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跌落凡间的月亮,难免污泥遍身。
他曾想将人类的负面情绪激发之后,全部收拢到魔域之中,而后再将魔域消灭,达成净化人界的目的。
但他没想到,魔族的存在超乎他的想象,而他却不愿去了解这个种族。
“这是你所创造的世界。”先生对浮南说,“我教出了一个很好的学生。”
“是所有魔族一起创造的世界,先生。”浮南平静地回答,她温暖手指轻轻拂过先生的鬓边,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理好。
她略抬了头,高处的风迎面吹来,将她的发丝卷起,随风扬着,卷起的发丝末端勾着她唇边的笑意。
“凇死了,他将我的魂魄换到了他的身体里,也正是因为他对我的爱,为魔族迎来了一线生机,他给魔族换来了一颗带着柔软爱意的心。”不知为何,浮南的声音忽然哽咽,“但若不是他先爱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先生,你不了解他们。”浮南看着薛亡半阖的眼眸,柔声说道,“但他们也是存于此界的生灵,您为何不愿渡他们呢?”
“他们在我的认知里,是邪恶的。”先生说。
“邪恶亦需要一个评判的主体,对于被人类捕杀的走兽虫鱼来说,人类是不是也是邪恶的?”浮南笑着说道。
“求生,本天经地义。”先生答。
“魔族就是在求生。”浮南盯着先生的双眸,她认真地与他对视着,“先生,你做错了。”
“我想,我没有做错。”先生答。
“嗯?”浮南发出疑问。
“我将你带到了魔域去。”先生忽然开口。
他的能量终于耗尽,半眯着的眼眸合上,他低沉、轻缓、温柔的嗓音落在浮南耳侧。
“如今,夙愿已偿。”
浮南替他完成了他想要做的事。
浮南看着先生颓然倒在了她的怀里,她低下头,眸中有泪水慢慢往下落,落在他冰冷的面颊上。
先生的身体开始消散,他是神明,若真的死了,连尸骨也留不下来。
他对浮南的感情,从始至终都未宣之于口,浮南对于这方面总是有些迟钝,她不知先生对她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
有必要说吗?
并无必要。
他一人带着这份难言的感情,消散于天地之间。
浮南抬眸,看向头顶的蓝天,泪水盈于眼眶。
这是先生第二次死在她面前,他第一次死的时候,她只觉得生老病死皆是天命,没有悲伤的必要。
但这一次,她知道他是永远离开她了。
而他身死,不为己,只为天地。
浮南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她的心绪似乎来到了漂浮的虚空,魔域已经完成了它的目标,而人界的腐朽已被阻止,再之后,遵循自然的规律,人界会永远发展下去。
现在,她又应该做什么呢?
浮南感觉自己立于天地之间,竟感觉到无尽的孤独。
她从天上下来的时候,已至黄昏,在亮着灯火的魔宫之中,茉茉等人守在森严的宫门之前等着她。
浮南抬手,将畏畏接了过来,这魔龙还是趴在了她的肩头,悠闲睡着。
“尊上!”茉茉见浮南自那消散的金色光茧中离开,也不敢追上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都知道在那金色光茧之中蕴含着极其恐怖的力量,是浮南阻止了它。
浮南在夜色里的灯火里,朝茉茉轻轻笑了笑:“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孟宁利用薛亡,在垂死之前想要对魔域不利,我阻止了他们。”
“那……孟宁和薛亡呢?”茉茉问。
“都死了。”浮南的声线轻柔,“好了,召集几位大人来议事殿中,我有事要告诉他们。”
“是。”茉茉低眸,领命退下。
深夜的魔宫之中,浮南对这些魔族讲述了她所看见的全部真相,从孟宁的阴谋到薛亡偏执的拯救,她将所有事情来龙去脉,全部平静地表达出来。
一旁执笔记录的文官一边写着,额头上一边滴下冷汗,这真相残酷又可怕,所幸他们已经从这中间逃了出来。
“这世界本不该有神明,天地规则有了自己的意识,便会有偏颇,因此会引发更多的祸端,所以天上神明陨落消失。”浮南对着殿内的所有魔族平静说道,“好了,今晚我说的,都记下了吗?”
