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阵不好意思拿,可眼睛不听使唤,就跟长在上面了似的。
多漂亮呀,那漆面多么平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好喜欢,可是没有什么能回赠的。
娘说了,不好凭白要人东西的。
有寿毕竟是长在郑家的小少爷,头回送东西送不出去,还有点着急。
小伙子又往鱼阵手里塞了把,越发显得慷慨了,“你是妹妹嘛!”
鱼阵眨了眨眼,缩着手看有福,“那是妹妹。”
意思是那才是你妹妹。
有寿:“……”
他急得直挠头,突然灵光一闪,“那你喊我声哥不就成了?”
有福正喊乳母把自己的小木马拖过来,闻言大喜,“哥,那要是鱼仔是你妹妹,她不也就是我妹妹?”
鱼阵小小声说:“是鱼阵!”
才不是鱼仔。
有寿点头,“嗯呐!”
有福越发高兴,苹果脸儿上都放了光。
“那妹妹是我妹妹,姐姐不也就是我姐姐?”
有寿和鱼阵被她绕得有点懵。
啥姐姐妹妹的?
然而有福已经自己理顺了,并且越想越觉得行。
小姑娘炮弹似的冲到门口,冲里面正低头商议事儿的师雁行和江茴动情地喊了一声,“姐姐!”
师雁行:“……”
这怎么个情况?
弄明白原委之后,江茴笑得不行。
真是小孩子啊,这般直白可爱。
师雁行也有点啼笑皆非,看着满脸都写着“我们就是异父异母亲姊妹”的有福,不知该说什么好。
鱼阵罕见地紧张起来,死死拉着师雁行的手指头,奶腔都果断了,“介介!”
这是我姐!
师雁行噗嗤笑出声,摸摸她脑瓜上的两个小辫子,又顺着她不受控制的视线,看到了有寿手里抓着的陀螺。
“喜欢?”师雁行低声问。
鱼阵小脸红红,点了点头,又很不好意思地摇头,“不要……”
有寿大声道:“姐,我想给妹妹玩,你让她拿着嘛!”
师雁行:“……”
你这声姐喊得也挺干脆。
有寿觉得没毛病。
他头回觉得自己的笨蛋妹妹脑瓜子这么灵光。
家中长辈不都说么,出去了嘴要甜,年轻姑娘喊姐姐,年纪大的喊姨姨,准没错儿!
江茴笑道:“这陀螺这样精巧,小少爷自己留着玩吧。”
有寿有点一根筋,说白了就是轴,若说一开始真有点不舍得,到了这会儿,所有人都不要,他就非得送出去不可。
小伙子一只手抓着陀螺递出去,另一只手学自家祖父的样儿叉腰,扬起圆嘟嘟的下巴,努力克制着眼睛不往陀螺上瞅,很是气派地说:
“我是男子汉了嘛!早就不玩这个了!”
师雁行和江茴都笑得不行。
好么,六岁的男子汉。
小朋友嘛,交换礼物也是常事,况且一个非要送,一个又喜欢,若执意不收,反倒弄僵了。
师雁行想了一回,蹲下来,跟鱼阵平视。
“告诉姐姐,喜欢陀螺吗?”
鱼阵抿了抿嘴,又看了那五彩斑斓的陀螺一眼,点了点头。
“对,喜欢就是喜欢,要诚实地告诉姐姐。”师雁行趁机给小姑娘增强自信心,鼓励她勇于表达,又说,“人家把喜欢的东西送给你,那你是不是要回赠点什么?”
鱼阵皱巴着脸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摸上荷包,满面肉痛。
她只有这个宝贝。
可是,可是是姐姐做的!
不舍得!
