备了二十来份,觉得就算卖不完,剩下几份自家也就吃掉了,没想到销路竟然很不错。
有几个伙计闻着味儿过来,结果只看到了空桶子,十分不甘心。
一份四文钱,一共卖了二十份,余者自吃,就是八十文。
这成本才多少?
海碗一共二十文,一斤半肥半瘦的猪肉十四文,油有猪肉菜炒出来的猪油,素油虽加了点,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丝瓜炒蛋里的蛋看着不少,其实统共才放了四个。
再就是一点点盐……
其余的家当都是现成的,无需成本。
也就是说,哪怕一口气扣掉所有本钱,光头一天就净赚差不多四十文!
第7章 猪油萝卜熬粉条
赚了钱之后,江茴整个人都很亢奋,回去的路上步子都有些虚浮,脸上也带了光。
师雁行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笑,让她充分享受胜利的喜悦。
鱼阵也被这气氛感染,看着比前几日开朗多了,路上竟也会撒开妈妈和姐姐的手在前面追着蝴蝶蹦哒几下,蹲在路边欣赏草丛中嫩生生的野花。
“福蝶!”
“介~介!花!”小姑娘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指着那花。
师雁行笑道:“这么喜欢花呀?”
鱼阵揣着手手点头。
“那咱们摘两朵回家好不好?”师雁行说。
没想到小朋友没有同意。
她扬起小脸儿,非常认真地说:“会痛哇。”
说着,就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好像自己也跟着痛起来。
江茴也走过来,跟着一起蹲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柔嫩的花瓣。
“对,花摘下来几天就死掉了,若真的喜欢,怎会如此?”
师雁行本能觉得这话里有话,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发现江茴眼神飘忽,显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但绝不会只是在说花。
跟她的过往有关吗?
鱼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忽然问:“死掉,就是像爹爹那样?”
师雁行和江茴都愣了。
这几乎是她会说话以来讲过最长的句子。
江茴怜爱地将小女儿抱起来,轻轻亲了亲她的脸蛋,眼底迅速沁满悲伤。
她不仅没有了丈夫,还失去了一个女儿……
鱼阵感受到母亲的悲伤,懵懵懂懂的用小手环住她的脖子。
师雁行在旁边看着,没说话。
此情此景,她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好在江茴很快就调整过来,兴奋了大半天的鱼阵也睡了过去,两人继续往回走。
“抱歉。”江茴忽然道。
大好的日子,她却忽然说这些。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师雁行道,“你不必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