“嗯。”殿内有魔族答道。
“明日将这些文字印刷推广,务必传到域内每一位生灵的手上。”浮南道。
“此事令人难以置信,若让下边的人知道,可能会引起诸多猜测,有些不妥。”有人出言劝道。
“蒙昧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浮南笑,“他们会因此有无端的猜测,是因为他们所掌握的信息与知识不够,而这也是我们要努力去帮助他们的地方。”
“谁都是从鄙陋愚蠢的时候走来的。”浮南微笑,“我会在魔宫之中讲道千日,在此期间内,若有疑问,只管来问我。”
“尊上,讲道耗费心神,您确定吗?”郁洲有些迟疑。
“不然你来?”浮南挑眉,微笑地看着他。
郁洲噤声,没再说话。
魔域——或者说现在的全新人界已开始步入正规,魔宫里的大家各司其职,也没有什么需要浮南操心的地方。
只是不久之后浮南这边公布的真相引起轩然大波,果然有人猜忌这是魔宫高层为了蛊惑人类编造的谎言。
有部分人类想要利用此事再次对抗魔宫的统治,但也在同一时刻,浮南宣布她会在魔宫之内亲自讲道。
她只是孤身一人,又要如何面对悠悠众口与无数质疑,有好事者启程,往魔宫而去,他们倒要看看浮南讲的是什么道。
浮南立于魔宫的高塔之上,她看见远处有无数人类与魔族正朝这里靠近,他们果真带着无数善意或者恶意的询问而来。
她将幽冥之体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在魔宫的每一个角落,隐隐有黑线探出,浮南强大的神识广布整个魔宫,她聆听着每一个来访者的疑问。
“神明之说到底是不是你们魔宫编造的谎言,为的是建立魔宫的伟大形象,好巩固你们的统治?”
浮南第一个听到的问题就如此尖锐。
她的声音自黑线中传出,温柔且富有耐心:“我们魔宫,统治你们,需要在意舆论吗?”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与神明的关系?”
“因为这就是真相,你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浮南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从她身体里探出的其他黑线也在同时回答着其他人的疑问。
“薛亡与孟宁,是什么关系?”
“是同时与天地诞生的关系。”
“您与他们,又有怎样的羁绊?”
“薛亡是我了解这个世间的引路之人,孟宁是与我相处过很长时间的投缘之人。”
“您杀了他们吗?”
“孟宁杀了薛亡,我杀了孟宁。”
“您与原来的魔尊,又是什么关系?”
浮南立于高塔之上,面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她想,这群人还真是八卦。
“是爱人。”她答。
“您不是死在了上一次正邪两道的对峙中吗?”
“我本该死去的,但是,他替我死了。”
“您悲伤吗?”
浮南身体里探出的黑线发出轻轻的笑声。
远处,在魔宫不起眼的一隅之中,浮南看到有一位年轻姑娘拥抱了她所探出的黑线,或许是在安慰她。
千日讲道,浮南将世间几乎所有人的问题都解答了个遍,她在瞬息之间就能回答成千上百人的疑问,幽冥之体融合神力之后,愈发强大。
她有的时候站得累了,就坐在孤独的高塔上,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尘世间。
浮南感觉世间的所有,变得更加虚浮,她无所求,亦不知自己的前路在何处,等千日之后,不会再有人需要她了。
他们的路要靠自己走,而她,又该去追寻什么?
千日之后,浮南回答了人界中生灵的最后一个问题,那是一位小小的孩童,她被父母抱着,一手指向天空。
她稚嫩的童音问浮南:“尊上,您看到魔宫之外的枝头开了花吗?”