师雁行笑笑,“如果想交换,回去姐姐给你做个更好的。如果不想,就不换。”
交朋友换礼物是很重要,但小孩子本身的意愿更重要,她不想强迫。
鱼阵即将面临迄今为止人生中最艰难的取舍。
小姑娘憋了半天,终究下定决心,小手伸进荷包里,从里面捧出来一只漂亮的鸡毛毽,怜爱地摸着上面鲜艳的尾羽。
“这,这是介介给鱼阵……我们一起玩。”
三个小的玩得热火朝天,后头一群丫头婆子跟着,倒不必担心出什么事,师雁行和江茴便将精力重新投入晚宴的准备上。
晚宴大约傍晚六点就开始了,差不多午饭结束后不多久,大厨房就热闹起来。
一群人都拿眼睛偷觑正中央扎围裙的大师傅,时不时交换个眼神,气氛诡异。
郑家的供奉赵大厨一早就听说昨儿有个小姑娘来试菜,还是家主亲自带过来的,心里难免不服气。
今儿一大早过来,见厨房众人眼神都不对了,有几个还窃窃私语,活像自己过了今天没明日似的。
这会儿见师雁行和江茴进来,一个小,一个弱,越发不忿。
瞧着跟打秋风的穷亲戚似的,怎么就能做正菜了?
他心里不大能揣得住事儿,自然而然的,面上就带出些来。
到底是抢了人家的“生意”,江茴担心那赵大厨对师雁行不利,进来时特意挡在她前面。
师雁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倒也不必这样如临大敌。”
江茴又看了眼赵大厨一眼,“万一……”
瞧瞧那胳膊,都快赶得上她们大腿粗了。
万一遇到小心眼儿的,别说动手了,就是随手推一把,也够她们受的。
师雁行道:“应该不会。”
能在郑家做这么多年,且不论赵大厨厨艺如何,眼力见肯定能过得去,晓得利害得失。
若今天的宴席上真出了什么篓子,郑家会怎样他们不知道,但赵大厨自己一定没有好下场。
果然,那赵大厨虽不待见她们,自始至终却也没刁难。
中间师雁行需要什么材料时,说一声,马上就有人送过来。
两边泾渭分明,互不干扰,中间一番忙活自不必说。倒是后头做土豆粉和酸菜蛋饺时,因气味突出,赵大厨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多看了两眼。
师雁行觉察到他的视线,也没遮掩:反正诀窍是看不破的,反而还大大方方冲他笑了笑。
赵大厨一怔,有点不自在,忙扭过脸去忙活自己的了。
前头吃席,后厨却也不敢即刻就散了,就是怕前头再叫。
早有管事的单独设了两桌,分别请赵大厨、师雁行等几位今天的功臣享用。
赵大厨今天没给人找不痛快,师雁行也承情。
不然以他在郑家的地位,就算不刁难,但凡流露出来一丝一点,也够让师雁行喝一壶。
设身处地的想,若师雁行自己在东家家里做了这许多年,突然有一天,外头来了个毛头小子跟自己打擂台,她也高兴不起来。
思及此处,师雁行倒了杯茶,来到赵大厨跟前。
“都是大官人错爱,才叫我今天有幸来这里走一遭,明儿就去了,也算见识一回……今天有赖您照顾,就以茶代酒,我先干为敬。”
正经散席之前,厨子们是不能沾酒的,怕拿不稳刀。
赵大厨心里本存着口气,可此时见她说得这样诚恳,话里话外都没有跟自己抢营生的意思,也觉得跟个小丫头置气没意思。
他也擎起茶杯,“都是给东家效力,没有照顾不照顾的话。”
说罢,也干了。
旁边江茴跟着松了口气,又有点替师雁行委屈。
分明是主家主动邀请她们来做菜,这会儿却要师雁行低头……
师雁行看出江茴的想法,心头一暖,桌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没事。”
委屈吗?倒也不至于。
前世她自己摸爬滚打,比这个惨烈十倍的事多着呢。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以后她注定绕不开五公县,郑家固然要交好,但毕竟不是这一行里的人。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真遇到事儿了,可能远不如赵大厨这个老油子来的好使。
两位掌勺主动破冰,下头的人才敢放开了说笑,一时气氛融洽。
个别本想等着看赵大厨热闹的人一瞧,这位师姑娘竟只来今儿一天,这么说,赵大厨还倒不了?
有几个心里就打了个咯噔,后悔早起没给赵大厨好脸色,犹豫再三,又端着杯子上来说奉承话。
赵大厨冷哼一声,也不搭理。
跟红顶白,落井下石,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只他们忒急,嘴脸也忒难看了些!
白活这把年纪,为人处世还不如个丫头片子。
他且瞧不上呢!
两厢一对比,赵大厨忽然就觉得师雁行也不那么不顺眼了。
既然接了人家的台阶下,他也不拧着,问师雁行,“你师父是谁?”
