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兵相牲口的本事是出了名的好,早年曾有县上好大一家车马行来邀请他,但黄兵琢磨了几天,只道在这里待惯了。
其实是没敢答应。
对方非但没气恼,还夸他重情重义,临走前又说只要想,随时可以去城里找他。
黄兵被妻子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腾出右手来,捻了她背后垂下的一缕长发,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原本还在踟蹰,可如今看一个黄毛小丫头都那么有干劲,天不怕地不怕的,突然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越活越倒退……”
或者正是因为他一把年纪,有家有室有儿有女,才不敢轻易变动。
黄妻三下两下梳完头,爬到炕上去,挨着他躺下,饶有兴致的问:“你说的可是这几日频频提及的卖大碗菜的小姑娘?”
黄兵嗯了声,把前几日买牲口以及今天郑平安邀请她们娘们几个去家里做菜掌勺的事儿说了。
黄妻听罢,十分感慨,“可真了不得!”
才十来岁就有这样的本事和胆量,以后长大了还不得成精啊?
“当年我想着,如今咱们的日子也不算难过,这边车马行上下又都器重我,可若去了县城呢?那边地界大,想必能人也多,若真去了那边,还能有我说话的地儿吗?”黄兵缓缓道。
纵然有,恐怕也做不到像在镇上这般说一不二。
黄兵记得自己年轻时也曾想过要出人头地,去大省府,见大世面。
那时的自己野心勃勃,像一头小牛犊子,憋着一股劲到处乱撞。
可大约是镇上的太平日子过久了,周围的人吹捧久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份雄心壮志就渐渐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
小牛犊被上了鼻环,怯懦了。
所以当年轻时求而不得的机会突然降临,黄兵第一时间感受到的竟然不是激动,而且……恐惧和茫然。
对,就是恐惧,就是茫然。
他实在已经安分太久了,不敢,甚至不想面对可能存在的落差和丁点儿风险。
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黄妻认认真真听他说完,忽然笑了。
“你知道当年我最看重你什么吗?”
黄兵疑惑道:“什么?”
“身上那股劲儿,”她认真道,“那种天塌下来也不怕,埋头往前的劲儿。”
黄兵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
“所以想干什么就去试试吧,”妻子笑道,“反正只要人活着,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有真本事的人,去哪儿都能出人头地。
师雁行并不知道竟然有人因为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会儿她正窝在炕头上跟江茴和鱼阵数银子玩呢。
“今天的一斤卤肉卖完了,后面还有几个人问呢,明儿要不要多做点?”
江茴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没法再改的旧衣服,用削尖的炭棍在上面记账。
如今小衙门和郑家差不多都是隔一天要一斤,这么算来,哪怕不刻意加量,平均每天也至少能卖出两斤卤肉,就是一百二十文流水。
这两天卤蛋开始试水,三文钱俩,卖的有点慢,但最后也卖光了,也能有个十几文。
对面那对夫妻被衙门抓了现行之后,如今看着倒是老实许多,每天只做大概十几二十份,日日新鲜。
还是卖三文钱,所以即便味道差些,也还是有不少人贪便宜过去吃。
师雁行她们这边已经降回三十份左右,卖得也比平时慢,但仍旧不会剩下。
这么一来,目前阶段每日的流水大概是大碗菜三十份共计一百二十文,卤蛋照十文,卤肉一百二十文。
合计差不多两百五十文上下。
可能偶尔会有上下浮动,但不会相差太多。
今天收工回家时,她们又先去银号将铜板换成银角子,比上一回大了一圈儿,看着已经有些分量了。
但鱼阵不喜欢。
“扎手!”小姑娘瘪着嘴说。
刚才她一不小心按在了上面,小手都被边角扎红了。
于是鱼阵迅速舍弃了两钱多的银角子,转而兴致勃勃玩起了旁边的鸡毛毽:
之前炖大公鸡留下的璀璨尾羽还在,这几日手头宽裕了,师雁行就履行承诺,拿出一枚铜钱来给她绑了鸡毛毽。
公鸡尾羽璀璨华丽,鱼阵一眼就爱上了。
可惜现在孩子太小,偶尔跑快了两条腿还不听使唤,这会儿就学着踢毽子太过强人所难,故而只拿着玩耍。
江茴轻轻往她脑门上戳了一下,“傻丫头。”
鱼阵一手拿着毽子,一手捂着大脑袋,很不服气的反驳,“不傻!”