“看到了。”浮南答。
她看向远处,千日之后的这天,春日来临,远山寂静的雪融化,春色如拂开的画卷,自东面缓缓铺开,为这片土地的每一寸染上明媚颜色。
魔宫之中,自有一套运转体系,不需要她也能将此界治理得井井有条。
浮南终究还是离开了魔宫,她说想要回到怨川尽头散散心。
茉茉想跟着她一起去,但浮南拒绝了:“茉茉,怨川尽头很苦的,你留在魔宫更快乐些,我一个人回去就好啦。”
她将院子里种下的苍耳带上,一人登上畏畏的龙首,回到了怨川尽头。
经历一千多年的时光,浮南当初自己搭建在怨川尽头附近的小院竟然还没有破败,有人在离开之前,建了简单的阵法保护它不受风霜雨雪侵蚀。
浮南的掌心贴上这熟悉的暗色阵法,她知道,这是阿凇布下的。
将阵法撤去,浮南推门,走进自己最开始的家中。
院中所有布置如故,院子里有她当初种下的普通植物当做装饰,此时正值春日,枝上开了小小的花儿。
浮南看到院子中央的小椅子和配套的木桌,她记得在很久之前,她就靠在这椅子里看书,阿凇则在一旁修炼。
院后,是两间简单的小屋子,其中的主屋被分作两部分,一间是她的,一间是阿凇的。
浮南推开这屋门,她将两个房间里垒起的砖块撤下,在她的床榻对侧,是阿凇原本的床。
他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与最开始没有什么区别,阿凇在这里没有留下自己任何个人的痕迹。
他生活中很多的细节,其实都是浮南安排的,在许多人眼中,除了强大的力量与绝世的外貌之外,阿凇似乎再没有什么特点。
他的性格不能说是冷漠,只能说更像一片没有波澜的海洋,无趣又无情。
浮南呆呆地坐在他的床边,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他的。
是阿凇为了她甘愿斩下自己手足的时候吗?
可那是假的,阿凇只不过是需要她帮助修炼幽冥之体。
又或者是更早之前?
浮南自己也找不到感情最开始的萌芽源于何处,她将自己带回的苍耳种在院子里,自己则合衣靠在了榻上。
夜深,桌上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斑驳昏暗,浮南手中拿着一卷书。
她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怨川尽头不会再有什么奇怪的、悲惨的生物落下来了,人界的失衡解决之后,这藏纳着魔域污秽的河流也变得清澈。
浮南回到了碑林之中,当初她刻下的许多墓碑上名字已随着光阴逝去而变得模糊,惟有最深处那一块墓碑上刻着的名字隽永。
先生……浮南看着墓碑上的简单二字,她知道,先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她只能给她立一座空空的墓碑。
她给先生立,却没有给阿凇立,她从未承认过阿凇的离去,执拗地觉得他或许还会在某一日归来。
浮南最开始爱看话本子,她记得书里的男女主角最终都会等来曙光,话本的作者会仁慈地给历尽艰险的主角一个完美的结局,死去之人会复生,相爱之人终将重逢。
那她呢?浮南想,她从未是故事里的主角,就算是阿凇,也不是那正气凛然的男主角,他顶多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大反派。
大反派死了,她活着,这就是故事的最后。
浮南握着手中的一卷书,又低下头来,她一直思念着他,仿佛沉溺在永不可逃的深海之中。
春日过去,秋色萧索,再之后的冬日寒冷依旧。
浮南披着厚厚的皮毛大氅,坐在落雪的院子里,她看到院里种着的苍耳枝叶枯萎蜷缩,盈着雪花。
这株植物在等待春日的来临。
浮南走上前去,将自己的披风展开,盖在苍耳之上,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雪夜之中,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直到院外传来车马声,茉茉裹着披风,手里提着一盏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在这辆马车后,带着一串深深的车辙印记。
浮南去给她开了门,在雪夜之中,她手里提着的灯盏温暖明亮,将她明艳的面颊照着,令人安心。
“南姑娘!”她唤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浮南瞪大眼,与茉茉对视,在她身后,还有几人的身影,是郁洲、温妍、方眷、苏一尘等人。
他们跟着茉茉走了进来,浮南局促地站在院中,也不知往哪走。
“多日没见你回魔宫,倒有些想你了。”方眷走了过来,她将浮南的手牵着,她的手在雪中留得久了,变得有些凉。