那什么腐竹的,着实没见过。
倒是酸菜,似乎曾从东北的几个老伙计那儿听到过。
瞧这丫头的刀工手法,规整有序,简直比自己这操刀几十年的老手还干练,绝不是没有师承的。
师雁行心道,这可叫我怎么说呢?
“本是家传的一点皮毛,后来……如今还是自己瞎琢磨。”
赵大厨微怔,也不知脑补了些什么,竟有些唏嘘,点点头,没做声。
罢了,他也不是那等真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夯货,若真是祖师爷赏饭吃,何苦大半辈子都闯不出县城去?
东家如今还用他,大半是念旧情,他得明白。
就算没有这个小丫头,大约也会有旁人……
想到这里,赵大厨忍不住又瞟了师雁行一眼,尤其是还带着奶膘的脸,仍觉得有些荒谬。
谁能想到,自己活了半辈子了,竟会被个小丫头压制住。
以前他总听人说,有的人天生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他还乐颠颠想着,可能自己就是吧。
可如今看来,是个屁!
他是求饭吃。
什么时候老天爷高兴了,甩脸子丢一碗饭,保证这辈子饿不死。
可这丫头呢?
那是老天爷捧着饭碗,追在后面喊,“来,吃一口,再吃一口……”
思及此处,赵大厨满腹心酸地灌了一杯茶,酸溜溜地想,她肯定可撑了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后面众人心思各异,前头宴席却气氛正酣。
四位贵客来之前就早听闻郑义的大名,说老实话,对这顿饭也实在没报太大希望。
区区一座小县城罢了,能有什么好东西?
落座之后,打眼一看,倒还凑合,只那什么卤肉,实在有些滋味,忍不住多用几块。
乳鸽也还不错,酱汁浓厚,色泽红艳,肥嫩嫩几只切开来,截面内立刻渗出透亮的油脂。一口下去,肉质肥厚,香气浓郁,下酒吃正好。
奈何后头用的荤腥多了,难免腻味,不曾想那两个凉菜都颇清新。
便是趁热来一碗雪白的鱼头豆腐汤,嘬一口软嫩细化的豆腐,满口香甜,又夹鱼脸颊子肉吃。
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热菜炖汤里的豆腐,不趁热怎能吃出十二分美味?
略吹一吹,待表层热气散尽,便要急不可耐地放入口中,牙齿微微用力,破开表皮,露出内部仍滚烫的心来。
鱼汤中加了胡椒碎,乍一尝,无甚特别滋味,可伴着热汤热豆腐下肚,一股含蓄又磅礴的热量便慢慢游走全身,将这时节晚间的寒意化作层层薄汗逼退了似的。
“嘶~呼呼~”
更有一个酸菜蛋饺最妙,大约是蔬菜拧出汁子来和面,碧莹莹面皮似清风一缕,瞬间冲淡了满桌油腻。
底下是圆溜溜一个蛋皮,间或撒着黑芝麻和脆嫩葱花,色彩艳丽可爱。
筷子插下去,蛋皮底部一点面糊结成的锅巴状膜“咔嚓嚓”碎裂,颇有几分趣味。
相较水饺,蒸饺更利落精致,黄的蛋底、翠的面皮落在红色箸头上,娇嫩嫩一点、脆生生一汪,像极了盛夏草地上怒放的小花,生机勃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腹中越发空空起来,这点面食尤为可贵。
一口下去,“卟唧”,竟在唇齿间溅出热辣辣一汪汁水,非荤非素,好酸爽滋味!
“这个有趣!”
一个穿月白长袍的客人顿觉口中津液四溢,三口两口咽下去,指着那盘蛋饺笑道。
今儿这顿已吃了不少肉,可说也奇怪,这蛋饺里的肉,竟好似比别处清新许多,叫人吃了还想。
见他这般说,众人纷纷举箸,不多时,一大盘蛋饺竟被分食干净。
蛋饺用完,各人面前又多了个厚陶盅子,瞧着粗笨笨的,可混在这一堆精致器皿中,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意思。
才一开盖子,混着酸辣的薄薄刺激性香味就挤了出来,小钩子似的,往众人鼻腔里蹭了下。
“这叫水晶粉儿。”上菜的小厮介绍道,“专给诸位贵客润肠解腻用的。”
水晶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