江茴噗嗤笑出声。
师雁行跳下炕来,抓着那毽子试着踢了几下,然后……就上了房梁。
江茴:“……”
你早说自己不会不就完了吗?
不知真相的鱼阵大拍巴掌,欢呼喝彩毫无立场,“介介棒!”
踢得好高!
这几日娘和姐姐总夸她棒,她很高兴。
这么夸姐姐的话,姐姐也会很高兴的吧?
师雁行摸摸鼻子掩饰尴尬,又去堂屋搬了高脚凳子来,踩上去举着鸡毛掸子往下戳。
“噗,咳咳!”
毽子带着一蓬灰劈头盖脸掉下来,呛得她够呛。
江茴笑得前仰后合,又去打水来给她洗。
别看做买卖走一步看十步的,私底下照样有丢脸的时候!
师雁行搓了一回,把毽子还给妹妹,想着什么时候去院里练一练,定要雪了今日之耻才好。
“以后大碗菜只是配角,咱们的经营重心要往上走,”师雁行说,“卤肉只是开始。明天除了小衙门那边要的一斤,再做一斤半吧,后天又是郑家的。”
如果说之前的大碗菜是因为她们本钱少,承担不起任何风险,只能做这等针对底层客户的买卖,那么卤肉就是在有余力的基础上,往上层兼容。
而且事实证明效果很不错。
郑小官人的号召力惊人。
自从那日他买了卤肉之后,许多镇上的百姓也不知从哪听到风声,开始在饭点儿端着碗过来买“郑小官人同款”。
大禄朝带货达人由此诞生。
大家要的也不多,你一块儿,我两块儿,尝个味儿,甜个嘴儿,可架不住人数多,一斤卤肉被郑平安吃掉一半后,竟不够卖的。
师雁行琢磨着,可以逐步试着往上加加量,看镇上百姓的极限在哪里。
“万物皆可卤,”师雁行笑说,“等过几天鲜藕下来,卤藕片特别好吃。”
最好再加点辣椒,又香又辣,别提多过瘾了。
上辈子年轻的时候她就喜欢吃着自家做的卤味琢磨事儿,那么一大盘子呢,不知不觉就吃没了。
说着说着,口水都流下来,师雁行砸吧下嘴,“还有腐竹,毛豆,海带,鸭脖,鸭翅,各类鸡货鸭货……哇哦哦,一定要多一点汤汁,卤透了,想那腐竹啊,豆干啊,边缘褶皱最吸汁水,一口下去噗滋溢出来……”
还有啃鸭脖!
肉不多,但就是令人欲罢不能,谁能拒绝从骨头缝里挑肉吃的成就感呢?
那边母女俩直勾勾盯着她,发出响亮的咽口水声。
嗯,已经充分感受到她所说的美味了。
三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去找水喝。
馋了吗?
馋就对了。
喝点水垫垫吧。
“咳,”江茴放下水碗说回正事,“如今咱们手头宽裕了,我琢磨着要不要扯布做件衣裳出门穿。”
师雁行负责在前面冲锋陷阵,她就必须竭尽所能把后勤操持好。
鱼阵嘛,先长膘吧!
嗯,一家三口分工很明确!
师雁行明白她的意思。
无非就是下个月要去郑家,怕穿的太落魄了,被人瞧不起。
“也好。”师雁行想了下,没反对。
纵然她们自己不在意,到底也是郑家请上门的人,若真穿得破破烂烂,岂不是打主人家的脸吗?
况且天冷了,她们也实在该添置衣裳了。
“倒也不必太好,”师雁行道,“咱们什么家底他们也清楚,且不必打肿脸充胖子,只用寻常棉布做一套家常衣裳即可。”
江茴点头,“我晓得。”
眼下普通棉布不过八十文上下一匹,她们娘们三个瘦的瘦小的小,两匹就能做三套了。
到时候再画两张精巧雅致的花样子,用线细细地绣上去,就很能看得过眼了。
第19章 酸菜猪肉炖粉条,腐竹
师雁行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去往县城前几日,她和江茴骤然忙碌起来,一起做了许多准备。
江茴去布庄买了一紫一灰两匹棉布,很是细腻柔软。
白色棉布是最便宜的,但不耐脏,也不适合外穿。这两个颜色雅致大方,老少皆宜,很压得住场面。
因紫色颜料贵重,导致紫色布匹价格也高些,一匹便要九十文,灰的才七十五文。
江茴将买的两匹布往三人身上比了比,“咱们三个人足够做了,若排布得当,说不得还能剩下碎料做点肚兜、发带、荷包。”
“荷包!”鱼阵抓起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小荷包展示。
江茴摸摸她的小脸儿,“对,荷包,给鱼阵换个新荷包。”
小孩子爱丢东西,江茴就给她缝了个小荷包,如今鸡毛毽天天装在里面,宝贝似的。
师雁行捏着鱼阵的小手笑道:“我对缝纫可是一窍不通,全靠你了。”
江茴抿嘴一笑,“布料既少,少不得拼拼接接,不如单给你做一套水田衣,一来弥补布料不足之憾,二来风流雅致,便是见贵人也不怕了。”
水田衣就是将几色布料裁剪成大小相同的三角形或方形,穿插着重新拼接成大料,再行裁剪,因形似水田而得名。
这种做法极其耗时耗力,而且又考验裁缝的针线功夫,但凡中间有一道缝不好,成片便歪斜凹凸,很不像话了。
师雁行断没想到江茴竟有这等本事,也是喜出望外。
“既如此,是我有福了,我且等着受用。”
说着,她一拍巴掌,忙趿拉着鞋子下炕,“啊,我的酸菜!”
前几日她发现院子里几棵大白菜长好了,便整颗摘下来,去掉根部和外层脏叶子,倒挂在屋檐下。
北地气候干爽,秋风飒飒,凉意细细,短短一天下来,原本嫩生生的大白菜就蔫儿了。
江茴和鱼阵母女也跟出来瞧,“前儿我就想问了,什么酸菜?”
做的时候她也看了,便是将蔫白菜用热水烫一回,放入无水无油的坛子里,再把方才那热水倒到勘勘没过白菜的位置,封好,置于阴凉处。
若说是腌菜,可也没用盐巴呢。
她是见过人家腌菜的,只是盐价高昂,寻常百姓很少做,日常储存食物多以风干和窖藏为主。
师雁行道:“这法儿不必一粒盐,而且十分清脆可口。”
只要不弄进去水和油,保存一年不是问题。
一掀开盖子,浓烈的酸香轰然炸开,围观的江茴和鱼阵口中津液迸发,直如银河下了三千里,嘶溜溜狂吸口水。
“好清爽好清爽!”
腌制成熟的酸菜微微泛着黄绿色,柔嫩无比。
师雁行用干净筷子夹了一角出来,简单洗去外部酸浆,快刀切碎了,用略肥些的五花肉片爆香,末了加入粉条,稍稍炖了片刻便得了。
“尝尝!”
若说做餐饮最大的好处,莫过于什么好东西都能尝头一份,管够!
江茴先给鱼阵挖了一勺,小姑娘本着对姐姐的无限信任一口吞下,然后小脸儿瞬间皱巴成麻核桃,眼睛眯成两条缝,口水都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哇啊啊啊好酸!
其实经过烹饪,酸度已然大大削减,但她小小年纪,哪里吃过这等酸味?活像被人兜头撞了一回似的,晕头转向起来。
即便如此,她还是眯缝着眼睛,吸着口水吧嗒吧嗒嚼得欢畅,跟个小松鼠似的。
中间嚼到肉片,猪肉的浓和焦边的香瞬间均衡了酸味,竟显出一种诡异的厚重清爽来。
小姑娘咕咚咽下去,吧嗒下嘴儿,复又用力张开嘴巴,“好次,还要!”
江茴只看着她口水滴答的熊样儿发笑,“不是嫌酸么,还要?”
听听,酸得话都说不清了。
鱼阵扶着灶台直蹦高,快乐极了,“好次的!”
酸溜溜,口水哗哗,多过瘾呐!
搞定了酸菜,第二天师雁行又开始磨豆浆。
前几天一口气买了五斤豆子,泡发之后才想起来没有豆浆机,一看那满满一大盆,也觉头皮发麻。
磨豆浆是个力气活儿,还要随时扫豆子、加水,单靠人力能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